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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1 章 画皮·长生(18)(1 / 1)

顾良这会儿没什么力气,拳头软绵绵的。

杨夜挨了一拳,脸上一点都不疼,但是他心里很疼,他不知道顾良遭遇了什么。

“先带你回屋换身衣服。等你恢复过来,我愿打愿挨。”

杨夜一把抱起顾良,立刻朝他住的那屋走去。

进了屋,顾良自己换衣服,杨夜则趁这个功夫去厨房那处拿了些炭火。

杨夜回来的时候,顾良已经换了衣服躺进棉被里了。

杨夜确认炭处于充分燃烧的状态后,将炭火盆搁在木床边,再去把窗户打开了一个缝。

做完这一切,杨夜守在了床边,小声问顾良:“还难受吗?”

顾良眼皮都懒得抬,侧了个身子就睡下了。

杨夜帮他掖了掖被角,不再出声,只默默看着他,片刻后听见他的呼吸慢慢变得绵长,就知道他睡熟了。

-

顾良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他是被门口的争吵声弄醒的。

顾良缓慢地坐起身,按了按太阳穴,望向门口,恰好能看到站在夕阳下的两道身影。

逆光之下,两人一前一后,影子一长一短,他们的表情藏在阴影里,但讲话的声音很清晰。

“什么?你装的?跟他开玩笑?你怎么能跟他开这种玩笑?”

“你不理解?对,你是不理解。可你不理解也不能胡来。”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恕我直言,你这举动可以称得上傻逼了。凭什么捉弄他?凭什么让他下水救你?你们才认识几天?”

“你知不知道他不能下水?你知不知道他以前……”

向来斯文的荀枫少有说话这么激烈的时候,也少有指着人鼻子骂的时候。

可以看出他此刻的情绪非常激动、十分愤怒。

但话说到这里的时候,他似乎忽然想起什么,整个人止了话头,并没有继续下去。

杨夜似乎有些不解,沉声追问了句:“他以前?他以前怎么了?”

荀枫深深吸一口气,道:“事关他的**。我不能说太多。但我告诉你,不要让他下水,不要再做类似的恶作剧。你真的会伤害到他。”

杨夜问:“他的**?看来你对他很了解。你是他很好的朋友?”

“我说了,这些是**。我不能说。”

“你们的关系是**?”

——如果只是朋友关系,为什么能用上“**”这个词?

在杨夜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时候,他的声音变得很沉很哑,眉头也紧紧皱了起来。

荀枫望向杨夜,只道:“总之我警告你——”

这一回,荀枫话还没说完,终究被顾良打断。

顾良下床,缓步走到门口,轻声说了句:“好了,荀枫,我没事。”

顾良一语落下。杨夜立刻转头朝他望了过去。

夕阳勾勒出他犹显苍白的脸色,看得出他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

但他神情淡定,倒是跟平常没有什么不同。

顾良手扶着门框,显然还有点体虚,杨夜抬了抬手,想上前扶住顾良,但似乎出于某种顾虑,他停顿了一下。

如此一来,某荀枫已先他一步走到顾良身边,轻轻扶住他的胳膊,带着他往屋子里走去。

荀枫扶顾良坐到床上,把枕头垫到他腰后,让他靠得舒服点。

顾良道了谢,荀枫便道:“一会儿等你能走了,去我那边睡?这游戏里的人,我感觉大部分都犯过什么罪。这人你才认识几天,你知道他现实里是什么穷凶恶极的歹徒?”

我怎么就穷凶极恶了?

再来,你凭什么一副教育人的语气跟顾良说话?人家又不是没有辨别能力。

杨夜眉毛一挑,大步走进过来,声音厉了几分:“捉弄顾良,是我犯浑。我会好好跟他道歉。但一码归一码,你别胡乱臆测。你对我了解多少?如果所有玩家都犯了罪,你呢?你犯过什么罪?”

狠话虽是对着荀枫说的,杨夜的目光却紧紧盯着顾良。

——是这样么?你也会觉得我穷凶极恶么?

对于我今天做的一切,你会非常反感吗?

这个荀枫到底是谁?怎么他就那么了解你?

又是为什么,他说话的口吻这么让人不适应。

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荀枫转过头,再皱眉对杨夜道:“总之,你今天做的一切,非常不可理喻。我警告你,你以后少拿这种事儿来闹顾良,他——”

这个时候,顾良总算自再度开口:“没事了荀枫。杨夜他又不知道我的情况。”

荀枫回过头重新看向顾良,他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流露出几分匪夷所思的情绪,好似他觉得以顾良这样的性格,在这个时候会为杨夜说话,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

略顿了一下,荀枫吸口气,再道:“顾良,你也该知道自己的情况,你不能下水。否则情况会十分危急。我应该跟你说过……”

“我只是觉得,我好了。我很久没有这样了。”

顾良打断荀枫,他原本平静寡淡的语气,此刻忽然冷了下去。

荀枫意识到什么,眉头皱起来。“顾良……”

顾良侧过头来,望向荀枫:“就拿我当个正常人,好不好?”

荀枫无奈,重重叹口气。“我没说你不正常。你已经恢复了。只是如果发生与当年情景相似的事情时,你难免——”

杨夜站不住了,他走到顾良跟前,深深看着他的眼睛。“顾良,这到底……”

顾良抬头看向杨夜,沉默片刻,到底开了口。“荀枫他以前是我的医生。心理医生。”

说到这里,顾良下意识抬起右手,指尖覆到左手手腕的红绳子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一旁,荀枫听到这样的话,不免再度惊讶。

因为他实在很了解顾良的性格。

顾良这样封闭自己内心的人,很难把他看过心理医生、有过心理疾病的事情告诉别人。

可眼下,他竟然把这件事就这么告诉了杨夜,为什么?

很快荀枫反应过来了。

不是顾良主动对杨夜坦白的。都怪他自己。

——是他做得不妥,把“顾良是疯子”这五个字写在了脸上。

之前,荀枫忍不住对杨夜说了很多,确实是因为他一时着急上火,担心顾良旧疾复发。

但他这举动,在顾良眼中看来,显然有“过度关心”的成分。

这“过度关心”,并不是指什么旖旎暧昧的情愫。

在顾良看来,一个心理医生,这么紧张一个本该已经痊愈的病人,只能意味着这个人的病很严重,甚至可能完全没有康复的可能。

荀枫越表现得着急,越是在打顾良的脸。

他刚才的表现,仿佛就差直接跟杨夜说:“他是个疯子啊,你怎么能去惹他呢?”

所以,尽管不知轻重恶作剧的人是杨夜。

现在让顾良真正不爽的人,倒成了荀枫。

荀枫是心理医生,自然马上明白过来顾良的心理。

他重重叹口气,只得对顾良说:“那你好好休息。你没事我就放心了。还有……抱歉。既然已经结束治了,我们就该脱离医患关系。我是有些逾越。刚才是我不专业了。”

顾良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倒是笑了一下,然后道:“没事儿。我知道你也是担心我。再说,你又没想到我会偷听。”

顾良用了“偷听”这两个字,算是给了荀枫一个台阶下。

这其实也让一旁的杨夜有些诧异。

因为顾良向来表现得嘴毒刻薄无所顾忌,但原来其实也是会说场面话的。

不过杨夜转念又想,顾良既然家世不是特别好,那么后来获得的一切,想必都是自己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得到的。

他自然知道社会生活的法则,知道成年人那些心照不宣的社交规矩。

只不过,大概是因为来到了这个远离现实的游戏,顾良才总算在某种程度上解放了天性。

杨夜忽然反应过来——在顾良心里,自己和荀枫是完全不一样的。

虽然人们总说相逢恨晚,但或许有时候,晚一点相遇,竟似乎成了一种运气。

-

荀枫很快走了。

顾良目送他离开后,侧过头,就看见杨夜瞬也不瞬地盯着自己。

——他是不是有很多话想问自己?

譬如自己为什么不能下水,譬如自己得过什么精神病?

再譬如,自己现在是不是还会不定时发疯?

顾良心里闪过很多念头,然后静静等待杨夜问出其中某个问题。

但顾良没想到,等待很久之后,杨夜问他的话是:“你晚上想吃什么?”

一听这话,顾良眼睑下垂,嘴角不自觉扬了起来,他是没忍住笑了。

那一瞬,他自己都说不上来自己为什么就突然笑了起来。

笑过,顾良上下打量杨夜一眼,问:“话说回来,你不是富二……哦不,富三代吗?你这样的少爷,怎么会做菜的?”

杨夜道:“我初一就去国外了,高中才回来的。那会儿其实身边有几个留学生挺乱的,整天也不上学,就约来约去的。我多洁身自好啊……”

顾良眉梢一抬——啧,问他厨艺,他怎么还夸上自己了。

杨夜继续道:“在国外的时候,我西餐吃不太惯,又嫌中餐厅不地道,就自己琢磨,琢磨出一手厨艺。”

顾良看着他,继续道:“留过学,当过兵。阅历挺丰富啊你。”

杨夜笑道:“我回国的时候是高二,念了一年书,高三考大学,被我爸改了志愿。我一气之下就去参军了。也是机缘巧合,我本来没想过这事,只是之前朋友想参军,拉着我一起跟他报了名,就都被选上了。服役两年后,我重新考的大学。所以我大学毕业比你们晚两年。不过我一边上学,一边已经进公司实习了,所以也没耽误事儿。”

杨夜快速讲完自己的经历,问顾良。“那你呢?厨艺怎么这么烂?”

“遗传吧。我妈做菜就不好。”顾良道。

杨夜笑了:“怎么个不好法?”

顾良问:“红烧自来水,你吃过吗?”

“红……红烧什么?”

“自来水。酱油、豆瓣酱和水一起烧开,泡饭吃。”

杨夜一听,心疼了——顾良以前到底过的是什么日子?

“别拿这种眼神看我,虽然跟你比,我是贫民阶层,但不至于吃不上肉。”顾良道,“只是我妈炒肉炖菜,还不如红烧自来水好吃。”

杨夜:“……”

“所以我不理解同学们为什么吐槽学校食堂。在我看来那已经是人间美味了。上学的时候我天天吃食堂。后面工作了,很忙,基本就一直在外面吃,偶尔休息的话,我也会点外卖。所以我不会做饭。”

顾良说完这话,突然沉默下来。

杨夜注视着他,注意到他唇角的笑容逐渐消失。

窗外,夕阳慢慢沉下去,天光连同顾良的面容一起暗了下去。

杨夜看了顾良一会儿,前去掌灯。

柜子里的蜡烛只剩红色的。杨夜把蜡烛点亮,放在桌上。

火光微红,总算让顾良的面容显得不那么苍白了。

顾良的眼神缓缓移到桌面上的蜡烛上,默默注视着窜动的火苗,许久之后,他缓缓开口:“很多年前,因为我做错了事情,有个人投湖自尽了。”

杨夜的心立刻揪了起来。他没仓促接话,听见顾良继续说:“其实,除非遇到浪很急之类的意外情况,在风平浪静的地方投湖跳河自杀,大多数人是死不了的。因为人的身体有自救的本能。当人跳河,肺部灌满水的时候,身体承受的痛苦很大,所以身体会本能地让人往水面上浮,尤其是会游泳的人,用这种方式自杀,是很难的。”

“但她不是。她是背着包跳河的。那背包里装满了石头。她是铁了心要死。”

“她跳下湖,整个人就朝湖底沉了下去。我跟着她潜入湖底,可我怎么使劲儿,也没法把她捞起来。最后我昏迷了,是被风景区的工作人员救上来的。但她死了。”

这人是男是女?多大年纪?为什么为了顾良自杀?

求爱不得?被顾良背叛?还是什么?

他们之间的事情,跟感情有关?

不,不对,顾良说过他没谈过恋爱的。

杨夜听到这里,心里满是疑惑。可是一个字都不想问。因为他知道这件事,是让顾良受了极大打击的事。

“她大概四十多岁,比我母亲年轻一些。这之后不久,我母亲也去世了。她们的死,都跟我脱不开关系。再然后我就……”

顾良问杨夜,“你知道什么叫ptsd吗?”

杨夜蹙眉。“创伤后应激障碍?我了解一些。当兵的时候上过一些心理方面的课程。再来,有战友去参加过抗震救灾,亲手挖出过很多尸体,回来之后他得过这个病。”

“嗯。那个人和我妈死后,我就得了……抑郁症,和ptsd。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已经痊愈了。只是,刚才你落到湖里,我找不到你的时候,大概情景太过相似,让我有点……”

顾良说到这里,这才转过目光,与杨夜对视。“我是想说,我已经都好了。手上的伤也好,别的什么也好,我痊愈了。”

“嗯。我明白。你不需要人操心。你康复了。你不会不正常。你跟我们都一样。”

杨夜冲他一笑。“你不用解释,我都知道。打从这剧本杀游戏一开始,最淡定坚韧的一直是你。你连小黑屋都去过两次。没人比你厉害。”

顾良:“……”

顾良被杨夜这一通话夸得云里雾里。

杨夜郑重地问他:“好了。那些都过去了。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晚上吃什么?”

顾良想了想。“除了红烧自来水,都可以。”

杨夜走的时候,顾良一直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杨夜其实明白那目光的含义。

——顾良在好奇,好奇自己怎么不追问故事的全貌。

但杨夜何等人精?

在第一个剧本结束,他就试探性问过顾良他发生了什么事。

那会儿顾良的防备,杨夜还牢牢记在心里。

在顾良没准备好的时候,过度的关怀和问询,反而会让他心里那道自我保护的墙越来越高、越来越厚。

再来,刚才那医生的反应,杨夜也都看在眼里。

按理说,心理医生和病人是很亲近的。

有的病人甚至会对医生产生移情,因为接受心理治疗、直到治愈,就必须全身心信任医生,甚至将自己最不堪的经历和想法告诉医生。

可顾良不同。正因为医生知道他所有事、包括那些他自己认为自己很不堪的事,现在他对医生反而有所防备。

医生对他的关心,会被他解读成——自己在医生眼里,始终是个病人,是个疯子。

所以,他反而不会跟医生亲近。

在他的视角里,医生都不觉得自己是正常人,自己又怎么能和他成为朋友?

如此一来,杨夜不仅把荀枫这个假想敌直接排除在外,他还明白了一个道理——顾良这样敏感的人,除非等他彻底对自己卸下心房,除非自己真的攻城略地走进他的内心,除非他和自己都做好了充足准备……杨夜就算再好奇,也决定不再打探他的过往。

夜深,骤雨忽至。

不过深秋时节的雨总没有夏季那么急,水滴缓缓从屋檐滑落,绵密、黏腻。

顾良没睡着。

他侧头望向窗外的夜色,细密的雨声,再度勾起了他内心深处最可怕的梦魇。

雨,让他联想到水,联想到湖,继而就联想到那个被自己害死的中年妇女。

顾良呼吸急了些,肩膀都有些发抖。

他闭上眼,重重呼出一口气,翻过身,就看到了睡在里侧的杨夜。

这木板床其实很大,所以两个人的距离不算近。

顾良小时候的家庭条件不算好,尤其父母离婚后的一段时间,他跟母亲投靠过他小姨,那会儿顾良也都是跟表弟挤得一张床,他习惯了,加上根本没往什么gay不gay的方向想,所以他是真没觉得什么。

毕竟他不上微博不看乱七八糟的段子,连捡肥皂的梗都不懂。

现在他才发现,也许是知道杨夜的性向后,也许是因为今天自己全身湿透被他紧紧抱着往屋里赶的缘故,他觉得自己有些狼狈,盯着杨夜,就有那么点不自在起来。

顾良原本是钢铁直男的表现,大言不惭两个人这么睡没什么。

现在他反悔,好像有些晚了。

后面还有六天同床共枕的日子。

他如果中途改口,反而显得他有什么似的,就有欲盖弥彰的味道了。

然后顾良奇异地发现,看到杨夜后,他的脑子一瞬被那些触及他知识盲区的、乱七八糟的念头占据,以至于那些久远从前的恐怖经历,一时竟被他都抛在了脑后。

如是,盯着杨夜看了一会儿,顾良闭上眼,总算安稳地睡了过去。

雨渐渐停了。

顾良一夜无梦。

窗外,明月如霜,好风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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