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过曲折小路,亭台楼阁。
明月带着孟前程去了一间木屋内。
庭院里,顾良跟那个黑衣人相对而坐。
从声音来判断,眼前这个黑衣人,顾良是没见过的。
黑衣人一直面对着木屋的方向,似乎对孟前程的状况颇为关切。
等待片刻后,顾良主动开口问他:“你说他要去‘那边’,是什么意思?”
黑衣人面向顾良,道:“我认识你。在剧本里,我是负责跟着他的人。你们一起玩游戏的时候,我见过你。我……是他的儿子。”
顾良有些惊诧,黑衣人再道:“我知道,你想说……他之前跟别人说过,我智力有问题对么?其实是他多次失忆,导致记忆区出现了问题。”
“他第一次使用转世投胎卡后,记忆区稍微出现了一点问题。在某一次的剧本里,他扮演的角色有一个智障的儿子,他和这个儿子一起出过车祸。这都是剧本里的剧情,但他把剧本里的儿子,当成了自己的亲身儿子。”
“记忆混乱的情况下,通过和玩家交流,以及揣测,他猜到了游戏真正的用意,于是他选择大量转世投胎卡,的确是为了找儿子,想送儿子回到现实……”
说到这里的时候,黑衣人陷入沉默。
但顾良明白了他的意思。
孟前程兑换那种卡片,是想遇到和自己一起出车祸的智障儿子。
可他不知道两件事——第一,即使这件事是真的,系统为了防止玩家在一开始猜到所有真相、继而影响游戏测试效果,是不会让互相认识的玩家凑在一起的。所以他根本没办法遇到他的儿子。
第二,其实他真正的儿子早就死了。
黑衣人继续道:“我很早就死了,死后成为了这里的工作人员,按人世间的说法……大概是黑无常。”
“我父亲想在游戏里找到我,可我其实一直守在他的身边。只是他看不见我的样子。只是……我不能开口告诉他真相。”
顾良难免唏嘘,问:“他为什么不能回去?”
黑衣人叹气。“他老了。那边其实已经没人照顾他了。他成为植物人后没多久,就已经死了。不过他手上的转世投胎卡反正没有用完,我也对系统做了特殊申请。系统准许我……以这样的方式陪父亲走完最后一段路。”
“反正走到后面,系统有时候也缺人,如果不是让npc扮演,让他扮演也可以。”
“说起来……在现实的时候,我小时候想让他陪我玩游戏,但他工作忙。等他退休了,我又忙了。再后来……我就发生了意外,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
“这段时间,算是系统施舍给我们父子的时间,就当我……抓住这个机会,默默陪他好好玩一次游戏。”
“现在时间到了,我也该送他走了。”
顾良皱眉:“所以……‘那边’,指的是真正的地狱。”
黑衣人点头。
顾良再问:“修复记忆区是怎么回事?”
黑衣人道:“当然是让他彻底恢复。不管他后面的路怎么走,他得先记起他到底是谁。人们常说,到地狱的时候,能看到自己这一辈子的是非功过……大概是这个意思。”
敏感地抓住什么,顾良问:“明月会修复记忆?”
黑衣人:“有忘川水,当然也有记川水。最近我们有记川水的改良项目,明月有参与。你可以问他看看。”
“那……”顾良再问,“我如果回到现实,能带着记忆回去吗?再有,我能带一罐记川水吗?”
“如果是这样,你肯定不能完全以普通人的身份回去。据我所知,系统在人间安排有人。这种人其实也是普通人,正常工作上学,但他们身上多了层媒介,具体他们会做什么我还不太了解,反正你得签协议,地狱的协议是那种——”
木门在这个时候被推开。
紧接着明月的声音传来。“你话太多了。”
黑衣人望向他,站起来。“我父亲好了吗?”
“嗯,没问题了,只是现在还晕着。一会儿等他醒了。我会送他下黄泉。”明月道。
顾良忍不住问:“明月,我想问——”
明月打断他:“不该问的别问。”
顾良站起来面向他,正色道:“你如果真的不想让我知道,怎么会放任我跟黑衣人坐在一起?”
明月笑了,抱胸看着顾良:“我故意放水,你还非要拆穿?没见过你这么不知好歹的。你先好好准备测试吧。先过了你自己那关再说。”
顾良一看有戏,再追问了句:“那个记川水……”
“这玩意儿你不能向我讨,得向另外一个人讨。”明月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某个难以对付的人,面露不悦,眉头略微皱了起来。
“向谁?”
“通过测试后,你会知道的。”
-
孟前程醒来后,顾良去见了他一面。
孟前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抓着他哭喊:“小老弟,以后就见不着了啊。”
顾良不太会安慰人,只得拍拍他的肩膀。
“哎,其实我只是有点舍不得你们,也不是说真的怕死什么的。我回想起了一切,感觉自己在系统待了好多好多年了……确实待够了。这么算下来,我其实活得够久了……”
“小老弟啊,我告诉你我的姓名年龄家庭住址和工作单位哈,如果你能回去,有空的话,帮我烧个纸吧。不需要太多啊。就那种美元大钞就可以。”
“我还喜欢打麻将!你帮我再烧点麻将过来!”
顾良几乎有些哭笑不得。“我知道。我会的。”
孟前程笑了。“那我老头子就放心了。”
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是黑衣人走了进来,顾良便出了门,把这里留给这对总算能够相认的父子。
推门而出,沿着台阶走到石子路上,顾良抬起头,依稀可以看见夜空中的一点星光。
月朗而星疏。此情此景,和人间的夜晚似乎并无不同。
但大概无论身处哪个世界,离别总是不可避免的。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
三日后。明月自黄泉归来。
顾良迎来了又一次测试。
血红色的花布满河岸。
顾良乘着小船,划着木浆,从河岸向前出发,试图找到回家的路。
划到手臂乏力的时候,熟悉的落水声传来。
片刻后,顾良坐在船上回过头,看到船沿上出现一支女人的胳膊,苍白、浮肿、且散发着腐臭。
顾良上前抓住她的手,将她从水里拉了起来。
坐在船上的人有着熟悉的脸,是王青。
顾良照例跳入了河中。可是这一次他没有往回游,而是一只手攀附在了船边,另一只手则朝船上的人伸了过去。
那人抬起头来,这一回他的脸却不再是王青,而是年轻了好几岁的顾良。
置身于冰冷的河水中,隔着窄窄的船沿,顾良和二十出头的另一个自己遥遥相望。
顾良伸出手,对他说:“救我。”
年轻的顾良面色无比苍白,额间隐隐有几分戾气,目光充满警觉、惶恐、以及不信任。
他坐在船上,身体有些发抖。“我……我自杀了。我下地狱了是不是?救你?我、我才不会救你……”
“你为什么跟我长得一样?你是未来的我吗?不,你看上去状态很好……不该是这样。我不会变成你那样。我的人生烂透了。我会像你那么好。”
“我不会救你的。我自私、我随随便便就害了人,我这样的人,怎么会救你?你最好不要指望我。我才不要再背负一条人命。再说这船只能载一个人,我救了你,我怎么办?”
太狼狈了。顾良心想。
——原来他从前抑郁想死的时候,形容是如此狼狈。
顾良道:“我上次计算过。我俩待在一条船上,经过大概一分钟,船才会往下沉。而如果有人攀在船沿上,再过五分钟,才会重新被水流卷下去。”
“所以,你可以就这样带着我往前走五分钟。五分钟后,你拉我上去,换你跳下来攀着船,让我带你走。如此,再过五分钟后,我俩再次交换。”
“只要你我互相信任,我们就都能上岸。”
船上的年轻顾良双肩都在抖,他眼泪不断地往下掉。“可没有人信任我。我也不想信任任何人。就算你是另一个我,我也不信任。”
顾良开口,声音有些嘶哑地劝诫:“不对,你不是这样的人。你会好起来的。你好好吃药、治疗,你会彻底好起来。你换了个还不错的工作,有稳定的收入。你还会……”
“你还会遇到一个爱人。你们非常相爱。他叫杨夜。他会告诉你,你是全世界最好的顾良。在他眼里,没有人比得上你。”
“不可能。你是哪儿来的骗子?我这样的人,哪儿会有人爱我?”
“爱人之前先会爱自己。这是你自己领悟的道理。你会变得很好,会……值得人喜欢的。”
五分钟的时间快到了。
水流逐渐湍急,顾良能感觉到好似有水草缠住了他的双脚,即将把他拉向深渊。
他朝年少的自己伸出手。“你会救我的。我非常信任你。你也一定要救我。你救我,就是救你自己。”
说完这句话,一个小浪打过来,并不大,但足以把顾良掀入河里。
他的手渐渐脱力,无法再攀住船沿,小臂一寸寸往水面下沉去,最后是手指。
漆黑的河面上只有点点斑驳的星光。
星光伴随着水波摇摇晃晃,奔向未知的年华。
一只手慢慢消失在河面,很快就会如风光无痕。
仿佛慢慢的时光长河里,他根本未曾存在过。
可就在最后那一瞬间,顾良胸口憋得几乎只剩一个口气的时候,他的手被人握住了。
那人拖着他往船上而去,让他的头部得以浮出水面。
充足的氧气顿时灌入肺部,顾良整个人焕然如新生。
下一瞬,时空交错,顾良一低头,发现自己坐在船上。
他回到了年轻的时期。
而他刚救上来的人,成了另一个年长的自己。
顾良非常不安地挠着自己的手臂,挠了满手的血。
他心中充满了悲伤与愤怒,仇恨着整个世界。
几乎是不可控地,他忽然伸手抓住另一个自己的双手。“不,我还是不信任你。我不想活。你也不要活。活着有什么意思?我们一起死。不要现在,不要未来,也不要过去。我们一起沉下去……”
“顾良,你至少还会愤怒、会悲伤,还会哭。这是你还有生的**的象征。不要被表象所蒙蔽。一切远没到让你能万念俱灰的地步。”
“你救了我,就表示你可以信任你自己、信任别人。”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来,你来抱抱我,然后你跳下河。你一定能做到。”
“而我,也一定会再将你捞起来的。”
顾良不说话,只是流眼泪,仿佛想把所有从未真正流出来的眼泪彻底哭干净。
“顾良,我丢下你,或者你丢下我,我们都没法上岸的。”
“我们得一起回去才行。”
“跨过这一步,一切就都会过去了。”
站起身,望向那河水的时候,顾良还是有些发抖。
可他最终一步步迈向船沿,跳了进去。
时间过去不到五分钟,有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他。
他在漆黑的河水中睁开眼,看到了燃烧的火,就好像象征着光明。
“噼啪噼啪”声不断响起,是寓意着某种温暖的声音。
这声音非常的熟悉,紧随其后传来的,是一声同样熟悉的响指。
意识逐渐恢复,星河退散,木船消失。
过去与现在的两个顾良合二为一,顾良睁着眼,发现自己侧倒在壁炉前面的地毯上。
壁炉的火噼啪燃烧着,是他梦里见到的光明。
地毯有一大片都湿了,那是他不自觉流的眼泪。
顾良有些筋疲力尽,并不想动,只是翻身平躺下来,用泪痕交错的脸对上了明月的目光。
也是这个时候他才发现,他握着是明月的手。
“催眠师的手也能当道具?”顾良开口,声音疲惫而沙哑,但整个人是放松柔和的。
他轻声问明月:“所以,这不是测试,只是心理治疗。你们系统还附赠治疗玩家的服务?”
这个时候顾良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声音。“这是对你的心理治疗,但也的确是一场测试。只不过——这个测试不是针对你的,而是针对明月的。”
顾良侧过头,想看见说话的人是谁。
可是他的头昏沉得厉害,很快就不可自控地闭上眼睡去。
闭上眼前,他只隐约看见一个戴面具的人从门口走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