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那一日,14岁的明月被闹钟惊醒。
他有些发冷,起床拿镜子一照,脸也很红。他知道自己这是又发了烧。
随手从抽屉里拿了退烧药就着隔夜的凉水喝下去,明月穿衣服拎书包下楼。
别墅空荡荡的,餐厅和厨房的方向传来些许早餐的香气。
明月走过去,餐桌上放着粥和一些点心,他的母亲正在桌边坐着看手机。
见明月脚步略显虚浮地走过来,母亲看他一眼,面露些许不耐烦。“佣人请假了。今天早饭是我做的。吃吧。粥太咸了。不过你反正没有味觉,快点喝了快点去上学。”
明月一言不发走到桌边坐下喝粥。
母亲低头继续看手机。“后面我会跟你爸一样,进研究所搞封闭研究,一时半会儿回不来。钱放鞋柜上了,你自己看着花。对了——”
“昨晚我看见你这次月考的成绩单了,才701分?卷子好像也不算太难。我和你父亲当年没有下过720分。跳级不是借口,发烧也不是借口。对了,你怎么老是在发烧?身体明明没有问题。”
“养孩子真是太麻烦了。你还离我预期太远。”母亲站起来,拎起行李箱走了,“加油啊明月。过不了几年,我主导研发的ai,不仅比你聪明,还没有身体,不会生病。那才是我的好儿子。你别连个程序都比不上。”
明月从头到尾没说话,也只默默端着粥去到厨房,估摸着加了些水和米重新煮了一下。尽管他没有味觉,可他知道盐摄入过量对人不好。
对于现在的家庭模式,他也习惯了。他父母就是这样的人。
他们的结合不是因为相爱,而是因为他们自恋。
——他们两个人都非常自恋,认为自己的基因足够优秀。这样优秀的基因需要得到延续,于是他们决定结合,生下一个孩子。
那么,如果这个孩子稍有做得不妥的地方,他们就会非常不满意。
母亲不止一次说过,看来结婚生子是个十分错误的决定。只是她和父亲的诸多实验项目以及背后的基金公司股份都混杂在了一起,离婚相对麻烦。
他们两个人都不愿意在研究以外的地方浪费太多时间,所以离婚的事情暂时搁置。
明月幻想过,母亲或许对自己有母爱。
在他9岁那年,某一次他故意考砸,惹来母亲讥讽之后,他再故意留了一份报纸在桌上。
报纸上写有一篇报道——一个小孩因为没考好被母亲责骂,跳楼自尽了。
第二天,明月母亲拿着这报纸找到明月,嘲弄道:“故意让我看的?这种小伎俩,我会上当?你不会自杀的。你让我以为你会自杀,无非是想引起我的注意,让我多关心你一点。”
“明月,放弃这种愚蠢的想法。请把所有精力放在学习上。”
“我明确告诉你,如果你学习达不到我的预期,我不会爱你。你就算自杀,不会有任何人替你伤心。因为这世上没有人会为废物伤心。这是浪费精力和时间的事。时间是很宝贵的,一定要用在最有用的事情上,比如我的研究。”
“你以后,也不要试图通过类似的举动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不要相信会哭的孩子有糖吃这种幼稚的话。哗众取宠,是最傻的行为。除了获取嘲弄,你不会获得任何有意义的东西。”
“记住,电视上的一哭二闹三上吊,那是演给蠢货看的。”
从小在这种环境下长大,加上天生难有共情能力,明月并没有觉得多难过。但从那次以后,他也放弃了所有和母亲沟通、以及表达想法的可能。
这日,默默吃完粥,明月拎着书包下楼。
楼底有等接他上学的司机。明月坐在后车座,一路等司机将车开到学校门口。
校门口接送学生的家长非常多,导致这段路在这个时间非常拥挤。
就在汽车慢慢挪动的时候,明月有些许不耐烦地朝窗户外看了去。汽车旁经过了一个16岁的少年。他面容苍白而消瘦,眼眶和鼻头都有些红,像是哭过。
明月记得他叫顾良,关于他父亲的风言风语也传遍了整个校园。
这会儿他哭,估计也是因为家里闹离婚的事。
其实明月之前也没注意过他。这个时候他多留意了两眼,也只是因为顾良是这次考试的第一名,比自己多了两分。
车窗上贴了黑膜,他看得见顾良,顾良看不见他。
而因为窗户膜的关系,他能看见的一切画面都被像是被加上了一层深色滤镜。
于是,狭窄的街道,街边成排的梧桐树,少年顾良红着眼眶走在梧桐旁,不时有枯黄的叶片经过他的肩膀再落在地上的场景,就一起构成了一部老旧电影的画面。
明月也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很多次他午夜梦回,脑子里都会播放出这样一个画面。这个画面成了一部古老的默片,与他隔着太过遥远的时光。
“我就在这儿下吧。”明月跟司机说一声,打开车门走了下去。
车门打开的刹那,陈旧的暗色调顿时消失,街道变得明亮,连同面前少年人的背影也变得明朗起来。
明月并未上前打招呼,只是默默跟他一起走进学校,再进到教室。
当天晚上的晚自习,很多人都默默走了,顾良还在学习。
等他收拾书包要走的时候,一回头发现明月也在。
明月放下笔,抬头看向顾良,主动打了招呼。
顾良似乎是不知道说什么,也就随便说了句。“你也学到这么晚。”
明月玩笑般说:“这不想赶上你这第一名吗?”
顾良怔了一下,然后说:“你比我厉害的。这次是按高考标准出的卷子,化学和生物都加入了……这些都是让我们在暑期自学的,这很不容易,何况你还跳了两级。”
顿了一会儿,明月说:“其实我有问题想问你。”
“你想问什么?”顾良问。
明月道:“你父母的关系跟其他同学的父母不一样,我想知道你的心情。”
顾良听到这话皱眉了,好像觉得他这话有点冒犯人。
明月很快再道:“我没有侮辱你的意思。只是我的家庭也十分畸形。我不知道怎么处理。或者说……我不知道,我该用什么心情去面对那样一对父母。我应该感到愤怒、悲伤吗?我要报复吗?”
沉默许久后,顾良开口:“我不知道你家里什么情况。不过我想……我们都要学会自我调节。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吃糖。放学路上我总会吃一个。这样回家面临他们的争吵前,我能调整好心情。”
顾良伸手放进校服口袋,左右两边都掏了一下,最后只找到一个棒棒糖。
明月见到他的模样,笑了。“你吃吧。给我了,你放学路上吃什么?”
“看你心情也不好,给你。”顾良把仅剩的棒棒糖给了他,“很好吃,甜的。”
明月并没有味觉,但他把糖纸剥开,把糖吃进嘴之后,配合地说了句:“嗯,是挺甜的。”
几个月后,顾良的爸妈总算离婚,而班主任发了文理分科的意向表。顾良填了文科。
他们这个尖子班当初收学生的时候,已经提前注明过是理科方向,老师更是暑假就提前联系过各个学生,要求他们先自学一部分高中三年的所有内容,包括化学和物理。
现在听说顾良要去文科,老师同学们都很惊讶,一时议论纷纷,明月自然听说了这件事。
明月也觉得挺可惜。
这日晚自习下课,他在校门口碰到顾良,叫住他问了句:“你为什么会选择文科?”
顾良说:“我爸学理的。我不想跟他有半点相似。”
明月听到这里,却说:“我爸学生物的,我妈搞it的。可你知道我想怎么选择吗?我会跟他们走一样的路,然后在他们的领域打败他们。尤其是我妈。可能我讨厌她更多一点。”
顾良不知道怎么安慰人,只又从口袋里找出了糖。
这回不是棒棒糖,而是一袋qq软糖。“喏,吃吧。”
明月笑了,接过糖。
“所以你以后也想搞it?”
“不出意外的话,我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