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四也在大学城这片溜达,穿了身款式很简约的藏蓝色长衫,头发用发带绑了起来,双手依旧对插`在衣袖里,他自问很低调。
长衫上的花纹都是暗纹,一点都不起眼,这还能不低调吗?
但是回头率依旧是百分之两百,所以他把错归结到身边人的身上——那只该死的熊猫,舔着棒棒糖,牵着他的衣摆,一脸的懵懂无知装可爱。
商四需要人带他快速融入这个社会,于是熊猫自告奋勇。熊猫的人类名字叫唐宝,他在家开淘宝店,又因为化成的人形总是个小屁孩,一个人出来晃太扎眼,所以窝在家里都快长虱子了。
于是,大学城里来来往往的人们就看到一个奇怪的组合——一个头发长得快到小腿肚的长衫男人,带着个穿着熊猫连体衣很萌的小正太。
“哇……这个组合够亮眼啊。”
“这是cosplay吧?”
“那发套哪儿买的,那么自然?”
“……”
迎面正好走过一波穿着cos服的学生,前面的坂田银时挖着鼻孔,后面的近宗拖着木屐,中间护着一堆的朱迪。
双方擦肩而过。
商四懵逼似地看着他们。
他们也懵逼似地看着他。
商四想:这又是什么?人类这些年都在搞什么啊?!
他们想:现在玩cos都要带娃了,是在下输了。
唐宝舔着棒棒糖朝朱迪们抛了个秋波,妹子们都捂着心口喊好萌。商四觉得自己的妖观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头顶上冒着的黑气就像蒸汽。
“这叫cosplay,很多年轻人类喜欢的活动,就是……”唐宝赶紧讨好似地给他解释,然后又指着手机说道:“四爷你看,她们手里拿着的那个东西就叫手机,每个人都有哦,已经是现在的生活必须品啦,顺带一提,我也有。”
说着,唐宝拿出了自己的手机,“苹果7!”
紧接着唐宝又跟商四科普了乔布斯和苹果,商四一脸嫌弃。
外国人都是二百五么,干什么都要带上苹果,用苹果去诱惑无知少女,用苹果去砸头,用苹果去骗女人然后引发战争,现在又把咬了一口的苹果印在手机上,有没有病?
苹果那么难吃的东西。
唐宝还在吹嘘他的苹果手机,并且非常热情地推荐他也去买一只,“没有手机根本在现代生活不下去撒。”
商四已经对他时不时冒出来的方言习以为常,想了想,他说的也在理,这么个新鲜玩意儿,得买来玩玩。
但是都走到门口了,商四发现——他没钱。
坐拥数套豪宅和无数古董的法力通天的商四大魔王,却没有现代的钱,只有银票。
但是没用啊,袁大头都已经化成灰了。
于是两妖只好在店员异样的目光中走出专卖店,唐宝小心翼翼地抬头打量着商四的脸,哇,感觉快杀人了。
“冷静!冷静!”唐宝抱住商四的大腿,“没有钱也没关系啊爸爸!”
商四怒极,一把抓住他的领子把他给拎了起来,“老子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但是拎起来之后,就感觉到不对。
周围所有人都在看他。
而唐宝一脸唯唯诺诺,可怜巴巴,泪眼汪汪。
“哎哟哟,这男人太不像话了!”
“真可怜,要不报警吧?反家暴法刚刚通过,听说知情不报也是要判罪的……”
“看着倒是人模人样的,空长了一幅好皮囊啊……”
……
废话,老子是妖。
商四终于忍无可忍,“都给老子闭嘴!”
刹那间,周围的时间仿佛都静止了。
不,是世界被剥离了!
唐宝惊愕地看到整个世界在他眼前褪色,从五彩斑斓,变成黑灰白三色。而且不光光是色彩,连声音都渐渐小去,最后消失!他就看着周围的人交谈着、疑惑着,而后一个个转身离开,像一出滑稽的哑剧,而无论他伸手、叫喊,都跟这个世界再无瓜葛。
是结界!不,这跟普通的结界并不一样!
唐宝额上冒冷汗,这才明白,为什么老竹子他们警告他一定不要惹怒商四了。
然而害怕已经为时已晚。
原本,唐宝仗着自己国宝的身份,即使妖力不够强大,但也一向少有妖敢惹他。因为他只要往人多的地方跑,现个原形,想招惹他的人立刻就变成了偷盗国宝的重刑犯,那真是一抓一个准,百口莫辩。
比碰瓷还厉害。
然而今天算是栽了。
“啊哈哈哈哈四爷~”唐宝搓着手,“您不是要买手机吗,我有钱啊!用支付宝,嗖一下,特别快!”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个支付宝又是个什么玩意儿?嗯?”商四蹲下身,拍拍他的熊猫头,“你告诉我是个什么玩意儿?”
当商四一句话开始重复两遍时,那他就真的要暴走了。
唐宝发誓他真的不是故意的,这年头谁还不知道支付宝啊!
唐宝吓得直接打回了原形,商四还眯着眼一脸不爽,“再吵吵就把你送进动物园,你不是说你是国宝吗,吃喝拉撒都有人伺候,怎么不见你去享受啊?舍弃不了这花花世界是不是?”
唐宝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抱住商四大腿,“四爷!四爷我错了~”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商四啧啧摇头,随即又双手对插`在衣袖里,走远了。
世界还是那个世界,黑白灰三色。
唐宝赶紧跟上,免得一不小心就被忘了。
在外不得劲,商四干脆回书斋。这书斋就在大学城里,从没挪过窝,拆迁也没挨上,而且当年商四用妖力加持过,所以时隔百年,也没有什么破损。
书斋正门对着东街,这条街上多的是走情怀路线的精致小店,所以这百年前风格的书斋混在里面,倒是一点儿也不扎眼。
门前一匾额,上书四个泼墨大字——妖怪书斋。
世事浮沉,沧桑巨变,大概也只有这里,抵御住了时间的侵蚀,还兀自保留着当年的模样。听,那檐角铃铛作响,欢快地迎接着主人的归来。
其后的几天,风平浪静,陆知非一有空就去图书馆翻字帖,试图辨认出剩下那些他认不出的狂草。而他也发现一件事,其他人竟然都看不见书上的妖怪文。
好好一本书,竟然变成了无字天书。
陆知非倒不认为是自己开眼了,问题肯定出在那间书斋上。陆知非有心再去看一看,但是吴羌羌的叮嘱言犹在耳,而且他把书拿了出来,虽然说是不小心的,但肯定坏了规矩。
该怎么办?
“你觉不觉得,宿舍里有点冷。”忽然,童嘉树打破了他的沉思。
陆知非回过神来,被他这么一说,还真感觉有点冷,“降温了吗?”
“没有,外面挺暖的。”童嘉树说着,拉开了窗帘。阳光刹那间倾泻而入,稍稍驱散了寒意。
初春的天气,乍暖还寒,陆知非和童嘉树也没有放在心上。但接下去几天接连有怪事发生,就连粗神经的马晏晏都察觉到不对劲。
“最近是水逆了吗?”马晏晏认真地察看着最近的运势,然后决定上网去买红内裤,据说能辟邪,“你们要不要?三条一起买能包邮呢。”
童嘉树断然拒绝,陆知非却若有所思——事出反常必有妖。
入夜,陆知非躺在床上睡觉,没过一会儿,就又感觉到了寒意。或许是在夜晚,这股寒意显得尤为明显。陆知非立刻警觉,但仍闭着眼,假装什么都没有察觉。根据前几天的情况来看,这股寒意只是会让你感觉冷,并没有什么攻击性。
可当那寒意在周遭游走,时间一长,陆知非发现自己竟然动不了了!
指头还能稍稍屈起,可身体却像被什么牢牢压着,无法动弹,就连说话都说不出来了。陆知非心里警铃大作,拼命挣扎,可却于事无补,他感觉那寒意渐渐往他的脑袋四周靠拢——他把那本书放在了枕头下面。
果然,他的猜测没错,这些全是冲着这本书来的!这些寒意肯定也跟妖怪有关!
陆知非抿着唇,忽然,那寒意一阵波动,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压制着陆知非的那股力量也随之消散,他腾地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怦怦直跳。
缓了一会儿,他伸手从枕头下摸出一个破旧的护身符,心里闪过一丝庆幸。幸好他留了个心眼,把道士上次送他的护身符跟书放在了一起,否则今晚上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转头看,马晏晏和童嘉树都还睡得安稳,万幸。
翌日,恰好又是一个周末,陆知非跟咖啡馆请了假,带着那本书准备再去一次妖怪书斋。这些天出现在他身边的妖怪,已经不能被判定为毫无杀伤力的了,他就算自己不在乎,也不能让童嘉树和马晏晏身处危险之中。
可是等他到了地方,小红木门不出意外地关着。陆知非又不死心地绕到前门,惊喜地发现前门竟然是开着的。
那天吴羌羌说他是建国后的第一个客人,可见这个书斋一直是关着的。不,更准确地说,陆知非向马晏晏旁敲侧击地打听过,东街上那么多店铺,从没人听说过这里有一家妖怪书斋。可今天它确确实实开在这里,那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那天他去了之后吗?
陆知非一边猜测着,一边谨慎地走了进去。
风轻轻吹过,遍布着斑驳疮痕的铜风铃在檐角下叮当作响。
进门,迎面撞见一面八宝屏风。屏风上画着一面巨大的张开的水墨扇子,坠下一个金色扇穗。黑色和金色的搭配,在这种屏风上很少见,陆知非不由多看了一眼。
但也只是一眼而已,他很快绕过屏风走进屋子里,“有人在吗?”
无人应答。
他又喊了一遍,但是依旧无人应答,只有铃铛声,寥落回响。
人不在,陆知非定了定心,却不敢乱闯。这里跟他那天来时不太一样,格局变宽阔了,书架也变多了,很多人类世界的书都被摆了上去。
忽然,他听到身后有书页翻动的声音。
有人?
陆知非回头,安静的屋子里却什么都没有,只有阳光从格子窗里斜照进来,洒在藏青的书上。
视线慢慢往下,原来在一个书架边上掉着一本书,摊开着,一张泛黄的书页将翻未翻。
陆知非走过去,想把它捡起来,然而手指刚碰到那书页,视线就仿佛有些模糊。那些黑色的字体,忽然间泛出金色来。
是错觉?
不,不对!
陆知非看着那金色逐渐覆盖过黑色,字体在眼中无限放大,心中警铃大作。他猛地想撒手,可是已经晚了,无数的金色文字脱离书页向他涌来,拂过他的耳鬓,吹乱他的头发。
一股巨大的吸力从书中传来,仿佛要将他整个人从世间抽离。
一个呼吸,两个世界。
“啪!”书本掉落在地上,文字归位,金光渐隐。
书斋又重新恢复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不,有一处不平静。
陆知非听着耳边的破空声,看着头顶的青天白日,瞪着眼睛得出一个结论——他正从高空自由落体。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他差点惊叫出声,心脏跳到了嗓子眼,转头朝下看,一大片荷花映入眼帘。
接天连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高高的院墙和别致的楼阁包裹着映日的荷花,而连绵的荷花又围着一座戏台,戏台之上,穿着戏服画着油彩的人正开着嗓,“刽子手,开铡——!”
“扑通——”一声巨响,陆知非看着那明晃晃的铡刀被推上戏台,而他自己一头栽下,砸晕了半池荷花。
哗啦啦水花四溅,岸边随即撑起一顶黄纸伞。待那大珠小珠都顺着伞面滑落,执伞的人恭敬后退一步,伞檐上抬,露出伞下坐着的那个人。
他翘着腿,慵懒地坐在太师椅上,把玩着手里的大红茶壶。
陆知非破水而出,扒着岸边石头大喘气时,就听他调笑着说:“少年郎,你这出场,值一壶雀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