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的冬天,大雪倾盆,一夜之间将繁华的都市带回了百年前的北平。即将迎来期末考的学生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雪道,下过雪后格外清新的空气里,隐约飘来早餐的香味。
没有什么比在这时来一个煎饼果子更幸福的事情了,如花的少女拉下厚厚的围巾,捧着热乎的煎饼咬下一大口,如雾般的热气把她的笑容映衬得格外美好。
来往的学子、街边的雪树、勤劳的早餐小贩,构成了城市的一角。这原本是跟往常一般无二的、平凡又美好的一天的开始,然而急促的刹车声和路人的惊呼打破了宁静。
打滑的车子撞上路边的景观树,震落了一树的积雪。少女惊惧地往后退,煎饼果子掉在积雪里,冷热在小范围内对抗着。
少女趔趄地跌坐在地上,大口地呼吸着寒冷空气,目光惊疑地掠过冒着黑烟的面包车,最终停在车前露出的半个身子上。
尸体还是温热的,血也是温热的,身下的雪在融化着,很快又结成更寒冷的坚冰。
天空忽然又下起了雪,晶莹的雪片落在他的眼睑上,唤回他的最后一缕魂魄。他艰难而缓慢地眨了眨眼皮,入目是一片又高、又干净的天空。天空在下着雪,很漂亮的雪。
大雪落在他身上,也落在一墙之隔的校园里。
这个时候他的心里在想什么呢?在人生的最后时刻,是什么让他的眼里充满留恋的泪水?
2018年的春末,陆知非站在当年出事的地点,往着隔了一个走道的围墙,忍不住在心里这样想着。
围墙的里面就是妄想角,高大的香樟树从围墙里探出头来,郁郁葱葱装点着春色。住在附近的影妖告诉陆知非,四年前的冬天这里确实出现过异样的元气波动。但是影妖们大多胆小,碰到这种情况自然有多远躲多远,所以具体是个什么情形,谁也说不上来。
小结巴从陆知非的包里探出个头,吸了吸鼻子,用它的话试图向陆知非解释,“主人说他受不了啦,然后他就把笔扔掉了。破破从外面飘啊飘进来,破破就把笔捡起来了。心魔可坏可坏的,他哧溜一下就跑到破破那里去了。”
陆知非听懂了他的意思,沉吟片刻,抱着纸箱往学校里跑。不过等他跑到妄想角时,却看到马晏晏盘腿坐下树下,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
“你在这里干嘛呢?”陆知非问。
马晏晏吓了一跳,转头看到是陆知非,才回过神来说:“我找灵感啊,不知道为什么我在这里的时候觉得脑子特别活络,说不定玄学真的有用呢。”
“毕设有思路了?”
“一点点。”马晏晏掐着小手指比划了一下,随即又疑惑地看着陆知非手里的纸箱,“话说你抱着个箱子跑这儿来干什么?”
陆知非现在已经很少到学校里来了,今天不光来了,还跑到这里来,着实有点奇怪。陆知非心里却忽然有了个想法,“我帮朋友来办点事,箱子里装着些画稿,你要不要看看?”
“画稿?谁的啊?”马晏晏问。
“一个朋友的。”陆知非希望能用这些话来唤醒王军,他有权利获得新生,用新的生命去追寻梦想,而不是因为心魔附体被困在这里,即使他能画再多的画又能怎么样呢?当他终有一天幡然醒悟的时候,悲伤只会更浓郁。
纸箱被很快地打开了,尘封四年的画作终于在此刻重新展现在眼前。马晏晏看到那陈旧的画纸,咦了一声,“这些感觉放了很久了啊。”
“四五年了。”陆知非道。
“四五年前的稿子怎么这会儿想着拿出来了?”马晏晏一边嘀咕一边翻着画稿,看着看着,嘀咕声就停了下来。
这些画稿很特别,看笔触,不像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人画的。没有精妙的构图,没有绝佳的技巧,但是却似乎有一股神韵在里面。譬如画稿上出现最多的猫狗和花草,还有路边的早餐摊、甚至是一段平平无奇的石板路,都是最常见的景物。
平凡,却真实。
马晏晏顿时兴趣大增,“这些都是谁画的?”
“一个叫王军的人。”陆知非也在旁边认真地观摩着画,一张一张,手指轻轻抚摸着的时候,脑海里仿佛还能看到当初那个在简陋的出租屋内,甚至是在路边坚持画画的身影。
“他是我们学校的吗?叫什么名字啊,出来见见呗。”马晏晏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看着这些画他忽然有了灵感。
陆知非拿着画稿的手一顿,“他死了。”
“啊?”马晏晏愣住,“你说啥?”
“他死了,就在我们入学前。”陆知非的声音还是一贯的平静,但听得马晏晏一时失声。
人已经死了?怎么会死了呢?
马晏晏再度看向画稿,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伤感。人死了,那手里的画稿再有前途,好像也只能是废纸了。世上只有一个梵高,而又有多少人的画能禁得起时间的等待?
最终,也不过是——还不错,而已。
马晏晏越想越觉得悲哀,忍不住叹了口气。那边陆知非就抬起头来,问他:“你也死了么?”
“我?我当然活着啊。”马晏晏不明所以。
“那你还可以继续画,为什么要叹气?”陆知非问。
他很认真地问这个问题,见他这么认真,于是马晏晏也不禁很认真地去思考这个问题——有人去世了,断了未来的一切可能,所以他感到叹惋。可他还活着,无限的可能还抓在他自己手里,他为什么要叹气?
因为觉得自己的才能无法支撑起远大的梦想吗?还是觉得努力需要漫长的时间,所以产生了退意?
马晏晏抓一把头发,又一屁股在草坪上坐下来。他后仰着靠在树干上,抬头看向茂密树叶间隐约透出的细碎的阳光,一时间觉得自己特别矫情。
虽然说梦想总是跟情怀搭边,毕业生的迷惘期就像生产前的阵痛那样无可避免,但熬过了那段时间再回过头去看时,总觉得自己特别傻逼。
而最让你觉得傻逼的事情是——道理你都懂,可这跟你想得开想不开好像没啥关系。
马晏晏又忍不住叹了口气,“要是我有一米八就好了。”
陆知非挑眉,“这跟你现在的状态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或许一米八以上的空气会更清新,这样我的头脑也会更清醒。”马晏晏一脸正经,满口胡话。
“既然这样,不如帮我个忙?或许能让你的头脑更清醒。”陆知非道。
陆知非的忙,马晏晏当然不会推辞,“裁缝铺吗?”
“不是。”陆知非摇头,“你跟我来就知道了。”
随后马晏晏就跟着陆知非来到了学校图书馆,陆知非登陆了学校网站,然后又找来了一大堆卷宗,说:“我要找2014年毕业的一位学长,但应该不是我们系的,主攻绘画。”
“哦,他叫什么名字啊?”马晏晏随手点进了学生系统。
陆知非摇头,“不知道。”
“那有他的照片吗?”
“没有。”
“那怎么找?”马晏晏瞪大了眼睛。
陆知非把自己的包悄悄对准了马晏晏的电脑屏幕,确认小结巴能看到照片,然后道:“你只要一张张照片翻过去,我看到他,就能认出来了。”
马晏晏继续瞪大眼睛,如果不是跟陆知非有着上下铺的交情,他此刻几乎都要怀疑陆知非在拿他开涮。他一边点开第一个人的照片,一边狐疑地问:“这人欠了你钱吗?”
“没有。翻。”陆知非淡定指挥,随手拿起一份档案,也翻了起来。
马晏晏不死心地继续问:“要不然是因为什么?”
这么大费周章地在无数照片的海洋里找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一定有很重要的原因。但陆知非心里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看了一眼专注地盯着电脑屏幕的小结巴,手:“没什么,就是想见见他。”
“难道这是一位很厉害的师兄?”马晏晏眼睛一亮。
“或许,曾经是吧。”陆知非道。他刚才翻遍了王军的画稿,上面画的都是些生活中平凡无奇的事物,偶有关于建筑的东西,也只是一重飞翘的屋檐,或一扇贴着胶布的破玻璃窗,可是小结巴说他们每晚都在造大房子。
所以,是什么原因让王军开始执着于画古建筑?如果这份执着不是来自于他本身,那必然来自于心魔原来的那个宿主。
王军对于建筑的构思、对于结构的熟悉,都来自于那个人。如果是那个人亲自执笔,画出来的殿宇恐怕更瑰丽辉煌。
他有着比王军好太多的出身,接受了名牌大学高端的教育,可是他现在在哪里呢?
这时,商四发来了一条语音短信。陆知非插上耳机听,商四那特有的散漫语调混杂着太白太黑互相打闹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里,“照这样看来,这件事完全是一个阴差阳错的交换。小结巴的主人受不了心魔的侵害,他扔下了笔,丢弃了自己一直以来的执念,心魔就此失去了天然的温床。而这时,王军恰好在一墙之隔的外面被车撞死,他捡起了这个人丢掉的东西,于是心魔也趁势到了他的体内……”
说话间,那边太白太黑好像打翻了什么东西,商四又把两个小胖子拎过来教训了一顿,然后继续道:“那个人丢掉的,恰好是王军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这样看来,倒有点各取所需的意味。不过有意思的一点在于,破魔的强弱是根据心魔的力量大小来决定的,这世上没有克制不了心魔的破魔,只有败给自己的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