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手指修长劲瘦,几乎能看到上面的筋络。
这是拿惯了弓剑的手,也是惯于在杀人的圣旨上用印的手。
如今它依旧有力,却是点在了一本又一本写了案情的折子上。
每一本,都是人命。
它却是在为这些人命讨一个说法。
“男人杀了女人,男人未必死,女人杀了男人,女人必死……大理寺卿郭昱,朕问你,为何朕看这些卷宗,桩桩件件都是女子谋杀男子,都判作凌迟,连绞刑都少,男子杀了女子,却多是绞刑与杖一百。”
郭昱战战兢兢,整个人匍匐在地上:
“回禀陛下,女子体弱,若想杀了男人,必是、必是要筹谋良久,且手段多是下毒或者趁苦主喝醉,将其杀害。反之,若是男子想要杀女子,就太容易了,刀斧随意,手脚也可殴杀致死,多半是出于一时激愤,并非有意为之。”
他说完,武英殿里静了下来。
陛下没有说话,郭昱能察觉到自己的头上已经泛起了汗水。
他既怕陛下立刻将他拖出去打了泄愤。
又更怕陛下这般不说话,仿佛,仿佛在研究他的死法。
似乎是过了许久又许久,久到他手上出的汗已经在金砖上凝出了一個湿湿的手印。
“并非有意为之。”
陛下重复了他方才说的话。
郭昱能感觉到自己身上的汗水顺着脊背往下流。
他没敢吭声。
“高女官。”
“臣在。”
“你带人即刻去大理寺,找出二十份杀人案的卷宗带回来。”
“是。”
高婉心带着两个女官匆匆走了。
沈时晴绕过御案,一步一步地走到了郭昱的前面。
“郭大卿,你站起来。”
伛偻着身子,郭昱缓缓从地上爬了起来。
察觉到陛下正在打量着自己,他好容易才控制住让自己的身子没有颤抖。
“郭大卿,按照年岁,你年近六旬,朕则才刚过弱冠,按照体格,你身高不足五尺*,肩窄臂弱,朕则比你高了四寸有余,又惯于骑射。依照你的说法,若此时你与朕手中同时有刀,朕杀你,乃是出于一时激愤,你杀朕,则是早有图谋?”
这说法可真是让人吓破了胆。
郭昱连忙后退:“陛下,臣、臣绝无……”
皇帝的脸上带着笑:“你别慌,草菅人命之时都没慌,怎么朕打了个比方你倒慌了?”
“扑通”一声,郭昱又跪到了地上。
“陛、陛下。”
沈时晴没有再看他,目光移到了他身后的大理寺少卿身上。
“大理寺少卿杜非秦。”
“臣在。”
“你可知我大雍太祖定下这《大雍律》是为了什么?”
比起胡须黑亮却越发衬得五官平平的郭昱,杜非秦的长相可以称得上俊俏,他似乎完全不在乎自己的上官已经被陛下质问得无地自容,工工整整地跪在地上,朗声说:“启禀陛下,太祖曾有言曰:‘民经世乱,欲度兵荒,务习奸猾,至难齐也。*’故立重典,务求礼法结合,明刑弼教。”
沈时晴点了点头:“明刑弼教,就是说以刑罚手段来教导百姓道理,朕说的可对?”
“陛下所言,正是太祖之意。”
“好,既然是道理,那太祖想要教给百姓的又是些什么样的道理呢?”
杜非秦沉吟片刻,道:“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忠孝廉耻勇,为人之道,不过如此。”
听了他的话,李从渊等人纷纷看向他。
这话当然没错,“仁义礼智信”乃是董仲舒提出的“五常”,却是在人伦之本,可是既然说了五常,为何不先说“三纲”,所谓“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若是说了夫为妻纲一句,也能为妻杀夫而重判一事辩上一辩。
李从渊眉头轻蹙,他就在官场,自然能察觉到杜非秦并无帮自己上官解围之心。
为了能献媚陛下,竟然在御前出卖上官,这样的小人,他也甚是不喜。
这时,站在他身后的庄长辛俯身轻轻说道:“云山公,杜非秦有一亲姐嫁去了粤地大户,七年前突然暴毙,他升任大理寺之后几次想要重查,却未果。”
堂堂大理寺少卿身后竟然有这么一桩案子?
李从渊收回目光,又看向庄长辛。
然后,他缓缓摇头。
连这种事情都一清二楚,庄长辛到底分出了多少心思在政事上?怕不是只有九牛一毛吧?
庄长辛与杜非秦一向交好,不然也不会将此事细节知道的如此详细,他本意是替自己的好友辩驳几句,省得好友被人当了媚上的小人,哪成想知道了消息的云山公却对着自己摇头,真是让他一头雾水。
刑部尚书常盛宁一直瘫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吭,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两个侍郎都吃了挂落就仿佛没看见一边,庄长辛说的话他自然也听见了,又看见了这二人在打机锋,他低下头怕让人听见自己的笑声,喉头一动,就一叠声地咳了起来。
听见了常盛宁的咳声,沈时晴收回了落在杜非秦身上的目光。
“朕看着这些卷宗,竟然已经连如何教化百姓都不知道了。”
这话说得极重。
一干大臣纷纷跪下,常盛宁也不咳了,挺着老腰就要跪,却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扶住了。
能在这个时候扶住他的,也只有那天子至尊一个人了。
常盛宁不敢抬头,一张老脸上写满了诚挚的悔恨之情:
“陛下,臣、臣惶恐!”
其余人等也大喊:“陛下,臣等有罪。”
“常尚书,你今年七十有三,是朕夺情留用,不愿你早早退了。”
常盛宁听了这话,眼皮子耷拉着不敢动。
他虽然从科举之后就被分到刑部,从一个小小的推官一步步做到了刑部尚书,其实是个左右逢源的性子。
为官四十余载历经三朝,明宗重用王湾王贵两个太监,王湾王贵的爪牙要是有事请托,他也给做了,后来先帝继位缉拿二王,他又混在审讯其党羽的行列之中,等到张玩势大,他也已经做到了按察使,张玩的手下犯了事,他也可以手上一松,反张玩的人惹上了刑狱,他也可以照顾。
后来他被调回燕京做了刑部侍郎,正是因为京中博弈,张玩的人上不去,反张玩的人也被压得无力动弹,两边都觉得他会做人,就把他拱了上来。
等到陛下登基杀了张玩,原本的刑部尚书一并被治罪,陛下责令他清查张玩党羽,所有人都觉得是陛下年轻,有意放其党羽一马。
常盛宁却知道陛下的真意。
因为陛下给他送来了一样东西。
一个泥人,常年跟在陛下身后只知道温声笑着同大臣们问好的一鸡太监捧着那个泥人,当着他的面,放进了水里。
“皇爷想知道,一个泥人泡透了水,里面露出来的是钢筋铁骨,还是一滩任人践踏的烂泥。”
常盛宁当即明白了陛下的意思。
陛下不要烂泥,他与张玩的人交好,那些人以为能靠着他逃出生天,自然愿意告诉他更多秘密。
陛下要的,就是让那些人以为自己能活,却在最后关头被打落无间地狱。
陛下年轻气盛,他不光要杀人,还要诛心。
短短七个月,常盛宁面上一直拖延不肯下决断,等到他摸出了所有人的底细,短短四日内,他签下了三百七十份请奏的折子,每一份都是奏请陛下将人斩立决,每一份的背后都不是一个人,而是那人,与他身后的三族九族。
四千九百九十九颗人头滚落。
他常盛宁,从此便从“泥人相公”,成了阎罗在世。
自张玩一案了解,便每个月都写一份乞骸骨的折子只盼能卸官回家,他的年纪也早就到了,陛下却不肯,甚至连他的折子都不看就直接打回。
如此过了一年,常盛宁明白了,陛下不许他退,他常盛宁活着要做陛下手里铲除异己的钢刀,死了,也得是大雍焊在铁座上的修罗造像,不得超生。
现在听陛下金口玉言说不愿他早早退了,常盛宁如何不怕?
难不成,今日武英殿上种种,还要他常盛宁来担这个杀名?
“朕一直记得你在推官任上时,曾审过一个案子,四女杀人案。一妻一妾一婆子一丫鬟因妻妾二人遭夫常年殴打,遍体鳞伤,一夜,四人联手杀人。当时主管此案的兵备道主官力主她们是谋杀,当尽数凌迟,唯有你几次上书力主四人并非谋杀,又久受虐打,其情可悯。”
听见陛下说起的竟然是这么一桩久远的案子,常盛宁双目微阖,半晌,才笑着道:
“陛下竟然记得三十多年前的案子,臣惶恐。臣当年处事不周,胡乱上书,至今想起,仍觉当初愚钝可笑。”
“朕倒不觉得常尚书当年可笑。”
见常盛宁已经站稳,沈时晴松开了扶着他的手。
一鸡连忙给两个小太监使眼色,让他们靠近些伺候着老大人,别再让陛下费心了。
“张仲为人凶暴,行事无端,以虐打妻子为乐,任其哭嚎哀求而弃于众人之下,乃微臣亲眼所见,赵氏为朝廷诰命,却被虐待至此,易地而处,臣亦有同死之心,此非蓄谋,乃是人之常情。牛马孽畜,亦不堪凌虐,何况人乎?法之道也,在扬善而去恶,若四女被判凌迟之刑,臣只怕臣治下一地一年被虐杀之妻子复多一倍,此人之孽也、法之过也。”
常盛宁愣愣地站在原地。
陛下随口说出的,是他三十七年前的奏折。
一时间,他眼前恍然,又是四个穿着一身素衣遍体鳞伤的女子。
带头的女子面带笑意:“大人不必再为我等奔波了,我们既然动了手,就知无路可求生,只恨没有早些动手,让张仲早些死了。”
他只是个小小推官,到头来,什么都做不了。四个女子,两个被凌迟,两个被斩首。
沈时晴站在他的身侧,抬手指向御案:
“常尚书,你看看那些折子,是不是人之孽也,法之过也?”
常盛宁微微抬头,眼前一花,竟觉得那些折子里流出了血。
和当日四个女子的血一般样子。
他曾在数日内经手杀过四千九百九十九人。
也依然记得三十七年前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