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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 争流(1 / 1)

过了冬至,燕京城里真是理直气壮地天寒地冻起来,皇城里人少,到处都是石砖铺地,比别处还多了些霜色。在乾清宫轮值的太监们缩在乾清宫侧边的值房里烤火等着去御前当值,像极了一群聚众取暖的褪毛鹌鹑。

三猫一进来,太监们连忙站了起来。

“三猫爷爷,您往这儿坐,暖和着呢!”

还有小太监用火钩子从灰堆里扒拉了几个烤得爆了壳的栗子出来,用棉衣袖子一垫就捧到了三猫面前:

“三猫爷爷,吃个栗子?”

“行了,甭在爷爷我面前装模作样地折腾,都老实坐着吧!”每日伺候陛下进膳的三猫哪里看得上这些不知道藏在哪個旮旯里的栗子感兴趣,摆摆猫爪,也没坐在太监们让出来的地方,而是直接坐在了几个年轻小太监的旁边。

一群太监都老实坐着,有嘴甜的抢了壶给三猫倒了杯热茶:

“三猫爷爷且受了孙儿的茶水孝敬。”

三猫却没接,环顾一圈儿,叫了一个瘦高的太监到了面前来:

“你叫什么?”

“回爷爷的话,孙儿叫鲁寿喜。”

“会倒茶吗?你给咱家倒杯茶来。”

鲁寿喜连忙从刚刚那太监手里把茶壶茶杯都接了过来,将水倒在门前,仔仔细细重新斟了一杯茶,弯着腰一路奉到了三猫的面前:

“三猫爷爷喝茶。”

三猫却仿佛忘了喝茶这事儿了,还在问一个年轻小太监:

“前一阵儿说廊下家那头儿买的炭不好,现在可好了?”

廊下家是宣武门下面象房旁边儿太监们的聚居之地,一些没混上品级的小太监们连内宫诸间都混不进去,夜里不当值的时候就得赶着宫门关闭之前出宫去那儿住着。

小太监也是秋天的时候新换来乾清宫伺候的,对着三猫那张笑眯眯的猫脸说话磕磕绊绊:

“谢三猫爷爷惦念,新、新换了炭,都好着呢。”

“那就好,爷爷我可是难得手上沾血,要是连着打废了十个人都止不住那些伸手的,我还不如自己扒了自己身上这张猫皮就铺在宫门口去给人擦脚得了。”

三猫说话笑眯眯,旁人听得胆颤颤。

这些日子先是二狗遭了贬谪,接着是皇爷重用女官,连执掌司礼监的一鸡都少在御前露面,太监们少不得人心浮动,有胆大想往前靠的,也有胆大想往钱靠的,廊下家那边儿上了三万斤煤,又湿又碎还混了土,偏又逢了一夜北风,连熏带冻的,一夜过去几十个人都生了病,有几个干脆留不住了。

这事儿向上报到司礼监,司礼监的太监们趁着一鸡二狗不在就想压下去,却正碰到了三猫的爪子底下。

他没客气,指使不动司礼监的太监,他直接从尚膳监的厨房里挑了两排膀大腰圆的,带着去了负责内廷采买的内官监将廊下家柴炭的经手之人全数拖了出来打。

内官监掌印宋从猪出来拦他,被三猫一爪子拍到了地上。

宋从猪脸上带着伤闹去了一鸡面前,一鸡先是劝了他几句,转头又把司礼监几个拿了钱财帮着瞒事儿的全数清了干净。

唯有三猫,不光没啥事儿,昨日还又得了皇爷的赏。

经此一遭,宫里也都知道这位没事儿嘴毒的三猫大太监也是不好相与的,也是个手里能抓了权,扛了事儿的,对他也跟对着一鸡二狗一般敬重起来。

“多谢三猫爷爷,三猫爷爷为咱们这些小儿孙做主。”

“我一个奴婢,哪能做了主?”三猫嘴上推辞,还挥了挥爪子,眼睛却已经眯了起来了,

他还教训这些年纪只比他略小几岁的小太监:“你们到了御前也得好好办差,别每日就知道偷懒,看看那些女官,每日早晚课读书写字,手都生了冻疮都没停。”

刚刚抢着给三猫捧栗子的小太监扁着嘴说:“三猫爷爷,咱们哪里比得了那些女官?她们可是都是个个立志要去站朝堂的主儿,咱们想往那儿凑,人家还看不上咱们这些阉人呢!”

三猫没有立刻骂人,先上上下下看了他几眼:“哟,你说这话可别叫咱家爷爷了,进宫伺候皇爷还把你的志气都给磨没了?这样的孙子谁敢要啊?你要是能写能读地进了司礼监,说了这话咱家还觉得你是有些底气,现在那一手字狗不识猫不认只有个蛆敢凑上来认本家,就敢对着女官们卖醋了?你打量打量你自个儿,烧成了灰能不能称出二两的骨气来?”

那小太监挨了一顿骂,缩着脖子不敢吭声。

突然,一声脆响,是一直端着热茶杯子等在一旁的瘦高太监实在受不住烫,把杯子砸在了地上。

三猫觑了他一眼,似笑非笑:

“怎么,这就受不住了?你整治旁人的时候是怎么做的?”

那个太监已经知道是自己带头欺凌小太监的事儿被三猫太监知道了,缩着手求饶:

“三猫爷爷,我以后……”

“甭跟咱家提以后,你是如何整了宁喜子他们几个小太监的?对了,你是让他们跪在了碎瓷片上。”

瘦高高的太监浑身哆嗦,真是让人想不出他不久之前让人捧热杯、跪瓷片的猖狂模样。

见他不肯,三猫移开目光,摆了摆手。

立刻有几个太监走上前:

“鲁寿喜你最好还是自己跪了,也省得咱们动手。”

鲁寿喜求饶地看看左右,只见之前还对他奉承求饶的小太监们都只是看着,又用哀求的目光看向三猫。

三猫在看自己的爪子。

片刻后,他灰了心,慢吞吞地跪了下去。

三猫斜坐在炕上,从一群御前太监的脸上一个个地看了过去:“从前呀,御前是四个角的金木柜子,稳稳当当,现在有些人在御前伺候的少了,你们就觉得这柜子缺了腿了,也不估量估量自己的身板子,都觉得自己是能撑起腿儿来的了。殊不知,那些真正要撑起腿子的都是花了苦功夫、忍了大委屈的,天天只知道看着女官们在御前的体面,在朝臣面前的体面,两只眼珠子恨不能拧出醋来!又有什么用?你们是比人家能强到哪里去了?子孙根儿都割了还觉得自己是个爷呢?!”

他站起身,一脚踹在了鲁寿喜的身上:

“就你们这点子上不得台面的本事,你们以为皇爷能不知道,能看不在眼里?但凡你们里有一个能顶得上高女官的现在早爬到咱家四个脑袋上去了,还用等着女官们来摘了桃子?”

三猫是真的恨铁不成钢,他自己就是太监,如何会不盼着太监们得了皇爷的恩宠,可是这些太监们在干啥?除了结党营私就是贪赃枉法,不光心思龌龊,手段还下作。

“别怪咱家没告诉你们,西苑里屋舍已经打扫干净,从宫外考女秀才考出来的女官们那可是要进宫了,今年第一次就是一百五十个女官,能写能算,听话懂事,别说咱们这些内官了,外头那些外臣都怕被她们抢了差事。皇爷要宫内俭省用度,明年的内监选人已经停了,哼,再过几年……”

他对着这些太监们真是好一通的连骂带吓,硬是逼得他们围着热炉子直冒冷汗。

话说得差不多了,外头有个太监站在门帘子前头:

“三猫爷爷,一鸡爷爷唤您呢。”

“知道了。”

三猫伸了个懒腰,抬脚走到门口,又用下巴指了指鲁寿喜:

“让他跪足了三个时辰,拖出去,别再放进宫了。”

“……是。”

活动活动筋骨,三猫摇头晃脑地打屋里出来,先被冷风吹得缩了脖子。

抬眼,他就看见另一边儿的值房门前守了个人。

他溜溜达达走了过去,一掀帘子就笑了:“鸡老大,你现如今在宫里都是稀客了,天天跟着四鼠在外头……鸡老大你这是怎么了?”

看了眼自己换下来的裤子上那点儿血迹,一鸡笑着说:“几个月没骑快马了,屁股肉都嫩了。”

听了这话,三猫还真想戳戳鸡老大的嫩嫩的肉屁股,手都抬起来了,想起来是鸡老大的屁股摸不得他又放了回去。

“鸡老大,你就算出了宫也不能啥事儿都不管呀,现在你不在,二狗也天天搁那儿装模作样,司礼监里的小鬼儿也都让我去担着,咱虽说是只猫,到底也只有一条命啊,累死了就没了。”

一鸡换好了衣裳,将沾了血的裤子扔进了火盆里,又指了指桌上:

“皇爷吩咐了,我们出宫也得给你带些小玩意儿,让你在宫里老老实实地当差管事儿,这是老陈坊的杏仁糕,据说是极好吃,只是在外头名声不显。”

三猫凑过去看了一看,打开油纸包尝了一块儿,眼睛不禁眯了起来。

“凉了都这般好吃,那热的时候肯定是一绝,鸡老大,既然名声不显,你是怎么听人说的?”

一鸡挽头发的手一顿,抬脚踢了下三猫的脚:

“有东西吃都填不住你的嘴?”

三猫笑眯眯地说:“这么几块糕点,那是真填不住。”

一鸡想起那女子换坐了他的马之后,他才憋出了一句问点心的话,就觉得自己这些年在宫里练出来的巧舌如簧真是都喂到了鸡肠子里。

要是从前,他与三猫可没有这般亲近,四个人里,他和二狗一党,三猫只忠心皇爷,四鼠也是只忠心皇爷,可是这几个月里,先是三猫替二狗求情,又是他和四鼠一起见证了皇爷的人……皇爷的孟德……皇爷的些许琐事,四人之间的壁垒分明早就不剩什么了。

“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我小时候邻家有个妹妹,最近替皇爷办事儿,得空儿跟那个妹妹见了几面,我极少出宫,你这点心就是她说了好吃。”

“哟?!”三猫瞪起了眼睛,顿时觉得面前的点心更难得了,“鸡老大你那邻家妹子长得如何?”

一鸡想了想,说:“长得跟小时候极像,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三猫歪着头想了想:“鸡老大,我记得你爹从前是个秀才来着,只是家里遭了灾……你那妹妹现在如何啊?要是日子不好过,我最近也被皇爷逼着看书学了些饭菜方子,咱们几个再一人凑点钱出来帮她开个点心铺子?”

“不必。”一鸡摇头,“她现在给人当奴婢,主家对她不错,她也忠心……她从小就是侠义性子,现在给人当奴婢也是一样,倒是随了她爹娘,一身的好武艺。”

“好武艺?”从小在宫里长大的三猫还真没见过会武艺的女子,猫眼睛都瞪得圆咕噜儿的,“鸡老大你那妹子是个花木兰穆桂英似的人物?这可真是难得,可惜咱们皇爷只招女秀才,不招女护卫,不然让她进了锦衣卫,你也能看顾着。”

一鸡戴好了纱帽看向三猫。

他是想跟人说说自己被小时候的邻家妹妹给拿刀子逼着让马的复杂之情,可是对着这只猫……

什么感慨都显得多余!

“罢了罢了,不说这些琐碎,皇爷跟前今日可有事?”

“大体还是朝中那些事儿,对了,直隶的女官选考出了结果,一共是五百名女秀才,一百五十人成了待选女官,三天后进西苑开始学规矩,再选一轮就是内书房的女夫子了。余下的都被分去了各处在办的女学堂。”

说完了,三猫看着一鸡。

一鸡回头看他:“你看什么?”

“看鸡老大你慌不慌呀。”

一鸡笑了:“咱家有什么好慌的?皇爷身边什么时候不是百舸争流千帆竞渡?孙念德之流难不成还是自己摔下去的?从前皇爷喜欢听话的,如今皇爷喜欢做事的,皇爷喜欢听话的,咱们就听话,皇爷喜欢做事的,咱们就做事,咱们这些近在御前的畜生要是都不知道皇爷的喜好被人比了下去,那也是活该了。”

“嘿,鸡老大这话猫爷我听着舒心!”

三猫眯了眯眼睛,把剩下的几块点心都吃了:

“这点心不错,回头我让那贼耗子也给我往回带。”

一鸡整理好了仪表,趁着乾清宫人少的时候从后门绕到了御前,就看见皇爷正在跟乐清大长公主说话。

不对,身上穿着蓝衫红裙,这位现在是端己殿大学士赵明音。

除了她以外,殿内还站着几位女官,虽然头上也都戴着梅枝花帽,可她们容颜素整,让这乾清宫大殿比平时还多了些肃穆之感。

“陛下,协同三司修法一事,臣等只有一句话,缺人。就算将此次考选的一百五十名女官尽数留在端己殿都不够,更何况还要分给内书房……”

她话音未落,就被人打断了:“赵学士,这一百五十名女官本就是为了遴选出来入内书房做夫子的,怎么就成了要从端己殿分出来?如今端己殿清查太仆寺账目已经调度了宫中全部识字的宫女和女官,内书房组建一事停滞不前,眼下,赵学士竟然已经将内书房的备选夫子都已经看作是囊中之物了么?”

说话的是徐宫令。

当日她领旨协助皇后让宫女进内书房读书,没想到后来事情闹得越来越大,赵明音主动请缨带着她在宫外的女账房们入宫清算太仆寺账目,皇后自然鼎力相助,让阖宫女官都去相助,反倒将内书房一事暂时搁置了。

“赵大学士当日请缨之举,本官亦是深感敬佩,可内书房也是端己殿的根本,内外女官之根基,万万不可耽搁,况且,辅佐皇后娘娘建起内书房,也是端己殿的职责所在,赵学士怎能厚此薄彼?”

沈时晴坐在御座上,看着两位女官争论,看得津津有味。

眼前之种种,可是她一步一步在一条前人未走过的路上走出来的,虽然只是小小迈开了几步,也让她觉得骄傲非常。

赵明音看着老成持重的徐宫令,自知是说不过的,又转头看向了高坐皇座的陛下:

“陛下,端己殿如今也是分身乏术,组建内书房、清算太仆寺的账目、协同三司修法,件件皆是大事,可端己殿一共才有在册女官一百七十余人,又从各处调借来了一百多人……臣恳请陛下允许今年直隶考出来的三百五十名女秀才也能考入端己殿为书吏。”

沈时晴看着赵明音,此时已经明白了,赵明音知道那一百五十名女官是动不得了,就把主意打在了女秀才上。

“可是女秀才也要在直隶各处女学做夫子,朕今年已经在直隶建起了二十所女学,明年就要将女学和女秀才考选一事推及山东、江浙、两湖、两广一带。”

赵明音一听,心里就灰了一半儿。

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她也不能只顾了眼前不顾以后。

“陛下,那咱们何时再考女秀才?若要等到明年年底,臣只怕事情修法一事就要延后了。”

沈时晴垂着眼睛笑了笑,看着自己面前正在写的圣旨。

“不必等到明年年底,也不能只让你们忙成这样。朕在写旨意,明年年初,让礼部从全国遴选一千女官,不多,先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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