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远朝插在裤兜里的手下意识握拳,神色看不出任何变化。在座的几位都听说过薄矜初跟晏家那位的传闻。
沈修一听,比任何人都激动,“快快快,下一轮”。
天色渐灰,山庄各个角落的灯被点亮,桌上的手机骤然亮起。
【晏寔:钱可可的事查到了,你现在有空吗?有空的话电话聊。】
薄衿初拿起手机,从椅子上起来,“不玩了”。
沈修拦住她,“再玩几局啊,现在还早着呢。”
薄衿初急着给晏寔回电话,“我的初夜在...”
嘴边的数字没蹦出来,梁远朝也起来了,“我回去了”。
好不容易撺掇起来的活络气氛,一瞬间全跑光了,沈修皱着眉,手里还捏着张小鬼,极不甘心。剩下三个人摸不着头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梁远朝洗完澡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山里的夜晚此起彼伏的虫鸣,窗子外挂了一盏灯,灯罩下一群小虫你追我赶。梁远朝走过去关窗,薄衿初坐在楼下的长椅上打电话,两人隔得远,那个身影看上去愈发单薄。
“你说钱可可没死?”
晏寔人还在国外,酒店的书桌上放着厚厚一本全英的医学书,“嗯,她人的确在殷城,不过现在不在屋河镇。”
薄衿初搭在腿上的那只手控制不住地颤抖,“那她人在哪?”
“殷城有个很有名的康复中心。”
“她在康复中心?”
“五年前,她去殷城的路上出了车祸,当时的医学到底比现在差点,医生建议她截肢,否则人可能会挺不住。”
薄衿初嗓子干了,说话很疼,“手还是腿啊?”
“两条腿。”
前面的树下有两只萤火虫,树前面还有个喷泉,喷泉旁边停了一辆观光车,观光车的轮子旁有一簇无名花,花旁边是什么?眼神失去了焦点。
说好的生日许的愿望不告诉别人就会实现的,为什么她许了二十多年的愿,一个都没实现过。
晏寔从一个医生的角度安慰薄衿初,“她挺幸运的,没截肢也活下来了。虽然腿走不了,但是康复的希望还是有的。”
薄衿初没说话,晏寔知道她还在,“梁远朝帮她联系了一个美国很好的康复医生,傅钦订了后天的机票带她过去。”
薄矜初想不通,“她去殷城干嘛?”
钱可可在殷城又没有亲戚,甚至在她第一次跟钱可可提起殷城的时候,钱可可都不知道殷城在哪里。晏寔既然能查出傅钦订了机票,就肯定知道钱可可为什么去殷城。
晏寔没打算瞒她,“找你。”
“找我?”
背后刮过一阵风,手上一空,薄衿初下意识回头,梁远朝扫了她一眼,顺便帮她把电话挂了。
薄衿初正准备发火,听到他冷冷地说:“晏寔讲得比我好是吗?以前那么多睡前故事白给你讲了?”
她现在没心思回忆过去,“行,那你讲。”
梁远朝还真接过话茬,“钱可可是单亲家庭,她爸妈在她初三时离的婚,这你应该知道。”
梁远朝走到她旁边坐下,继续说:“她爸妈离婚的原因是钱可可妈妈一直生不出儿子。钱可可高一那年她妈改嫁了,嫁过去的第二年生了个儿子,她爸和奶奶知道后气疯了,两人没处发泄,忽然有一天把矛头指向了钱可可。她遭受了长达两年的家庭暴力,上了大学才从那种困境中脱离出来。”
薄矜初耳边嗡的一声,她以为那个畏畏缩缩躲在墙角的前桌只是内向,顶多就是母爱缺失。
“后来呢?”
“她去上大学以后再也没回过南城,她读的小学教育,毕业后留在那边教书了。有一天她爸托人联系到她,说自己病了躺在医院里,让她回去一趟。钱可可虽然恨他们,但法律上还是父女关系。她回去了,她爸压根没病,把她叫回来是想用她的卵子生个儿子。”
他爸疯了。
“这他妈是个畜生!”薄矜初没忍住点了根烟,蹲在地上拼命的吸。
她抽的太猛了,一支烟一会儿功夫就没了,她立马点了第二支,打火机和烟盒随意的丢在地上。
“把烟掐了。”
薄矜初跟没听见似的,问:“然后呢?”
梁远朝还是那句,“先把烟掐了。”
薄矜初扯着嗓子喊:“我问你然后呢!你他妈说不说,不说滚!我去问晏寔!”
她把烟捻在地上,准备走。
她倔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梁远朝继续说:“后来她趁机跑了,当时她和傅钦还没在一起。傅钦知道这些事的时候,她已经躺在医院里了。她跟傅钦说她觉得你可能躲在殷城,她想去殷城找你。”
“那你为什么骗我?”
为什么骗她钱可可在淮海园!
男人坐在长椅上,双手合十搁在膝盖上,脊背微微弓着,“我给她安排了医生,她们后天去美国,你等她回来再见她吧。”
薄矜初心里烦躁,“我凭什么听你的?梁远朝你恨我,想弄死我,我没意见,但你他妈告诉我钱可可在淮海园,你知道淮海园是什么地方吗!”
最后一句是吼出来的。
梁远朝平静的看着她,自嘲的笑笑,“我知道啊,如果你不想活了,就死在那的地方。薄矜初,你看你当初连死在哪都想好了,就是没想过怎么安顿我。你就是买把刀,帮你杀了人你也得给它洗洗吧。先是祁封,后是晏寔,最后说要嫁给我,我梁远朝脸上写着任你摆布四个字是吗?”
薄矜初心一抽,这样的梁远朝有点陌生。
“你很委屈吗?”
他平静下来,“委不委屈不都过来了。”
薄矜初看着他站起来。那个宽阔的肩膀上架的是整个朝今,薄矜初不敢相信他一个人是怎么爬到今天这个位置的,惊觉曾经那个少年已经死了。
“沈修说你给我们学校捐过钱?”
梁远朝从地上捡起她的烟盒,抽了一支出来,背着风点上,“闵晨楼后面的图书馆就是我捐钱建的。”
“我说的不是这个,”她硬抢过他嘴里的烟,抽了一口重新塞回他嘴里,“我说的是我本科阶段的学校。”
男人含着烟说:“你不提还好,你一提我又感觉那20万喂狗了。”
“......”这男人变了。
薄矜初转过身,两手撑在他腿两侧,逼着梁远朝跟她对视,“我是狗的话,那你是什么?”
梁远朝把烟吐在她脸上,“狗的主人。”
她想抬手打他,不小心碰到他闲着的那只手,比以前更冰了,转而凑到他耳边细声细语的说了句,“那主人带我回去睡觉吗?”
梁远朝笑着拒绝她,“做梦。”
-
山庄陷入沉寂,梁远朝在客房里看季风刚发来的合同。薄矜初换了个地方坐。
生活的一大特点,喜忧参半。
她接到了薄远的电话,电话那头很吵,薄芳在哭,舒心也在。
薄远声音凝重,“小初,可欣爷爷病情恶化了,医生说还有最后一次手术的机会......”
她忍着挂电话的冲动,“哦。”
“手术费要40万,姑姑这里只凑到二十万,还差二十万,姑姑想从你那先借一下。”
薄矜初生气之余还有点想笑,她是银行吗?跟她说一声她能拨款还是怎么的?再说句难听的,那老头和她没有半点血缘关系,死了和她有什么相干?
“我没钱。”
薄远气急败坏,“他这个手术不交钱做不了你知道吧?你先借来,姑姑会还给你的。”
“他这个情况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们为什么不早做打算?该贷的款,该借的钱,该卖的房子不好应该早就处理好吗?为什么要在紧要关头来找我?我是擦屁股的,还是我有印钞机?上一次问我借十万我就说过很多次了我没钱。”
薄远火气上头,“我生了你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我现在看你就是一个白眼狼啊。我就是养一条狗那都比你忠诚!”
如果她在现场,薄远肯定指着她鼻子骂。
“算了算了,算了啊,你不想借就算了,”薄远不停重复着算了,“薄衿初你以后会不会有困难的?我问你你会不会遇到困难的?你这么冷血以后你出事了,谁会帮你?自己家里人都不帮你这人有什么出息啊?”
“我最后说一遍,我没有那么多钱。”
舒心这次倒是没吭声,一直是他爸在逼她,“那你有多少?”
夏风吹的她发冷,眼里一阵酸涩,心里快爆炸了的难受,“一万。”
上半年跟着路沉买基金赚的钱上个星期刚到账,她铁了心要从研究所辞职,去问祁封还收不收合伙人,最后那点钱全入股祁封的餐厅和花店了。
她原本打算拿这一万给梁远朝买条领带的。
薄远惊诧,“你所有银行卡里加起来就一万块钱?不是说了会还你的,你怕什么?姑父说了再不行给你算利息,实在不行他现在给你写欠条。”
和他们的对话,每一次都让薄衿初精疲力竭,“你们是不是觉得我赚钱特别容易?天上掉下来,我拿个盆在下面接就好了?你们需要钱就想起我,这个毛病真的是十年如一日。我今年二十八了,如果我现在想结婚,你们有嫁妆给我吗?你们能给我置办点婚前财产吗?”
薄远:“我给你生的不缺胳膊不缺腿,这些东西还要父母准备,那你有什么用?现在这种危急关头不是讨论这些的时候。你有多少钱都先拿来,手术要紧。”
薄衿初冷冷问了句,“那要我去卖一晚给你们凑点钱吗?”
薄远显然没料到她会说这话,愣了几秒,气的五脏六腑都快炸了,“薄衿初我供你读了这么多年书,就是听你跟我说这种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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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头死了我才高兴。”
薄衿初出了山庄,往下山走,电话里的对象已经不是薄远了,是心理医生王敛。
王敛去隔壁市的高校开讲座了,刚从学校礼堂出来坐上车,助理给他买了杯咖啡,他没喝放在杯架上问薄衿初:“你现在在哪?”
“莲雾。”
“去度假?”
“算不上,几个朋友一起吃吃喝喝。”
王敛听她那边有风声,还有她轻微喘息声,“在走路?”
“去山下买点东西。”
“买烟?”
王敛跟同事去过莲雾山庄,山庄里面没有卖烟的地方,倒是山脚有家小店,那里有烟卖。
王敛示意助理开车,“你上回不是答应我好好戒烟吗?”
“已经比以前抽的少了。”
薄衿初以前一直觉得心理医生是站在第三世界的人,她们可以洞察所有人的心理,那是一种可怕的存在。如果不是晏寔,她可能到死的前一秒都不会想去跟心理医生打交道。
直到她认识了王敛,王敛是她见过的最温柔的心理医生,虽然她没有接触过除了王敛以外的心理医生,但她可以肯定。
王敛说:“你都稳定那么久了,我不希望你再回归到病人的身份。这次就像朋友闲谈一样聊聊吧,怎么样?”
“好。”
“你很讨厌那个老头吗?”
她沿着公路一直往下走,路灯照射的范围外黑漆漆的,像深不见底的窟窿,她随手折了一根草,“其实也没有,相反他做的那些事说的那些话完全在我可以忍受的范围内,毕竟落井下石是人的本性。”
“那如果你有20万,会借给他吗?”
“如果第一次就是我姑开口,应该会的。”
王敛指了指前面的服务区,“其实你的讨厌不是针对那个老头,而是你爸妈,他们的轮番施压让你觉得你甚至没有一个不相干的外人来得重要是吗?”
她把捏的稀巴烂的草丢了,轻轻的嗯了声。
“那你现在还愿不愿意让她们知道你得过抑郁症,并且可能没有痊愈这件事?”
今天是农历十五,她停下来,抬头望着圆月,眼前闪过梁远朝的影子,她还是那两个字,“不想。”
“这次的理由还是跟以前一样吗?”
薄衿初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不一样。幸运的话,他们会承认自己错了,那样我好像会更难受,因为我知道我会原谅他们的。不幸的话,他们会觉得问题的根本还是出在我自己身上。这个世界上,真的没有感同身受,撑死了就是理解,体会这两个字太沉重了。包括你这个心理医生,你也只不过是比普通人多了几分职业道德罢了。”
王敛笑道,“坦白来讲,我的确做不到感同身受,但你这样想我可就太不厚道了,不说我是你的战士,起码我排的上一个军师的位置吧,怎么被你这么说起来,我好像一文不值的样子。”
薄衿初远远地看见了小店的灯光,再走几步路就到了,她问王敛:“你今晚还回北城吗?”
“已经在高速上了。”
“王敛,要是我早点遇到你,指不定我想嫁的人就是你了。”
王敛拿起半凉的咖啡喝了一口,出奇淡定,“你可能不知道,我这个人喜欢姐弟恋。我妈从小就告诉我,女大三抱金砖。”
“王敛,你今年三十五了。”薄衿初看见老板在卸货,老板娘趴在收银台上睡着了。
王敛不服气,“三十五岁的男人那可是黄金单身汉。”
“我到了,先不跟你聊了,明后天有时间一起吃饭。”
“好,那你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最好让你朋友下来接你。”
“嗯。”
老板娘正准备关门,看见薄矜初,又把门打开,问:“买什么?”
“烟。”
老板娘打量着她,心怀疑虑,这女人穿的那么好多半是山庄下来的,但是这么晚就她一个人,老板娘觉得不对劲,在柜台那摸索了半天,跟她说,“你要的那种没有。”
薄矜初扫了一眼货架,“那就两包软利群。”
老板娘拿烟的空档,她绕着货架看了一圈,在角落里发现了热水袋。因为是夏天,这货还是去年冬天剩下的,上面积了一层灰。
薄矜初拎起来吹了吹,“老板娘,这个多少钱?”
“十五块。”老板娘忍不住发问,“姑娘,你这大夏天的买什么热水袋啊?”
薄矜初看出她眼神里的困惑和害怕,“我有个朋友关节痛,要用热水敷一敷,我正好下来买烟就顺带看看有没有热水袋。”
老板娘这才松了口气,“关节痛最麻烦了,我老伴就是这样,痛起来可难受嘞。”
薄矜初付完钱打算走,老板娘拦住她,“姑娘你等等。”
老板娘去屋后头提了一小包草药出来,“我现在就是煎这个草药给他敷的,他说会缓减很多,是之前一个很有名气的老中医来村上问诊给开的,你拿一小袋回去试试。”
薄矜初哪好意思白拿人家的东西,拿了一百块钱给她,老板娘硬是给她塞回去,“我这一小包草药又不值几个钱,送你了,别给钱!能让你大半夜出来还想着他的,肯定是个很重要的人吧。”
电话铃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
梁远朝结束工作后很晚了,他把微信联系人翻了个遍,找到了苏木。
苏木刚好在刷剧,躺在床上捧腹大笑,屏幕上方弹出来一个绿色的框,她顺手点进去,看清楚发信息的人是谁,她蹭的一下坐起来。
终极大boss:【薄矜初睡了吗?】
......
......
苏木一脸懵逼,在想这位老板是不是发错人了,可是转而一想又不对,他们不是一个房间的吗?难道大老板跑去跟大猪蹄睡了?
她正打算装死。
对方又发来了,【苏木,薄矜初有没有和你在一起?】
【没有啊,她...不是和您一起睡吗?】苏木战战兢兢的点了发送,过后又觉得太刺激了!
梁远朝换了衣服出去找她,一路上给她打了十个电话全是无人接听,发的短信一条也不回。
他找了大半个山庄,打算去找工作人员调监控,电话忽然被接起来了。
“喂?”她嗓子哑了。
“你在哪?”
那边没有一点声音,安静的可怕。梁远朝急了,“薄矜初,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她报了地址。
梁远朝赶到医院的时候,薄矜初蹲在医院的天台上抽烟,地上半包烟头,“咳咳...咳...你来了。”
她还在吞云吐雾,不管地上多脏直接坐了下去,抽完最后一口,靠着他的腿,“我姑姑的公公癌症晚期,本来打算明天早上做最后一次手术。他们来找我借钱,我没借。刚刚老人走了,走之前撑着最后一口气骂我狼心狗肺。”
她像一条被人抛弃的丧家犬。
梁远朝发现她手上有伤,黑着脸问:“谁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