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真不错呀。
一大清早,赵肃睿在石榴巷的沈宅里背着手溜溜达达。
比起城外的四进庄子,沈宅其实小了些,却精巧,仔细看看,垒墙的石头建房的木头用料都不错,各处院落去除了沈家两个草包画蛇添足弄上去的花棚之后就显出了原来房主在细处的用心,书房原本的光照要差些,北窗外却额外多了一面白墙,墙两侧种了竹子,光照在白墙上又投进屋里,让书房比旁处还要亮堂几分,墙后是水道暗渠,夏天就能隔着篁竹听到水声,又没有蚊虫之扰。
刚搬进来的时候,赵肃睿让培风引着四处走了走,培风寡言少语,也说不出这院子的好处,憋了半天,只说:
“姑娘在这画画,极好看。”
听得赵肃睿翻了个白眼儿。
虽然他也能想象到年少时的沈三废是怎么在这写诗作画的,但是培风这笨口拙舌的样子也真是让他涨了见识。
就算是嘴最笨的四鼠,也能把这儿夸出花儿来。
书房出来有两条道,一条往正院去,一条往后面的小花园去。
因为沈家两個草包的疏于管理,从前种满了各色花卉的小花园已经荒废了,甚至已经被人用脚踩成了实地,要是还想种花,怎么也得等开春之后将这地彻底翻犁几遍才行。
依照培风所说,之前沈三废看见什么颜色漂亮的花就会想办法薅回来种着,再想办法调成画画能用的色料,所以这院子从前没什么固定的景色,只看沈三废当时对颜色的喜好,经常会有到处都是蓝色花、到处都是红色花的景象,到了秋天甚至还有各色稀奇古怪又不能吃的小果子。
是了,在培风的记忆里,那些果子最能让人记住的就是不能吃。
听得赵肃睿又想翻白眼儿了。
他可是皇帝,光他住的院子就不知道是多少能工巧匠耗尽心血才打造而成的,就算在这些地方不学无术,他眼光还是有的,听着培风的描述他略想想就知道这花园从前也不像样,只不过是另一种乱七八糟的不像样。
在心里嘲笑了沈三废一通,昭德帝很大方地说明年要把这小花园好好收拾一番,别的不说,务必弄点儿名贵好看的草木来造个景儿。
这样等哪天沈三废来故地重游,就会发现她在收拾院子的事儿上也是个废物,他还能再当面嘲笑。
是的,英明神武的昭德帝就是这般“大方”。
赵肃睿勉强觉得还算有意思的就是沈宅主院的花厅,厅外头仿照南方园林的式样立了假山石,却又立得巧,在西窗外,并不遮光,要是花厅的窗开着,光斑就能从空洞里透进来,花厅墙上是一副九九消寒图,长长的梅枝上等着人执笔画上缤纷的花瓣,有光这样照上去,就仿佛天光斑驳又好看地照在了梅树上。
一看就是文人的小把戏,却真的精巧到让人惊叹,赵肃睿瞅了半天,也算是明白了沈三废那连小泥炉子都精巧的心思是自哪儿承袭而来的了。
那之后,他就把自己晒太阳的地方改在了这花厅前面。
路上看见小丫鬟对自己行礼,昭德帝甩了甩衣袖,怀里照旧抱着那小手炉,小炉子整日被他揣着,都被摩挲得发亮,脚踩小羊皮靴子,昭德帝的步伐有一种类似于小狗巡视地盘的得意洋洋。
转了一圈儿到了花厅前面,他看见阿池正带着人在收拾东西。
看了两眼,赵肃睿看见了一个很漂亮的红木匣子,走过去打开一看,里面是很小巧的小砚台和笔架,石头雕的,圆润可爱。
“这东西看着跟小孩儿玩意儿似的。”
摆弄摆弄,赵肃睿撇了撇嘴。
阿池笑着说:“姑娘不记得了,培风说这都是您小时候练字,夫人特意给您寻来的。”
“哦。”
“啪”的一声将匣子合上,放到了一旁,赵肃睿仿佛很不感兴趣似的走了两步,又停下转了回来,也不说话,只看着阿池继续收拾这些沈家库房里的老东西。
一个又一个木箱子打开,既没有金银玩器更没有奇珍异宝,大多数都是小孩儿的玩具,从马球到捶丸,从围棋到双陆,每一样都细巧秀致,虽然看上去都不太值钱,但是每一个都透着用心
——爹娘对女儿的用心。
阿池细细清点了七八箱的东西,将姑娘从前的东西都归置了,这些东西姑娘如今已经用不上,但是也都是老爷夫人对姑娘的心意,将来姑娘要是有了孩子总还是用得上的。
抬头看见姑娘正看着什么出神儿,阿池将手里的册子收好,笑着走了过去:
“姑娘,后日您的寿辰,咱们是回庄子上还是在老宅里过?之前在庄子上至办了些东西,您要是打算在老宅里过寿我就去信儿让他们送进城来。”
过寿?
赵肃睿愣了下:“我记得再过三日就是冬至了。”
“今年真是巧,姑娘的寿辰就在冬至的前一天。”
阿池高兴,赵肃睿却不高兴,沈三废的生辰跟他有什么关系?
“就在老宅里过吧。”他说,“凡是跟着我的,每人都赏点儿东西。”
“是。”
吩咐完了,赵肃睿就将这事抛到了脑后,他从前为了过寿搞出来的花样儿可多了,他自己的寿辰是在夏日,天地都是一派热闹生气看着都比这凄惨寒冬要有趣儿多了。
二狗三猫为了哄他高兴总是要去各处寻了杂耍班子到西苑给他玩乐,今年他生辰,二狗干脆把大象牵了出来,在大象上架了黄金宝石的御座,他高坐上面看着太液池里十几条龙舟竞渡,还有绿孔雀从太液池上飞过去,人人看了都说是天降祥瑞庇佑大雍,陛下圣明安康诸事顺遂。
见过了那种排场,就沈三废身边的这几只小丫头又能给他折腾出什么光景?
赵肃睿猜都懒得猜。
他带人进了燕京城是想去宁安伯府打砸抢的,只等着手下的人查清了那赵勤仰手里亲兵的底细就动手,除了这事儿之外他对其他的事情也提不起兴致。
进了燕京城,他好歹不再是个瞎子聋子,朝中的消息能知道的更多些,沈三废折腾的什么女官他也知道了,在他看来,这些都是无用之功,朝上那些文武百官都是何等成色,没人比他更清楚了,虽然平时彼此争斗,可一旦有人从他们手中将权力拿走,他们就立刻会变成铁板一块。
尤其是那些御史,酸言酸语,以旁人之过彰自己之功,天长日久,他们自己亲爹娘都比不上自己的名声要紧。
简直是疯了。
他挑了那个好钻营、好官声前途的钱拙做左都御史,为的就是让都察院不要被一群随便发疯的废物霸占而已。
沈三废让女官们从都察院的手里抢功劳,啧。
三天不到,那帮御史里的下作货色能给女官们编排一千八百个男人,女官四岁出门遇到的货郎都得成就一段“风流韵事”。
想到沈三废会被那些人搞得焦头烂额,赵肃睿觉得自己本该是开心的。
他却开心不起来。
大概是因为沈三废现在用的皮囊本是他的,堂堂昭德帝,又怎么能被区区一群言官给难倒了?
瘫在躺椅上,看着一抹日光照在木头雕琢的梅花树上,赵肃睿砸了砸嘴。
要是沈三废再给他做一碗羊肉汤面,他也不是不能把一些对付言官的法子随便说一点出来。
如此悠闲度日,很快就到了“沈时晴”寿辰的那一日。
一大早,赵肃睿就看见了摆在薰笼上的全套新衣裳。
是男装。
他立刻来了兴致,伸手就将那件天青色妆花罗做的曳撒拿到了手里。
衣裳的肩膀到胸前是一片的缠枝牡丹包裹的佛手寿桃和石榴,是寓意着“多富、多寿、多子”的三多纹样。
下摆上的花样则是缠枝梅花与雪花纹交错,针脚细密,雪花纹用了银线缝制,翻看时候能看见光泽流转,一看就用足了心思。
摆在床下的鞋子也是新的,仍旧是细嫩的小羊皮做的,上脚很软。
崭新的衣裳崭新的鞋子,还有一顶貂皮暖帽,穿戴整齐,赵肃睿掐腰站在铜镜前看了看,依稀也能从沈三废这张寡淡无奇的脸上看出自己的几分英明神武。
阿池提着刚烧好的热水轻手轻脚地进来,却发现自家姑娘竟然比平时早起了一刻,连衣裳都穿好了。
“这衣裳不错。”
英明又挑剔的昭德帝如是说。
衣裳自然说阿池备下的,衣裳是她裁剪的,花纹是青莺绣的,阿池心疼自家姑娘这么多年都没有过寿,不仅置办了新衣新鞋,还让图南和培风都要想办法让姑娘开心。
培风送的礼物是一把鞭子,没有镶嵌宝石等物,只是鞭子的手柄上悬着银铃铛。
柳甜杏忙不迭地邀功:“这鞭子虽然是培风做的,上面的缠绳可是我做的,手都缠红了。”
赵肃睿一边嫌弃这鞭子上连颗宝石都没有,一边攥在手里不撒手。
他才不是喜欢,只是突然很想骑马。
站在正房前面受了下人们的贺寿拜礼,赵肃睿又听阿池说图南和夏荷、安年年的寿礼在侧院,得他自己去看。
赵肃睿不感兴趣。
赵肃睿早饭都不吃抻着脖子就往侧院去了。
好吧,他也不是对这礼物就那么喜欢,只是太无聊了,看见什么都新鲜。
侧院原本是沈三废的母亲用来养马配马的地方,到了沈家两个废物手里,马棚拆了墙也打通了,搭起了个让吹拉弹唱的戏班子还有往来的纨绔家仆人歇脚的棚子。赵肃睿让人把棚子拆了,重新弄马厩,因为天冷现下还没弄好。
一到了侧院,赵肃睿就看见了那份“寿礼”。
是一匹白色的小马。
小马离通体雪白还差了些,头顶有一撮黑,但是四肢修长矫健骨架匀称流畅,一看就是一匹还不错的小马驹子。一双大眼睛水汪汪地看着人,不管看谁谁心里都迷糊。
哎呀呀,真是个灵秀可爱的小东西。
见多识广的昭德帝说话有些磕绊:
“这、这是图南送来的?”
“是。”
阿池笑着趁机说好话:“图南为了给姑娘寻这马驹想尽了办法,还是邵师傅介绍了个从西面来的马贩子,听说京外有个武官家里倒了楣,什么都变卖了,这马就是马贩子收来的,又用十几两银子卖给了图南,这小马驹刚来的时候可没这般好,幸好图南从小就会看马,给它吃了些草药,又小心照顾了半个多月,才有了这个样子。”
图南不光能给人喂饱肚子还能给马看病!
不过现在的赵肃睿顾不上这些了。
“我叫你……黑角可好?不够气派……那就叫你顶印冲天云腾大将军如何?”
阿池闭着嘴,心里飘起“浮夸”两个字,被她用对姑娘的敬爱给强压了下去。
“这马生得真好。”
白引娣和齐绣儿跟着崔锦娘来给“沈娘子”磕头,看见了这毛色亮得晃人眼睛的白马忍不住夸赞出了声。
齐绣儿拽了下她的衣摆,她赶紧闭上了嘴。
赵肃睿却不生气,他喜欢的东西就应该全天下人都赞扬。
“没错!就是生得好!应该叫……梳云霁月什么,元帅?”
为了给马起名字想了足有一刻,昭德帝都没选出一个让自己满意的名字,哪个都好,哪个都不够好。
反倒是旁边守着的人被一堆稀奇古怪的名字砸了一头一脸,脑子似乎都被砸出了什么毛病,“元帅”、“将军”在脑子里转个不停。
手里拿着洗净的白菜叶子喂马,又让人准备豆糖,赵肃睿一会儿摸摸马鬃一会儿摸摸马尾。
像个猴儿。
终于,英明神武的昭德帝冷静了下来,看向崔锦娘:
“最近又有什么消息?”
“回娘子的话,那边府里以为世子是被西厂抓了,现在龟缩不敢动弹,倒是之前派出去的人活动得更勤了。”
赵肃睿点点头,从崔锦娘的手里接过了信封。
“你们俩是得了什么消息?”
白引娣大着胆子说:“回姑娘的话,我俩就是听说姑娘今日寿诞,来给姑娘祝寿。”
她俩也知道凭自己的出身这么做实在孟浪,可上次姑娘对她们和气,她们也有了些微的胆量。
俩人的寿礼也简单,就是手绣的荷包,自用赏人都能用的,材料一般,针脚也算不上出色,但是也算工整。
赵肃睿不在意这些,他让阿池抓了一把银锞子赏给了两人:
“你们二人有心只管用在探查消息上,只要做得好,我少不了你们的赏赐!”
俩人千恩万谢。
看着手里印着“福寿无边”字样的银锞子,谨慎惯了的齐绣儿咬了咬嘴唇,轻声说:
“姑娘,这些银锞子,我可否换几枚带了旁的吉祥话的?”
说完她又后悔了,连忙跪下,又被阿池扶住了。
赵肃睿的目光又看向自己新得的马驹,随口说:
“你要什么吉祥话的尽管拿了就是,也不用换,我还是那句话,你好好做事,旁的不必操心。”
齐绣儿还是磕了头才起来。
阿池从荷包里倒了些银锞子让她选,齐绣儿认识的字儿真的不算多,还要求了阿池告诉她是什么意思。
最后,她选了几枚“好学求真“、“登科及第”的银锞子。
看她眼睛里几乎要闪光,阿池不禁笑着说:
“你家里莫不是有个儿子?专门为他求的?”
齐绣儿有些难以启齿,踌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本是有个女儿的,跟着我不方便……听说现在女子读书能当女官了,我想求几个银锞子,以后她要是能进学,我就去给她。”
扭扭捏捏说出来的话真是极好的梦,齐绣儿夜里都不敢做。
她的肩膀还是缩着的,要是从前,别说她说起这些,腰上摇得慢了一分缓口气都会被打。又哪有人听她说想要什么?一腔心事放在哪都是腌臜人的腌臜念头罢了。
齐绣儿说的时候只打算是让人拿来取笑逗乐,没想到,那位高贵的沈姑娘却说:“听着也不错。”
她小心抬起头,竟不小心和“沈娘子”对视了一眼。
只看见沈娘子的眼角眉梢都带着些笑似的看着她,目光不算是柔和,更像是在审她似的。
沈娘子说出来的话却让齐绣儿惶恐不已。
“你这当娘的,不错。”
为自己孩子打算的母亲,在赵肃睿看来都不错。
——
这一天还是与沈三废“心意相通”的日子,赵肃睿和小马驹玩了一天什么都顾不上,连这个也忘了。
“陛下,过去一炷香您给马起了十四个名字了。”
沈时晴忍无可忍地对赵肃睿说,
“您起的名字着实让人……大开眼界。”
没想到心里默念的名字被人听了去,赵肃睿噎了一下,险些打嗝,为了让沈三废别抓着他的痛处,他连忙说:
“今日朕过得痛快,倒是比之前都过得开怀。”
沈时晴当然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却只说:“陛下开心就好。”
能让女官上朝,她也是开心的。
这也算是她给自己的寿礼。
摸了马背上下几乎要以假乱真的鬃毛,赵肃睿终于在心里说:
“沈三废,你……哎呀,可惜了,图南做的寿面还是不错,可惜你这正主子吃不上。”
沈时晴不接话。
灯火明亮,烛影幽幽,皇城内的在批奏折,皇城外的在看马鞭想名字,两人仿佛都看着手上做忙着,谁也想不到他们二人竟是做心意相通。
一个时辰过去了一半,就在赵肃睿在心里对着沈三废痛批户部尸位素餐的时候,有人敲响了沈宅的后门。
是白引娣。
因为齐绣儿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