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肩缀日月,两袖饰华虫,背有星辰群山,另有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刘忠纹饰装点着前后十二团龙纹样……这样一件十二章的窄口大袖龙袍是赵肃睿再熟悉不过的样子。
他却是第一次看见沈三废用他的身子穿着这一身龙袍。
见赵肃睿看着自己,沈时晴笑着说:“刚留了在京的宗亲和外戚用膳,龙袍还没换下。”
宗亲和外戚在过年的时候有代天子往各处祭祀的职责,赐膳也是应该的。
赵肃睿却还看着离自己最近的那一团龙纹,正好就在左肩上。
“外戚宗亲?那些人一贯和英郡王交好,没替赵勤仰求情?让你放他出来?”
“大概是想过的,只是没机会说出口罢了。”沈时晴笑着说,“鲥贡之后茶贡、丝贡都在清查之列,英郡王在江西对着茶贡出手,其余各处藩王也没少了动作,他们想要跟我说什么祖宗血脉,我就跟他们说一下太祖的祖宗家法,一来二去,他们就没话说了。”
赵肃睿听着,已经忍不住笑了:
“这些宗亲最是可恨,有便宜可占就想起来自己是太祖血脉,要他们出力的时候就说自己无能又无力,还惯会哭穷。”
“我倒是想听他们哭穷,朝中每年拨给他们的款子是定例了,还屡有加恩,他们既然哭穷就说不得是有人中饱私囊……不是正好撞进了我的手里?”
沈时晴一边说着,一边引着赵肃睿往里面走,走进朝华殿的正殿,赵肃睿左右看看,问:
“我的弓和剑呢?你都给我扔了?”
“让一鸡收起来了,陛下的刀兵都是宝贝,我不会随意处置。”
赵肃睿“哼”了一声:“你扔了朕也不在乎,我从谢家刮出来了几万两银子,你从前丢了的那些字画我都让谢麟安折价赔了,还有一张大借据,等抄了谢家,整个府邸都是朕的。你要是扔了朕的弓和剑,朕就另打一套更好的,让人专门去缅甸弄来红宝石也不是难事。”
沈时晴闻言失笑:“是是是,一会儿我就让人去库里将东西取了给陛下一起送去。”
“那也不用。”赵肃睿又拒绝了,“我早就让培风找了上好的工匠造了新的,只是你这身子太差,到现在也不过堪堪拉开二十斤的开元弓。”
他昭德帝自己身子用的弓可是六十斤的黑角桦皮大弓呢!用沈三废的身子,拿脚踩着都拉不开。
“说起弓箭,我为陛下备了几份年礼,这是其中之一。”
沈时晴从一个角柜里拿出了一個匣子,双手放到了赵肃睿的面前。
年礼?
赵肃睿随手打开匣子,嘴上冷笑:“你用着朕的身子,坐着朕的皇位,给朕东西还有脸说是年礼?哪个不是朕……”
看着匣子里的东西,好一会儿赵肃睿又抬头看向沈时晴,片刻后,他又低头看向匣子里的东西。
“这是,火铳?”
“是,数月前我派人从东南沿海找了见过洋人火铳的工匠进京,又弄来了十几种不同的西洋火枪一一拆解,我跟那些匠人们说,凡是造出了更好用的火铳,一款赏银五百两,不过两个月,他们就弄出了不少新奇的款式,除了从倭寇那里成功仿制了鸟嘴火绳铳之外,还有人在做连发火铳,十一月的时候,有个姓毕的匠人还做出了这种用燧石摩擦引火而成的燧发火铳,这把火铳除了用燧石引火之外,还在管内刻线,填装的火药也比从前更强,如此一来,虽然这火铳看着模样小巧,十丈穿甲也是能做到的。”
赵肃睿翻来覆去地看着自己手里只比女子手掌略长的火铳。
十丈穿甲?
这、这么小?
“沈三废,你不是在骗朕吧?”
沈时晴笑着将他引到了殿门处,指着十丈外已经竖起来的靶子,笑着说:
“陛下不妨试试。”
赵肃睿看了沈时晴一眼,装填好了火药,抬手举起了那把火铳。
一声轰响之后,他提着裙子一路小跑,看见了被自己打出来的痕迹。
“沈三废!它真的是能十丈穿甲!”
这时再看这把火铳,赵肃睿只觉得连把手上刷的漆都闪亮的让人目眩神迷。
把手上甚至还镶了红宝石镂了金线,一看就是沈三废专门给他做的!
见沈三废慢条斯理地走过来,他忍不住冲过去拽着对方的袖子:
“别的呢?什么连发火铳什么鸟嘴火铳,你给我看看!”
沈时晴看向他,只看见本属于自己的一双眼睛里亮晶晶的满满都是欢喜和期待。
略略一笑,她点点头:“我带你去看。”
几把不同款式的火铳长的约有三尺,短的不到一尺,除了实物之外,还有图纸。
赵肃睿研究火铳也有几年了,图纸自然是能看懂的,看着那些火铳内部的构造,他连连点头:
“就该如此,就该如此,你找的这批匠人还真是不错,我之前说要做个三眼的火铳,他们都推脱这不行那不行,拖拖拉拉做了好几年。”
“陛下找的匠人都是些官匠,多做有错少做无过,我找来的匠人都见过火器之利,也想咱们大雍有更好的火器,自然就更上进些。”
“有道理有道理,那些尸位素餐之人就该送去战场上长长见识,这些火铳一月能造出几把?何时能装出一个火铳队来?只一个神机营哪里够用?朕要给各处卫所都安排上。”
“鸟嘴火铳和陛下之前让匠人做的三眼火铳,要是能再找百来个匠人,一个月就能做出五百支,要是能在器具上有所改进,大概一个月能造出一千把。”
只不到二百匠人一个月就能造出火铳五百?一千?!
那要是有三千工匠……
赵肃睿重重地呼了一口气。
“沈三废,你这份年礼,朕……”
“陛下,我的年礼还没送完呢。”
赵肃睿闭上了嘴,猛地抬起头看向她。
他、他并没有十分期待,只是想看看沈三废这家伙能整出什么幺蛾子!
沈时晴后退了两步,又从那个角柜里拿出了一个匣子。
赵肃睿狗刨土似的将匣子打开了,就看见里面装了一张薄薄的纸。
纸上只一句话:“神机营提督江淮左好饮云雾茶。”
云雾茶、江西、英郡王。
“此事是一鸡查出来的。”
沈时晴站在一旁,对赵肃睿说。
赵肃睿看着那一张薄纸,片刻后,他缓缓说道:
“江淮左,是朕一手提拔的。他出身低微,虽然有军功在身,在军中混了一辈子才不过是个守备,要不是他在朕杀张玩的时候立了功,又怎会几年间升作一营提督?朕给他高官厚禄,竟还填不饱他的肚子?英郡王送来的云雾茶就那般好喝?”
沈时晴未说话,江淮左在富贵之后休妻再娶,年近六十,娶的是勋贵人家十六岁的少女,可见想要的就是改换门庭洗去身上的军户气。
要说他想要勾结英郡王府造反那是未必,但是让一地藩王曲意奉承的痛快,他定是享受的。
片刻后,赵肃睿说:“明年边镇守军入京,你找个由头将他贬了,在那之前,新制火器之事别让神机营上下知道。”
“陛下放心,江淮左的岳家牵扯了太仆寺的查账,为了十万两银子每日去求江淮左,他大概已经想要动用自己多年来贪墨的军饷了。”
赵肃睿看向沈时晴,只看见了她一如既往的温文笑意。
他冷笑:
“你送朕的年礼就是告诉朕朕费心提拔的是个贪财忘义结交藩王的废物,你要把他给处置了?”
他看了看自己抓在手里不放的火铳:“你这是给朕年礼,还是生怕朕能欢喜过了半个时辰?”
“内贼将除,陛下该高兴才是。”
听见沈时晴这么说,赵肃睿冷哼了一声。
穿着龙袍的沈时晴轻轻一叹,叹息声像是一缕风,从赵肃睿的心上轻轻掠过,让他心头发痒。
“陛下这般喜怒不定,我实在不知道这最后一件年礼到底该不该给陛下了。”
话是这么说,沈时晴已经从桌案上拿起了一本奏折。
“这是前日从西北送来的密折。”
一直为西北军务牵肠挂肚的赵肃睿直接伸手:“拿来。”
打开奏折,沈时晴轻轻摇头:“我送年礼给陛下本是想让陛下开怀,陛下既然不喜,那就不必送了吧。”
赵肃睿:“朕让你拿来,哪有备好了礼还不送的?”
沈时晴却还是将折子捏在手里。
“陛下,您受了我的年礼,可是欢喜?”
赵肃睿默然了片刻,才说:“欢喜。”
“那陛下为何不笑?”
赵肃睿瞪了沈时晴一眼,恶狠狠地说:“沈三废,你是在拿捏朕?”
沈时晴还是面带浅笑的样子,仿佛面前不是一个已经要被激怒的陛下:“陛下,我是在讨你欢喜。”
赵肃睿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急急忙忙地咧嘴又匆匆收了回去。
“朕笑了。”
说完,他跳起来,一把从沈三废的手里将折子夺了过来。
翻开折子看了几眼,他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陛下,莪让英国公在西北施展离间计,如今已经初有成效。”
赵肃睿把目光从折子上拔下来看向沈时晴,只见她的双眸熠熠生辉,唇角的笑意越发显出了些让人难以捉摸的味道。
“都沁都尔本两部将要乱了。”
这,是她送给赵肃睿的第三份年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