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日,侯夫人蹙眉不展,心里总记挂着司徒峻。
那个丫头,神神鬼鬼的,也不知道如何伺候的峻儿?峻儿现在如何了?
她思来想去,心里总是放不下,便叫人去打听。
不多会儿,前去打探情况的丫鬟回来了,带回来一个司徒峻院子里的小厮。
“她不叫小的们进去,把门关着,小的们瞧不见里头的情形。”小厮回答道,“但是小侯爷今天多吃了一碗饭。中午多吃了半碗,晚上多吃了半碗。”
侯夫人一听,顿时又惊又喜:“当真?”
“回夫人的话,确实如此。”小厮这回说得仔细了些,“中午的时候,小侯爷还摔了几次碗筷,到晚上却不摔了,直接用的。”
侯夫人听到这里,眼眶直发热:“峻儿,我的峻儿……”
她吸了口气,强行压下起伏的心绪,叫小厮退下了,才拉着嬷嬷的手道:“他吃饭了!他肯好好吃饭了!”
嬷嬷也很感慨:“那丫头神神鬼鬼的,还真有些法子。”
侯夫人听到这里,却是脸色微沉,咬了咬牙道:“她定是冒犯我峻儿了!”
不然,何至于关着门?
她的儿子,她知道。一直心灰意冷,什么也不能入他的眼。偏偏今日就肯吃饭了?说不得是被那个丫头用了什么手段,迫着才吃下的!
她想到这里,又是心痛,又是不舍,美眸中泛起怒意:“若非为着峻儿,我定不饶她!”
嬷嬷便宽慰道:“冲着她能叫小侯爷多吃半碗饭,这条命就先留着她的。”
司徒峻不知自己母亲在为他委屈。他用过晚饭,便自己推着轮椅,回了房。
中午,他没吃痛快,到了晚上却没再委屈自己,吃了一顿饱足。
还用了半碗汤。
许久没吃这么多,肚子里还有些不适应。他坐在轮椅上,来到窗前,将窗子打开一点,吹起了夜风。
他白日里不爱出去,因为讨厌那明亮的日头,讨厌看到一双双健全的双腿,走来走去,跑来跑去,跳来跳去。那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他是个废人了。
到了晚上,却不必顾忌那么多。他透过窗子,看着空无一人的外面,只有树影摇动。
没有坐太久,他便觉得乏了。不仅是脑子乏,身体也乏。
今天发生了很多事。
画扇犯了错,被惩处了。宋莹莹被母亲派到他身边来,掌管着他的院子。
而他自己,被宋莹莹折腾着……简直没法回想。
然而他越不愿意回想,脑子里越是浮现出来。宋莹莹的力大无穷,嚣张莽撞,蛮横傻气,还有她的没规没矩,不知道上下尊卑,全都在他脑子里浮现。
她还敢做他的主,强迫他吃饭。随便想出一桩,就叫他气愤不已。
偏偏她又是侯夫人派来的,他不能将她怎么样。
身体很累,司徒峻强撑着把自己搬到床上,扯了被子在身上,便阖眼睡下了。
再睁开眼时,就看到几缕微光钻过帘子的缝隙,照出一室的静谧。
他微微眯了眯眼睛——他这是醒了?
大脑还没有彻底清醒过来,他迷迷糊糊地想着,他昨晚睡着了?几时睡着的?睡了一整晚?竟然一个梦也没怎么做?
他躺在床上,有些茫然。
他很久很久没有像这样睡着过了。
每天晚上,只要一睡着,就会梦到那日被人用暗器打中,双腿失去知觉的一幕。梦里,两条腿非常疼,骨子里疼,像是有尖刀在刮着骨髓,疼得他冷汗涔涔,惊醒后浑身湿漉漉的,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偏偏醒过来后,双腿一点知觉都没有,不论他怎么捶打,怎么摆弄,也没有丝毫知觉。
梦境和现实的对比,让他快要发疯。他既想感觉到自己的双腿,又害怕梦中的剧痛。然而不论他想不想,只要一闭上眼,就是叫他冷汗涔涔的噩梦。
他睡不好,心情更加不好,愈发不愿意见到光亮。
以前的他,最喜欢光亮,每天只要屋子里有一缕曦光,他就要醒过来,高高兴兴地穿上衣服,去给父母请安,然后出门,呼朋唤友,纵情享乐。
后来遇到她,对她动心。每天一睁开眼睛,最先想到的人就是她。每天打探她的行踪,制造各种偶遇的机会。
再后来……
司徒峻闭了闭眼,神色有些苍白。再后来他残废了,再也没有资格陪伴她。
钻过帘子缝隙的光缕越来越多,司徒峻的心头陡然涌起恼意,他痛恨光亮!她知不知道!他不想见到光!她知不知道!
她知道!她是故意扯下来,叫他难受!母亲怎么派了这样一个丫鬟来伺候他?
宋莹莹在天光微亮的时候醒了。司徒峻为了躲她,休息得很早。
他不用她照顾,她便回去得很早。古代没什么娱乐活动,她只好早早睡了。
伸了个懒腰,穿衣下床。
外头已经有走动声和说话声,府里的下人们在为新的一天忙碌了。宋莹莹慢慢悠悠地踱着步子,往司徒峻那里走去。
推开门进去,安静地坐在桌边,等着司徒峻起床。
如果司徒峻不肯起,她最多等到九点,再晚了吃的就不是早饭,叫早午饭了。
她倒没有等太久。约莫八点的时候,司徒峻推着轮椅从内室出来了。
“小侯爷,早啊。”宋莹莹对他挥了挥手,笑意盈盈地道:“昨天睡得好不好?”
她昨天那样折腾他,他应该很累的。累坏的人,应当睡得很沉吧?
司徒峻淡漠地看了她一眼,就朝外面道:“来人。”
话落下,下人们鱼贯而入,伺候洗手的洗手,漱口的漱口,摆饭的摆饭。
宋莹莹坐在一边瞧着,也不插手。
等到司徒峻洗漱过,就开始用早饭。没用她催,没用她劝,他自发自觉地吃起来。
就跟昨晚上一样。
“好乖的嘛。”宋莹莹心里道。
吃过饭,司徒峻就道:“推我去夫人那里。”
见他居然肯出门了,宋莹莹好不惊讶,忙点头:“好!”
心里有些得意。她多厉害呢,才照顾他一天,他就肯出门了!她就说,她超会照顾人的!
她兴冲冲地推着司徒峻往外走。
从司徒峻的院子到侯夫人的院子,经过好一段长廊,还有一段拱桥。
宋莹莹推着他,指着外面的风景给他看:“小侯爷,你快看呀,月季花开得多好看呀!哎呀,府里还养着锦鲤,多好玩呀,你喂过它们鱼食吗?有空能不能钓鱼玩呀,不吃,掉了就再放回去……”
她话很多,听得司徒峻的脑仁嗡嗡的:“住口!”
他很久没出院子了,如今看着外头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甚至,就连空气里的淡淡花香味都让他浑身不适。
双手紧紧握着扶手,苍白而瘦削的手指蜷得紧紧的,薄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下面,一道道青色脉络清晰可见。
宋莹莹察觉到他的紧张,就没有再开口。
她推着他进了侯夫人的院子。
“母亲。”司徒峻给侯夫人请安。
侯夫人再没想过,竟能在一大早看到司徒峻,而且是他主动过来的。
她的儿子终于肯出门了!昨天,他肯吃饭了。今天,他竟然就肯出门了!
饶是她再瞧不上宋莹莹,此刻也不禁认可了她的本事。
“峻儿,来找母亲有事?”侯夫人露出一个慈爱的笑容。
司徒峻点点头。偏头看了一眼身后,然后说道:“请母亲换个丫鬟来服侍我。”
侯夫人听到他这个请求,不禁愣了一下。
宋莹莹也愣了一下,随即心中大怒,这个叛徒!她照顾得他不好吗?
“是这个丫鬟哪里照顾不周吗?”侯夫人看了宋莹莹一眼,问出了她的心声。
司徒峻道:“并无,只是我不喜欢她。”
他虽然说话时口吻淡漠,听起来没什么情绪在里面,但是侯夫人还是多想了。
她淡淡地看了宋莹莹一眼,然后收回视线,低头拿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一个丫鬟,连主子都伺候不好,留着也没用。”提高声音,“来人!拖出去!杖毙!”
司徒峻一震,随即阻拦道:“母亲,她并未有不周到之处,只是我不太喜欢她,不必如此。”
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又没有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岂能轻易杖毙?
侯夫人听他阻拦,放下茶杯的手微微顿了顿,然而她很快掩饰过去了。
再次看向宋莹莹,神情仍如刚才一般漫不经心:“她之前不想伺候你,为此撞墙,我早想将她杖毙的,因着她向我保证会照顾好你,我才饶她一命。现在她做不好差事,我留她何用?”
司徒峻顿时为难起来。
他虽然不喜欢宋莹莹,但也着实不认为她就该死。
她不像画扇,表面上对他忠心耿耿,私心里却只贪着他院子里大丫鬟的名头、母亲对她时不时的赏赐。
她蛮横又莽撞,整个人傻里傻气的,虽然不得他的心,却着实没安坏心。甚至,他看到她灿烂的笑脸,偶尔还会心情好上一瞬。
“求母亲留她一命。”司徒峻说道。
侯夫人听他屡次求情,心里就明白了。只怕是宋莹莹当真有些手段,迫得她儿子受不住了,才要将她调走。
她更不可能将宋莹莹调走了。她才去峻儿身边伺候一天,峻儿不仅肯吃饭了,还肯出门了,这样好的开端,她如何能破坏?
“那就打一百个板子。”侯夫人淡淡开口,“如果她能扛下来,就将她赶出府。如果她熬不住,就怪不得旁人了。”
一百个板子,男子都受不住,何况是女子?处置画扇的下人已经很收着力气了,然而打到八十板子的时候,画扇就咽了气。宋莹莹又能熬多少个板子?
即便她熬住了,可是身子骨都被打坏了,没有昂贵的药材吊着命,又能喘几日的气?
“母亲……”司徒峻的面上泛起挣扎,带了些许恳求,看向侯夫人。
他知道侯夫人的意思,她在跟他讲条件。
如果他不想让宋莹莹丧命,就要接受她的伺候。
小的时候,他一旦做错了事,或者任性发脾气,侯夫人就拿他在意的事情跟他讲条件。
这一次,也是如此。侯夫人捏住了他不想要宋莹莹性命的弱点,才这样逼迫他。
母亲为什么非要他留一个不喜欢的丫鬟在身边?司徒峻心中愤懑,然而他又很清楚,侯夫人只怕是觉着宋莹莹照顾他很得力,才非要她留在他身边不可。
毕竟,他昨日多吃了一碗饭。
他有些后悔,多吃那一碗饭了。可是不吃,又饿得慌。她无时无刻不在折腾他,折腾得他身体疲惫,心中乏累,一到饭点就饿得慌,哪能忍得住不吃?
然而他真的不愿意让宋莹莹伺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