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开始,江述差不多隔一两天就会过来一次,给她带好吃的,好玩的,陪她散步聊天,看夕阳落日。
偶尔抽不出时间,临睡前也会给她打电话,问她有没有按时吃药,早点睡,他忙完就来。
负责余笙的护士说,你男朋友对你真好。
江述也没有解释,依旧无微不至地照顾她。
余笙明白,一定是母亲跟他说了什么,但她没有戳穿。
她珍惜这样的日子,常常能看到他,感受他带来的温暖与呵护。
即便她知道,这一切本不应属于她,可就算他在骗她,她也甘愿。
时间久了,她会有种他是真心对她好这种错觉。
她沉浸在这样的错觉中,不愿醒来。
也不愿死去。
农历春节那天,江述提前跟医院申请,晚上要带余笙出去玩。
他去余笙家带回很厚的衣服,把她从上到下裹得严严实实,还给她买了新的帽子和围巾。
帽子和围巾同系列,颜色是很美的香芋紫,帽子顶端还有一个毛茸茸的球球。
余笙很喜欢。
每年这个时候,如果余笙不在医院,会跟母亲一起在家包饺子,看转播的春晚,还会买一些小灯笼挂在家里,作为点缀。
住在附近的其他中国人也会自发聚在一起,互相分享美味的中国菜。
在异国他乡的新年,即便有人陪伴,依旧会觉得孤单。
江述第一次在瑞士过年,他的朋友们喜欢热闹,买了好多烟花,准备晚上在湖边燃放,庆祝新年。
他把余笙带到湖对岸。
天已经暗下来,这里不是热闹的市区,人很少,显得有些冷清。
即便是在国内,这个时间街上人也是很少的,大家都不约而同回到家里,今晚是陪伴最亲的家人的日子。
怕她累,江述回车里拿出暖暖的垫子铺在木头长椅上,“坐一会吧。”
余笙抱着暖宝宝坐下,抬起头看天上,“江述,今晚的月亮好漂亮。”
江述坐在她旁边,也抬起头,月亮高高挂在天上,繁星璀璨,万里无云。
这里的夜总是格外静谧安逸。
“嗯。”江述转头看她,“冷吗?”
余笙摇了摇头,她闭上睛,呼吸新鲜的空气,“好几天没有出门了,外面好舒服。”
江述盯着她的侧脸看了一会,“哪里难受要告诉我。”
余笙睁开睛看向他,过了会,她笑了一下,“你不用这么小心的。”
江述没有说话,两人再次看向天上的月亮。
他们开始聊天。
没有什么主题,想到哪,说到哪。
但大多是余笙在问,江述回答。
比如余笙想知道,他的初中,高中都在哪个学校,江述说完,余笙有些惊讶,“那所高中离我外婆家很近,我小时候常常去那边玩。”
她很高兴,好像这样,她和江述的关系在无形中又多了一丝牵连一样。
余笙说:“可惜我很小的时候就出国了,不然我可能也会去那所学校,我们也许会提前很久认识。”
“我们现在也认识了。”
过了会,快到八点的时候,江述望着昏暗的对岸,忽然说:“今天除夕,许个愿吧。”
瑞士与中国相差七小时,这个时间,国内早已过了零点,但仪式感还是要有的。
余笙想了很久,也没有想出要许什么愿。
想做的事太多了,可她似乎已经没有机会去做完。
许愿有用吗?
有用的话,她的病早就好了。
虽然这样想,余笙却很听他的话,双手合十,闭上睛。
她在心中默念那个愿望,随后听到远处砰地一声,她下意识睁开,看到湖对面的天空炸起一簇无比绚烂的烟花。
暖黄的烟花一团团升起,散开,落下,照亮那片天空。
像无数萤火虫。
也像她颈间那颗钻石。
太美了。
烟花越来越多。
余笙在这样美的夜色中,慢慢将头靠在江述肩上。
江述的身体微微一滞。
耳边,女孩柔软的声音传过来,“谢谢你,江述。”
“这是我在瑞士,过得最开心的一个除夕夜。”
好像有什么东西掉在雪地中。
江述略弯腰,伸手将那个小物件捞上来。
余笙看了,立刻夺过去攥在手里。
她动作很快,江述没有看清,“是什么?”
“没什么。”
江述不信,“我看看。”
余笙犹豫很久,还是慢慢摊开手,将掌心的东西给他看。
是个藏蓝色的手环,几根线编织而成,连接处坠着一只小铃铛。
很精致,很漂亮。
手环大小不像女孩所用,江述望着她,“给我的?”
余笙红着脸,轻轻点头。
“亲手编的?”
她又点了一下头。
江述看着她,没有说话。
余笙低着头,小声说:“新年礼物。”
她很快又说:“如果你不喜欢这类东西,可以不”
没有等她说完,江述伸出手,把手腕递到她面前,“给我戴上吧。”
余笙愣了一下,抬头看了他一,江述面色温和,依旧在笑,见她呆呆的,他晃了晃手腕,“快啊。”
余笙回过神,拉开抽绳,将手环套进他腕上,拉紧。
江述低头看了一会,给出评价,“很好看。”
余笙心满意足。
江述又说:“一个就够了,以后不要再编了,很费精神。”
余笙点了下头。
过完年,时间似乎变得很快。
三月初,余笙依旧没有出院,江述从她的脸色和邱岚的情绪中猜测,她的病似乎又严重了一些。
他偷偷去问了医生,医生给出肯定的答案。
江述沉默走在通往余笙病房的路上。
他今天本来有事,说好不来,但公司那边临时有变,空出时间,所以他过来了,还带了余笙很喜欢吃的一种小零食。
病房里没有人,江述把东西放在桌子上,转身去了顶层她常去的那个落地窗旁,她不在。
给她打电话,她也没有接。
他问护士,护士说不久前她还在房间里。
江述有些慌了。
他看到她的病床上还摊开一本书,他捡起看了一,是去年他们一起去书店时她买的其中一本,最近她常看这本。
翻开的那一页,其中两行被人用铅笔在旁边画了一个小小的记号。
是三笔画成的一张笑脸。
江述看不懂书中的文字,让护士帮忙翻译成英文。
那是一个小小的传说,说在阿尔卑斯山上许愿,会很灵,如果想要帮他人祈福,需要带上他身边跟随许久的物品即可。
江述心中有种强烈的感觉,他不敢确定,但他还是迅速跑出医院,开车去了离这里最近的一个山峰。
天气已经渐渐回暖,游客很多,江述一边给余笙打电话,一边急切寻找。
上山的路径有很多,可以乘坐小火车,可以坐缆车,也可以徒步,江述走走停停,终于在快要到达山顶时看到人群中的余笙。
她一个人孤零零站在远处,背影纤瘦,戴着那顶香芋紫的毛线帽子。
她似乎有些累,站在路旁休息。
江述心口起伏不定,跳得很厉害,他冲上去,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余笙!”
余笙回过头,看到江述,她很意外。
明明他说今天不来的。
“你疯了吗?不要命了吗?一个人跑到这里,知道我多担心吗?”
江述第一次跟她发脾气,余笙有些慌,“江述。”
他声音很大:“为什么不接电话!”
她拿出手机,信号微弱。
江述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控,勉强压住自己的情绪,“你怎么上来的?”
余笙抿着唇,“我坐小火车上来的。”她很着急地解释,“我只走了刚刚这一小段,一点都不累。”
江述拉住她手腕,态度强硬,“那也不行,这里空气稀薄,你会发病的,跟我回去。”
他转身就走,余笙却挣开他的束缚,第一次不听他的话,“我不想回去。”
江述转头看她。
余笙执拗说:“快到山顶了。”
江述第一次知道,余笙也有这样倔强的一面,他软了声音,“为什么非要上去。”
“我想看看上面什么样。”
江述说:“跟我回去,以后你好了,我陪你去。”
余笙摇头,“没有以后了。”
她后退两步,“我怕没有以后了。”
江述注意到她紧紧攥着的手,不由分说握住她细白的手腕,轻而易举夺走她手里的东西。
是他车里那串挂了很多年的中国结。
那是以前在国内就用的,被他带到这里,挂在新的车上。
江述想起那本书里被她标记的两行话,心狠狠地疼了一下。
他一把将人拽过来,用力抱进怀里。
余笙呆呆趴在他胸口,第一次感受到他的心跳。
江述嗓音克制,“傻不傻,怎么什么都信?”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余笙却听懂了,她掉下泪,“我只是想在离开之前,为你做一点事。”
江述握紧她肩膀,将脸贴近她暖暖的毛线帽子,“我不值得你这样。”
余笙在他怀里闭上。
最终,江述没有让她继续往上走,把她带下山,送回医院。
那一晚,江述失眠了。
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深夜,凌晨两点时,他坐在工作台前,打开台灯,桌子上铺了一张纸,一支笔,还有他的黑色钱夹。
他靠在椅背上沉默许久,最终还是拿起笔,在第一行写下两个字。
烟烟。
烟烟:
这是一封永远都不会寄出的信。
我永远都不会告诉你,我爱过你。
我们相识于幼年,二十年的时光,几乎占据了我们生命中绝大部分的时间,我曾一度以为,我们会在一起。
没有人比我对你好,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也没有人比我能忍受你的臭脾气。
直到他的出现。
记得那年你回瑞士上学,我刚刚把你送走,就有些想你,心里盘算着你下一次回来的时间,盘算着什么时候偷偷去看你,吓你一跳。
可第二天你就给我打电话,说你没走。
你说你遇到他了,那个在你心底存在了很多年的男人。
我曾一度以为,那只是小女孩虚幻的梦想,天下之大,哪有那么巧,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再见到他。
可你真的见到他了。
知道吗?帮你租房子,布置那个家,我有多难受。
你每次跟我聊天,都会提到他,我有多难受。
你那样努力,为他学篮球,我有多难受。
你满心满,全是他。
可我也满心满全是你啊。
你看不到我。
我以为一切都来得及,我想等你十八岁,等你长大成人,再告诉你,我喜欢你。
可你长大了,却喜欢别人了。
我退缩了,什么都不敢说,我怕说了,以后连朋友都不是。
我不愿意那样。
我认识你,比他早很多年,我陪在你身边的时间也比他多太多。
在他没有出现的那些年里,我失去了太多机会。
我时常在想,如果我早早对你表达我的心意,你会怎样。
大概我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我生命中的前二十年,都是你。
我从不后悔,我爱过你。
但我现在,想尝试一下新的活法。
我认识了一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她真的很好,很温柔,很善良,我想尝试对她好,想尝试有回应的爱。
可是,如果我心里还装着你,对她不公平,是不是?
所以烟烟,我不能再喜欢你了。
我要去喜欢别人了。
烟烟,你一定要好好的,要幸福。
我们都要幸福。
你永远的朋友
江述
写完这封信,江述拿起手边的钱夹,指尖触摸那张照片上,蒋烟的脸。
他慢慢抽出照片,像割断整个青春。
心也慢慢空了起来。
但他知道,终有一天,那里会被人重新填满。
他将照片夹进信中,装进一个信封里,拉开抽屉,将它锁进柜子最深处。
每个人的青春都有遗憾。
也不是每个人都会得偿所愿。
离去的,都是风景,留下的,才是人生。
珍惜前人,不要留下更多遗憾才好。
第二天一大早,江述戴着余笙为他编织的手环,买了她最喜欢吃的早餐来到医院。
病房里空无一人。
床铺整整齐齐,桌子上的生活用品没了,墙角她的箱子也没了。
只剩窗台上那束昨天刚换上的鲜花。
江述怔怔站在门口许久,终于反应过来,跑去问护士,护士说,这间病房的病人已于昨天下午办理了出院手续。
江述不信,“她病还没好,怎么能出院呢?”
护士摇头,并不知情。
江述又跑到余笙家,可她家大门紧闭,一个人都没有。
江述给余笙和邱岚打电话,两人都是关机的状态。
江述忽然意识到,他可能找不到她了。
他站在门口久久没有离开,隔壁邻居家的大叔从半人高的围墙里探出头,问他有什么事。
江述忙问:“请问这家人去哪了?”
他现在已经能用德语做简单的交流,这样的话已经难不倒他。
大叔问他叫什么名字。
他说江述。
大叔让他等一下,转身回了家,不到一分钟又回来,这次他开了门,将手里一封信递给江述,他说这家人出了远门,这家的女孩有封信留给一个叫江述的人。
江述接了。
他无意识地用中文说了句谢谢,大叔似乎听懂了,用德语回了一句什么,转身回了家。
江述打开那封信。
是余笙的笔迹。
信不长,但江述却能清晰感受到余笙怀着怎样的心情写下这段话。
江述。
我走了。
虽然不敢确定你是否会来找我,但我还是写下这封信,希望你能看到。
认识你这段时间,我很开心。
你带给我从未有过的感觉,让我尝到爱一个人是什么滋味,让我明白什么是爱。
爱不一定是完美的,也不一定是双向的。
人总要酸甜苦辣都尝一尝,才不枉在这世上走一遭。
我从未跟你说过,其实我以前曾见过你,什么时候,在哪里,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从那时起,你已经在我心里生了根。
后来你来我家找我,给我送项链,我很惊喜地发现,原来我们之间还有这样的牵连。
对不起,我骗了你,项链掉在花园里,我早就找到了,却没告诉你,我怕说了,你以后就不会再来找我了。
能认识你,我很幸运,也很幸福。
其实,有很多次,我都想问你,如果是我先遇到你,你会爱上我吗?
但我忍住了,一次都没有问。
你那么善良,那么温柔,一定不愿意骗我,这会让你为难。
我也很怕知道答案,如果你说不会,我可能会很伤心吧,如果你说会,万一我舍不得死了怎么办。
所以我不问。
生命的最后一程,有你陪伴,足够了。
生命还有多久,我不知道,但我不想在你面前死去,不想让你看到我难看的样子。
我想在你心里永远是那个最漂亮的余笙。
再见了,江述。
新年的愿望,我许给你了。
你一定会碰到一个,你爱她,她也爱你的人。
你值得被爱。
信没有落款。
江述沉默将信折好,握在掌心。
他抬起头,看到不远处连绵起伏的阿尔卑斯山。
山上的积雪终年不化,圣洁无瑕,像她常穿的白裙子。
那个美丽温柔的女孩,最终还是从他生命中消失了。
童话故事的结尾,未必千篇一律。
但太阳总会出来。
冰雪,也终将融化。
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江述x余笙番外暂时完结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打算停在这里的,但大家好像都希望他们能幸福,我自己也从未写过这样的结尾,有些难受,所以,喜欢意犹未尽的,就止步在这里吧,意难平的,专栏里我给他们开了一篇,叫如果有一天,短篇,给他们一个结局。
接下来写一点蒋知涵的,不长,一两章的样子,把时间和精力都留给烬哥和烟烟吧。
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