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的惊讶是有道理的,自从商君变法后,秦国对商人压抑可以说是无所不用其极,不但商人不能买粮,而且对酒肉都收了十倍的重税,他甚至把酒店业收归国有,让没有允许的庶民没办法出远门。
这最后一条超过份,试问连出个门都必须经过允许,那商人又怎会有存在的土壤呢?
所以秦法细致到给每个牛车都有车牌,让人不能随便送东西。
那秦朝还有商人吗?
有的,秦朝的两极分化相当严重,比如巴寡妇清如今就是蜀地有名的大商贸,她手下水银矿产量庞大,又是防腐、制药所必须,所以家里的仆人都占了当地县城的四分之一的人口。
秦朝打下的是,反而是维持社会活力的小商人,对大商贸的打击,并没有那么高。
甚至就严江所知,当年他看上的草原小兄弟乌氏倮就靠着秦国政策送来大量牛马,秦王收的时候不但没有半点抑商的打算,反而要求南郡加大酒茶的供应,自草原上换来牛马。
这些年来,秦朝能一波一波地有钱有粮攻伐诸国,商队与少府提供的财资,功不可没。
难得秦王对商业起了兴趣,严江当然愿意陪他聊。
两人坐在一起,翻看着这些年少府的收入,这也是让秦王对商道有很多戒备的原因——这些年,少府的收入已经超过国库,甚至还有超越的迹象。
要知道,少府收的人头税、商业税、山川林泽收入,属于秦王的私人财产;而自古以来,治粟内史收的地租才是国家主要收入。
严江把这些收入对比画出折线图做成图表,直接地显示的南北商队开始通商后的,治粟内史与少府的收入,都开始大量增长。
秦王问道:“寡人观牛马之资,并无如此之多。”
这加起来,对不上数啊。
于是严江给他讲起了商业对产业的促进作用——种葡萄要人吧?种好了葡萄酿酒要人吧?卖出的酒还可以用酒脚做药,治水蛊的药在楚地是天价,光是这一种,就可以收走大量楚地的财富。
另外,茶最近也在云梦百越广种,那里七分三两分水一分地,种不了太多水稻,能种出茶来,对他们来说是天大的变化,可以以茶换盐陶等生活之物。
然后商队以盐酒糖换牛羊马匹,获利之巨,您也看到了,更重要的是,牛马有效补充了关中人丁不足的缺陷,所以这些年男丁大量在外,关中的产量却减少,不就是现实吗?
更关键的是,冬小麦的产量上去了,每个人种出的粮食都变多了,这样就有更多时间去织布酿酒建屋,创造更多的产值,所以你的少府这些年的商税就会多起来,当然,还有原因就是灭国之战,六国的财物都被你收入少府了。
秦王若有所思,然后拿起那张图表,指尖轻点,若有所思。
严江看他似乎有触动,感觉自己说得没有白费,于是左右手便开始伸到背后,撸起当靠背的花花。
然后便悄悄挪动,想去看已经长大的蓝黑虎。
黑虎的生下的两只大喵已经长大成虎,正是壮年。
这几天阿政曾经提议再上花花和黑虎生一窝崽崽,严江觉得很有道理,准备让花花再去见黑虎老妹,奈何花花一看要入虎苑,那叫一个百般抵抗,宁死不从啊!最后直接瘫在地上化身一张虎饼,拖都拖不走。
所以,还是找花二与去泡黑妹吧,话说好久没见扶苏了,也不知他现在如何了。
严江漫不经心地想着,把花花从头摸到尾巴。
然后手便被拿住了,严江看着正在摸虎丸的手,向大王微微一笑,旁若无事地拿手指在他掌心一勾,得到秦王一个警告的眼神。
“王上勤于政事,不做他顾,真是让臣佩服。”知道这个工作狂多以国事为先,严江怡然不惧,上前勾肩搭背道,“吾有一法,想与王上商讨,不知阿政~愿听否?”
他在秦王耳边轻轻吹了口气。
秦王深吸了一口气,镇定道:“阿江说来就是。”
“齐国如今必然焦头烂额,王上不如派出商贸,于齐地收购粮食,不出三月,齐地之众,怕是要亲迎秦军入国,到时姚贾之众,便大有可为了。”
姚贾郦食其都是能把死人说活的嘴,知道该怎么做。
严江不必说得太细,秦王已经懂他的意思,他凝视着墙上舆图,点头道:“便看这存亡之际,齐国上下同心,还是各自奔忙了。”
齐地多以盐铁为利,秦国用低价盐铁断其臂膀,税赋由此翻了三倍有余,若粮价再涨,盐户铁匠,便再难糊口,加之六国流民难安,必然生乱。
他只需派出间者,挑拨齐国朝政,内忧外患之下,也不知齐国君臣,能否过得了下一年。
思及此,他进入工作模式,低头对身边的侍者道:“传尉缭。”
严江搞定了大王,微笑着起身,带着花花出门了。
他只负责提个意见就好,秦王可是中国历史上最有执行力的君王,剩下的他自会安排的天衣无缝,没时间找他玩,再说多了,就能扯到干政上去。
虽然干了那么多次了,只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想要日子过得长,就得注意细节。
更何况,这商法一道,只要阿政玩出了乐趣,那就什么都好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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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江带着花花去找扶苏时,这位大秦王长子已经又窜高了一截,眉宇之间与秦王深邃的轮廓只是依稀相似,许是未成年,少年的眉目柔和,一举一动,皆是让人都不得不赞一声谦谦君子,如琢如磨。
两只大老虎本在一边打盹,看到曾经给他们喂奶擦屁屁的两脚兽过来,立刻窜来把严子堆在巨大的身体里,然后被花花吼了。
而两只大成年虎不悦吼回去,半点没有遵老爱幼的模样。
严江安抚了三只大猫,把花花打发到一边去玩,这才拖着两只猫坐到了扶苏身边。
扶苏眉眼含笑,给他倒了一杯新茶。
“许久不见,先生风姿如故。”他温柔地将茶碗放在严江身前,他的桌案上放着一卷摊开的《荀子》。
“扶苏倒是长大了,”严江轻声谓叹,“险些让我认不出来。”
扶苏轻轻点头:“世事无常,岂能不变?”
话一开头,便寒暄起来,严江随口问起他如今在做什么,过得可好。
扶苏则一一讲解,他身为公子,这些年都在学习,结交朋友,到前些日子,父王让他拜王绾为师,学习打理政事。
严江仔细看他的神色,微微笑了笑:“如此,挺不错的。”
然后他说了借老虎的意思,扶苏自然同意,两人便就此道别。
花一是公老虎,被严江无情地送给了黑虎,花二则跟着原主人吃了吨好的,与一只小黑虎见了一面,不过小黑未成年,不能为珍惜动物繁育做贡献了。
严江随后将花二还给扶苏,拒绝了扶苏留饭的邀请。
然后更遇到一年十二岁的俊美少年,声称听说他学问甚优,想要拜他为师,希望严子允许。
严江委婉地拒绝了,甚至没有问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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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秦王寝殿时,秦王已经等他多时。
“见过扶苏了,”秦王轻哼,“怎不留食,可知他花费了多少心思?”
“当然是大王这里好吃啊,”严江坐在他身边,“这两年,他怕是过得不好。”
“生于王家,本应如此,”秦王唤人传膳道,“从前,是寡人太放纵他了。”
他不需要做什么,就足够让扶苏知道没有了秦王的恩宠,他的地位是如何脆弱,而外间朝臣对他不会不敬,但也绝对会远之。
“听说大儒淳于越在请辞王长子之师一职?”严江笑问,当年这位大儒可是非常讨厌扶苏来找他的,甚至还悄悄给他下绊子。
秦王神色微冷:“寡人准了。”
严江看得分明,秦王虽然在教训自己的儿子,但并不准别人欺负,忍不住笑着摇头,吃着桌上的汤羹,这些天,他的饮食不得不清淡些。
秦王吃了两口鹿肉,点评道:“韩非入朝,儒家难安了。”
“嗯。”严江赞同,法家有李斯韩非两个入朝大佬了,百家肯定都不安。
“后胜已然动摇,向寡人乞官。”
“嗯。”严江点头,这奸臣也是聪明人。
“扶苏于王绾之下,看他如何应对。”
“嗯。”严江点头,这羹挺好吃的,太厨应该加鸡腿。
然后半天没听到秦王说话,他抬头一看,便见秦王神色不悦,凝视着他,仿佛在声讨他的敷衍了事。
“人情冷暖,他必已看到了,”严江擦擦嘴,淡定道,“但这些都是你的家事,别卷我就好。”
“如今欲划清界限,不觉太迟么?”秦王唇角微微勾起,“或是寡人不曾尽力,让阿江觉得不够紧密?”
严江本想说他们没结婚不算家室,但他立刻警觉地反应过来:“阿政说笑了,咱们夫妻有实,我自是你的家室。”
开玩笑,要真说出口,那阿政的性子,立他为后也不是做不出来的。
秦王神色微温,在他耳边轻柔道:“阿江以为,如今稍稍示弱,就能揭过今日撩拨了么?”
严江立刻正色道:“阿政,我在说正事呢?”
“天色已晚,当时说私事的时辰。”
“王上之事,皆是国事,哪来私事。”严江义正词严道。
“既无私事,那更能谈了……”秦王淡然道,“虽要费些力气,但却真心得紧。”
“……”
……
事后,严江睡得极沉,秦王凝视他许久,为他拢好被褥,闭上眼眸。
很快,猫头赢落到案上,翻看还有一堆的奏书,又过了一会,它翻到一封报告严子与扶苏暗中为谋,想是心有不轨之事。
他记住了上奏者的署名。
行吧,宫墙空置许久,是该挂点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