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死人?”捩臣皱着眉,讶异地看着连奚。
走向医院大门口的路上,连奚语气平静道:“克死人,没听说过么。有的人天生八字硬,一出生就克死母亲,再克死身边的其他亲人。严重点,从小到大认识的朋友,只要玩得好的,都会受他影响,死于非命。天煞孤星,这个词知道么。”
捩臣默然地看着连奚,没有吭声。
连奚静静地望了他一眼,接着转首对更夫道:“这个你应该知道吧。”
“啊,这个……”
更夫心中警铃大作,他闪躲地看了眼连奚,又看向捩臣。
凡人命硬,克死身边人的故事,更夫当然听说过不少。他当了几百年的江南道白无常,见过生离死别的凄美爱情故事,也抓过许多生前孤苦伶仃、残破一生的可悲亡魂。这其中,就有许多人觉得自己是天煞孤星,克死了身边所有对自己好的人。
然而,地府向来没有克死这个说法。
每个鬼魂在刚投胎转世的那一刻,他的名字就写在了生死簿上。出生与死亡,一笔一划,白纸黑字,不容更改。
然而故事听多了,鬼魂见多了,确实有许多鬼生前很像天煞孤星,和他有接触的人大多死于非命。
更夫还不到那个级别,他没资格看生死簿。甚至哪怕他看了,他也并不会知道这种克死人的事到底存在不存在。
『吾等非命,只有幸窥见苍生。』
这是更夫刚当上江南道白无常,崔判官大人给他授予官帽时,对他说过的话。
连执掌生死簿的崔判官都说,他并非命运的主宰,更不能插手世间轮回。他更像是生死簿的侍奉者,侍奉生死簿,冷眼旁观这世间无数的生生死死、阴晴圆缺。
所以,到底有没有克死人这个说法,更夫也不知道。但是他懂得揣摩人心,他是个生前为人、死后才当了白无常的鬼神,他看着连奚古井无波的双眼,嘿嘿笑了起来:“大人,小的可从来没听过这个说法。地府鬼神都知道,阳间所有生灵的生死是写在生死簿上,命中注定的,怎么可能会因一个人而改变呢。”
连奚没想到更夫居然会是这个答案,但看着更夫那讨好的神情,他仿若明白了什么。
这时,出租车也到了医院大门口。
三人上了车。
系安全带时,男人低沉的声音响起:“我从没听说过这个说法。”
连奚面不改色:“你失忆了。”
捩臣怔住,回首看向身旁的青年。
良久,捩臣:“我已经想起来一些东西了。”说着,他翻手取出金色册页。捩臣坐在后座,加上是晚上光线暗淡,坐在前座的出租车司机并没有发现他是凭空变出这本金色册页的。但是看到他突然拿出金色册页,连奚还是心中咯噔一声,一把按住他的手,低声斥道:“你干什么。”
男人低眸看他,神色淡定:“它叫金真玉光紫文。”接着抬头问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更夫:“听说过么。”
更夫想了想:“没。”
捩臣:“你看,我想起来很多东西了。”
连奚:“……”
终于想起你的法器叫什么名字了吗!
捩臣:“总之,我没听过克死人这个说法。”
忽然听到这话,一直不吭声的司机师傅诧异地从后视镜里看了捩臣和连奚一眼,很快又收回视线。他大概在想,自己这一车拉的都是什么人,古里古怪的。
捩总从来不在乎这种凡人的注目,我行我素,语气镇定,轻哼一声:“哼,反正我没听说过的,那就是不存在的。”
连奚:“……”
更夫:“嘿嘿,大人说得对,小的也觉得这根本不合理。”
大人?小的?哗啦一个急转弯,司机对连奚三人频频侧目。
连奚无语相对。然而过了许久,他发现捩臣仍旧在注视他。黑无常淡定从容的目光始终凝视在他身上,明明这个男人有着一种难以形容的诡异自信,可莫名的,看着他这番模样,连奚嘴唇翕动,一股奇异的感觉在心底缓缓融开。
片刻后。
连奚:“行行行,你说什么都对行了吧。”
看着青年一副糊弄人的表情,捩臣却目光闪动。他收回视线,气定神闲:“本来就是对的。”
连奚都懒得搭理他。
你先把你失去的记忆都找回来好吧,地府恶鬼!
“大人,小的之前说的那话也是真的。”
连奚诧异地抬起头。
副驾驶座上,更夫嘿嘿笑着,上半身整个扭过来,凑近了说话。
更夫信誓旦旦:“十分真心。”
心中微动,连奚望了他一眼:“嗯。”
***
三天后,连奚接到了王子皓的电话。
“嗯,事情已经解决得差不多了。说起来连奚,你那个远房亲戚真奇怪。前天我们医院出于人道补偿,给你亲戚退了住院费用和手术费、医药费,但今天早上,他们居然给退回来了。”
说是出于人道补偿,但连奚知道,这是王子皓看在自己面子上说得好听点,其实就是医院怕这家人黏着不放,又来找麻烦,所以拿钱打发他们。不过……
连奚:“退回来?”
王子皓那边似乎在食堂吃饭,吵吵嚷嚷:“对,退回来了。真有意思,当初赖在我们医院不走、非要赔钱的是他们,现在退回来的还是他们。更有意思的是,李家四个人里有两个咨询了医患办的工作人员,问他们在我们医院能不能看精神方面的问题。还说自己不是精神病,就是经常会做噩梦。”
连奚开门取外卖,拿着电话说道:“大概是做了亏心事,所以自己心里过不去吧。”
王子皓笑了:“或许吧。对了,周末陈凯结婚,你知道吧。”
“知道。”
“周末见。”
“好。”
挂断电话,连奚一言不发地看着渐渐黑暗的手机屏幕。
他倒是没想到李家人会把钱退回去,毕竟再怎么说,那也有几千块。按照李家人的秉性,钱只能拿、不能还。但转念一想,他就想通了。
更夫说,中了彼岸花香味的凡人,会在心里见到自己最恐惧的东西。他让李家人见到的是李大叔,那么李家人见到李大叔后,最害怕的是什么呢?一定是怕李大叔说自己不孝。
日日夜夜,不断重复这个噩梦,换谁都会被折磨得精神萎靡。
把钱退给医院,也是为了心安,想让自己睡一个好觉。只可惜,他们注定要失望了。
“咦,外卖来了,连奚,你也不说一声。”苏骄从房间里走出来,看到连奚手里拎着的外卖,不由抱怨道。
连奚:“喊一下捩臣,吃饭了。”
“谁要喊那个黑鬼差啊。”嘴上这么说,矮子室友还是敲开捩总的门,“喂,吃饭了。”
连奚则是给更夫发消息,让他先回来吃饭。
发完消息,捩臣也走出房门。连奚看向同事:“等吃完饭出去抓鬼?”
同事正在刷某短视频app,突然听了这话,面色微变,正要拒绝,只见连奚挑了挑眉:“不去就肯定争不过沪城鬼差,他们昨天积分暴增八千点。”
八千点?!捩总冷笑道:“等会儿去。”
见状,一旁的苏骄幸灾乐祸道:“让你们偷懒,这下倒霉了吧!”
连奚和捩总齐齐轻哼,懒得理他。
是的,连奚和捩臣万万没想到,当初一个小小的举动,居然害得他们现在再也不能作弊了!
对,就是再也不能作弊了!
半个月前,更夫使用自己的江南道白无常证,举报温州鬼差作弊获取积分,结果害得连奚和捩臣的积分也被一撸到底,直接清零,名字还被全国公示,丢人丢到全国去了!
原本他们以为这就是最严重的惩罚了,可慢慢的,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更夫惊恐地发现:“大人,不好了,我的无常证再也不能收取其他地区鬼差的额外收益了!”
更夫说过,江浙沪三十五市的鬼差都是给他们江南道黑白无常打工的打工仔。连奚每抓一个鬼,假设这个鬼实际价值100业绩,那连奚只能获得30点业绩,更夫15点,江南道黑无常15点。还有最后的40点,上交地府充公。
以前他们可以作弊,把更夫的那15点业绩也偷过来,算作苏城鬼差的公共业绩。温州鬼差也是这么作弊的。
可现在,没了!
全部都没了!
更夫:“呜呜呜,谁知道崔判官大人的这个业绩排行榜这么智能啊!这下好了,所有额外业绩都被它监视清除,一分多余的业绩都不肯给我们了。”
得知这个消息时,捩总手指颤抖,直接掐碎了自己的手机。
连奚大惊:“这手机一万多!”
捩总从容不迫:“没事,我听说这个月正好出新手机……”
连奚:“???”
你怕不是故意借机弄坏手机想换新的!
此事暂且不提。
虽说没法堂而皇之地作弊,但是两本江南道鬼差证,此刻都在连奚三人手上。这也算极大的金手指了。使用江南道鬼差证,一次性可以放射出一百道指引金光,抓鬼速度远超其他鬼差。只是从此以后,光凭更夫一个人抓鬼就不行了,连奚和捩臣也必须投入到抓鬼大业中来。
周末,陈凯的婚礼。
连奚原本只想自己一个人去,然而陈凯特意发了三张请柬,同时邀请了捩臣和更夫。
捩总正在打游戏,听说这事,挑眉道:“邀请我?”
连奚思索片刻:“大概是想道谢,上次你们帮了他的忙。”
“哦,”捩总:“没兴趣。”
连奚:“……”
知道你没兴趣,有这时间不如多打几盘游戏是吧。
连奚也没强求,但是他没想到,更夫也不乐意去。
胖子更夫摸着自己光溜溜的脑袋,痛心疾首道:“大人,那沪城鬼差和盐城鬼差简直不是人!他们的抓鬼速度为什么如此快?小的身为堂堂江南道白无常,岂能输给他们?”
连奚:“……”
他好心提醒:“咱们现在是第一,而且甩了排名第二的沪城鬼差整整一万多积分。”
更夫瞪大了眼:“才一万?!”
连奚:“……”
更夫:“多谢大人美意,小的没空去那什么婚宴。一万积分的差距实在太少!怎么说,小的也要超过他们三倍一倍才行!”
连奚还没来得及说话,更夫又风风火火地出门抓鬼去了。一句“其实我才是苏城白无常你不是”噎在嗓子里,没处说。连奚叹了口气,他琢磨半晌,给更夫发了条消息。
【连奚:沪城和盐城鬼差的业绩确实有些出人意料的多。】
【更夫:是吧!!!】
【更夫:您也这么觉得!不如我们杀到他们的地盘,看看他们有没有作弊!】
连奚:“……”
你能不能往好处想想,咱们才是作弊的那个!
地府要是设立一个最佳员工奖,谁敢不投你,我第一个不服!
捩臣和更夫都不肯参加陈凯的婚礼,连奚只能自己一人去了。
陈凯在大学时期就是学校的风云人物,人脉极广,人缘也很好。连奚到了婚礼酒店后,发现陈凯几乎邀请了大学时认识的所有朋友,整个宴会厅被桌子拼满,坐了足足80桌人!
见到这么多似乎有些印象、应该认识的“熟人”,连奚社恐发作,站在宴会厅门口踌躇无措,手里拿着的红包变得无比滚烫。
这时,一道冷冷淡淡的男声从身后响起。
“连奚?”
连奚回过头:“王医生?”
来人正是王子皓。他穿着一身干净简单的西装,走过来,把红包随便扔给前台,填写好自己的名字后,直起身对连奚道:“你不进去?”
连奚尴尬地笑了笑,也送了红包,写上自己名字。
两人一起走进宴会厅,还没走两步,陈凯远远看见他们,立刻走了过来。
“连奚,王子皓!”
连奚和王医生停下脚步。
陈凯朗声笑着,伸出双臂抱了抱两人,接着道:“给你们两安排到一桌去了。”接着,他一边带着连奚二人往安排的那一桌走,一边压低声音,对自己的好友道:“知道你不大会和人交流,你那一桌都是咱们的舍友,还有隔壁屋的四个,再加上王子皓。”
连奚惊讶道:“赵利他们?”
陈凯笑着点头:“对。”
社恐哑巴主播彻底松了口气。
你不早说!
……
婚宴从晚上七点开始,到九点正式结束。
陈凯的好人缘正这场盛大的婚礼上体现得淋漓尽致。许多兄弟看到他结婚,都非常捧场,新娘子的头纱被掀开后,司仪说一句什么,兄弟们在底下捧哏一句什么,整个婚礼现场的氛围热热闹闹,所有人都笑声不断。
“陈凯这个人是真的会做人。”
闻言,连奚转首看向王子皓。总是穿着白大衣、毒舌不断的王医生,此刻举着酒杯,远远望着舞台上的那对璧人。察觉到连奚的视线,他回过头:“你不觉得?”
过了几秒,连奚:“觉得。”
王子皓:“待人以诚,就会得到更多的回应。道理谁都懂,就是过不好这一生。我看你也和我差不多。”
连奚无语地喝了口红酒,瞥着王医生绯红的脸颊,心道:至少我酒量比你好,还不会明知道自己不能喝酒也要硬着头皮为了面子去喝!
一个小时后。
寒冷萧瑟的秋风并不会因为一场幸福美满的婚礼,就减少几分杀人的威力。
站在酒店门口,连奚面无表情地扶着王子皓的胳膊。每当王子皓要把自己的脑袋搭到连奚肩上,连奚就会极其无情地推到一边:不是因为情分不够,而是因为太、臭、了!
喝醉酒的人,嘴里呼出的气都是浑浊的臭味!
送完一波波的客人,陈凯终于走到连奚这边。看着喝得酩酊大醉的王医生,再看看连奚,陈凯露出尴尬的神情:“那个,我这边有些事,连奚,要是可以的话,你能送他回家么?”
连奚愣了愣:“我不知道他家住哪儿。”
陈凯干笑道:“我知道。”
连奚:“……”
“说实话,他朋友也很少,今天婚礼上来的,据我所知,他就只认识你一个。”
“……”
既然话都说到这个地步,连奚深深叹了口气,无奈地承担起送醉鬼回家的任务。所幸王医生喝醉酒后不吵不闹,就是呼噜大睡。连奚打了个车,把人送回家,扔上床。确定没有其他事后,他终于离开了王子皓租住的公寓。
下了楼,连奚站在楼下,深呼吸,再缓缓吐出。
以后他再也不要送醉鬼回家!
一边走向公寓小区的门口,连奚一边拿着手机,给自己打车。
说起来,苏骄好像也是个喜欢喝酒的人。有次苏骄和同学聚会吃饭,回家后满身酒臭,倒头就睡。但是捩臣不会喝酒。
脚步微微顿了顿,连奚的眼前浮现起男人俊美冷淡的眉眼。明媚灿烂的阳光下,黑无常目光怀疑地盯着一杯红酒,稍稍尝了一口,便嫌恶地推开:“啧,什么味道,过期发酸的也能喝么。”
……嗯,捩臣不会喝酒。
正想着,手机嗡嗡震动,是一条新的微信消息。
【陈凯:好兄弟,送酒鬼到家了么。】
【连奚:送回去了,我在回家的路上。】
【陈凯:[双手合十]多谢啦,回头请你吃饭。】
清澈的瞳孔里倒映着闪烁不断的荧幕文字,连奚将手指按在输入框上正要打字,一股微凉的冷风从他身后吹过,拂起他额边的一缕头发。
【没事,不用客……】
“气”字停在输入法的选择栏里还没打出去,连奚倏地停下脚步。
他刷的回头,看向身后。
寂静辽阔的月夜下,公寓小区里空荡荡的,不见住客行走。
道路两旁的行道树被晚风吹过,发出沙沙声响。一墙之隔的小区外人行道上,还可以听到晚上夜跑的人有规律的脚步声。然而,这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远,如同隔了一层朦胧的水幕,浑浑浊浊,再也听不见了。
黑暗中,一个高大的黑色人影踩在小区的鹅卵石小道上,低着头,一步步地走着。他似乎也要去小区大门口,于是与连奚同路,慢慢的,走向了连奚。
“哒哒――”
“哒哒――”
连奚神色平静地握着手机,注视着这个黑衣男人越走越近。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按住了手腕上的青铜铃铛。
男人低着头,细碎的头发遮挡住他的眉眼,只能看到一张极薄的唇,唇色淡而浅,唇形姣好,下颔线条流畅。高挺削瘦的鼻梁被光影笼罩,在脸颊的另一侧落了一片淡淡的阴影。
一步步的,他走到连奚的身边,绕开了连奚,又继续走向小区大门。
走过了几米后,他突然停下脚步,回头。
“你认识我?”
男人微微抬首,额前的发缓缓滑开,露出一双细长高挑的桃花眼。
没想到这人竟然长得格外好看,连奚微微怔住,他垂了眼睑,淡漠道:“不认识。”
男人笑了,薄唇勾起,明亮的眼底满是冰冷的笑意:“我认识你。”
连奚目光缩紧。
“不过我很好奇,我又不是鬼,你为什么看我看那么久,既然你并不知道我是谁的话。”
听到“我又不是鬼”五个字,连奚身体顿住,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冷冷看着对方。
男人低哑地笑着:“至少在你看来,你分辨不清我到底是不是鬼吧?”
清俊秀雅的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连奚冷静道:“是。”
“那你为什么看我。”
“有时候,人类比鬼还恐怖。”
“哦?怎么说。”
“你如果是鬼,我并不怕。但你看上去……像个变态杀人狂。”
似乎完全没想到这个答案,男人俊美的脸庞上全是愕然。过了几秒,他癫狂地大笑起来,笑得眼角的眼泪都流了出来,骤然,笑声停止,尖锐冰冷的目光直直射向连奚。
“那不如认识一下好了。我姓蒋。”
连奚:“玄修?”
男人恶劣地扬起嘴角:“不是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