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二十(1 / 1)

夏天平静地说完他的理由,然后敬礼,转身离开,干净利落的动作看不见一丝犹豫。

留下的人沉默着,他们坐在这个会议室里见过很多兵,或许有愤怒或许有兴奋,他们也看过如释重负的表情看过沮丧的表情,各种各样,那个吴哲不是头一个,那个成才也不是唯一一个,但他们都是第一次见到自己亲手扼杀的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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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朗很少见到铁路有这种表情,只是很多年前,他还是铁路手下的南瓜时见过。他知道,他的大队长是真的生气了。

袁朗站了起来,笔直的站在那里,而其他三个中队的中队长也有些讪讪地,尴尬地相互看着彼此。

“袁朗,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啊。”铁路低沉的声音从牙缝里迸出来,“其他我不管,你给我把人留下来,心甘情愿地留下来。”

袁朗直视着铁路,“铁队,请给我非他不可的理由,我a大队从不强求人留下,况且还是个需要心理干预的兵。”

铁路指着袁朗,一付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要理由,你要理由,你以前把人扔回去我不管,我知道这里只留有需要的,你以为我把他挖来是给你当南瓜苗随你刨随你削么,啊?!告诉你,当初我把他挖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是棵树了,我要他在这里生根发芽,你倒好,直接给我把人的根都砍了泡烂了,你还真以为他手里就只有你看到的那些东西么!”

袁朗这回真是觉得自己有点冤了,他头一回看南瓜看错,刚才被夏天顶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现下又被铁路狠骂,这种音量,自打他从铁路手下的南瓜地里毕业后可就再没领教过了。坐在一边的其他人都有些头皮发麻。

“我让你自己去看资料的,你看了么?”铁路终于降低了音量。

“看了。”

“知道乔文弘是谁么?”

“曾经是越战时期s集团军l师侦察连连长。”袁朗顿了顿,又道。“铁队你当年的老连长。”

“你知不知道我们第一种国产的□□79式7.62毫米狙击□□?”铁路没有接下袁朗的话,反而又换了个话题。

“79式□□是81年开始产量,其枪管长620毫米,保证了外弹道性能和子弹飞行的稳定性。79式狙击□□使用53式7.62毫米钢心弹,初速830米/秒,有效射程800米,配备倍率为4倍的瞄准镜,具有测距、修正功能,此外还带有红外感光屏和照明装置,夜间能观察,搜索和射击。”

“这么老的枪你也清楚,那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所说的这些参数当年都是这个乔文弘一点点试出来的!”铁路点了一支烟缓缓吐了口气。

“乔文弘就是用第一支79狙了近70个越南鬼子,老山作战时期,他还创造了1300米的狙杀记录。他带的侦察连可以说是咱这个a大队的最早的雏形,我是乔文弘带出来的,但这个夏天,是乔文弘手把手亲自□□出来的,就这么一句话,夏天,打从一开始就是以特种狙击手为目标训练出来的。就你在训南瓜时的那些射击项目,我估计他连三分之一的实力都没用到。”

袁朗愣在那里,嘴角慢慢浮起苦笑的弧度,他头很大,他知道铁路必是要他让夏天留下的,但他看夏天那态度却感到棘手。

“训练期间他有封信,是关于他在老家房子动拆迁的事,因为他是户主必需亲自去办理手续。”铁路拿出了一封信递给袁朗,“他年纪也小什么都不懂,你带他去把房子的事弄妥了。记得把他也带回来。”

袁朗接过信,敬了礼。“真的一定要么铁队,您也看得出来吧,那小子能对着你说‘我拒绝’不是什么尊严不尊严的狗屁问题,因为他打从一开始就没想着要留下,他压根就不能算是个兵,穿着一身军装,可他不在乎把它脱下,连军人这个身份都不在乎,那么在部队里他还能在乎什么?指望着他在战场上表演他的射击水平么?铁队,这种人我要不起也不敢要,要他还不如把成才叫回来好好捶打,半年我还能给您比那小子更好的特种狙击手。”

铁路看了看他,叹口气,“袁朗,你真的了解过这个兵么?别轻易的犯下经验主义的错误,你此时的判断不像一个合格的指挥官!”

袁朗静静地站着,敬礼的手没有放下。

“别在这里给我犯倔,你就趁这机会,好好的,认真地再看看这个兵。”铁路没有再给袁朗说话的机会,拿着资料就离开了会议室。

夏天正在打包行李,石丽海站在另一边看着他,但都没有说话,房间里透着尴尬,两个人都不善言辞,于是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袁朗进来时正看见夏天把他的相框收起,空荡荡的桌子,就像从来没有过主人一样。

“夏天。”他出声,有些僵硬。

“教官。”夏天敬礼,然后笔直站在他面前。

“别这么一板一言的了。”袁朗苦笑,他觉得他们俩个人都有些问题,“这是你的信,是关于你家老房子拆迁的事情,你是户主一定要你亲自办理,铁队已经同意给你假了。”

夏天愣了愣,接过信,寄信人一栏里写着xx街道动拆迁小组,信的内容很简单,大概意思就是让他回去办个手续拿钱或是等分配的房子。

“队里考虑你年纪太小不明白里头的道道,我会随你一起去,时间不等人,你准备下,我们今天下午就走。”

夏天点点头,然后加快速度收拾起来。石丽海看眼自家队长,带着不赞同的意味,袁朗无奈的耸耸肩,回自己宿舍打包衣物去了。

铁队很厚道地给他们买了直达特快的软卧,因为火车得整整13个小时,软卧条件也好。虽然说是四人一间的车厢,但地方小,真挤进了四个大男人,空间一下缩小不少。夏天和袁朗都是一身军绿的常服,眉宇间又带了正气,倒没有人真跑过来闲聊。

夏天和袁朗的交流不多,事实上他们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所以袁朗只靠在床铺的被子上闭着眼小睡,夏天跟袁朗打了声招呼便跑出了车厢。

窗外的景色不断向后退去,快落山的太阳照在夏天的脸上,印得一片血红。夏天坐在窗边的折凳,点了一支红塔山,一吸一吐地看着窗外几乎一成不变的景。

此时的夏天是有些惆怅的,当兵第五年了,可是他没有回去过,平日里在部队订的报纸里时常说着那座生他养他的城市变化有多么的大,他无法想像当他踏上家乡的土地时,是不是已经找不到回家的路。

夜色很快就降临,夏天抽了整整一包的烟,有些烟雾腾腾的,好在软卧都是独立的,关上门,里头也闻不到烟味。列车乘务员开始兜售小吃,餐车也开始营业。夏天掐灭了手里最后一支烟,站了起来,正打算开门却碰巧袁朗也开了门,脸对脸地遇上了。

“教,教官?您醒了?”夏天有些吃惊,“餐车营业了,您要吃什么,我给您打些回来。”

袁朗揉了揉鼻梁,“随便什么吧,我不挑。”

夏天点头,拿了钱买了份一份白切羊肉,一条红烧鱼,两碟小炒,一碟花生,两大盒饭,还有一瓶老白干。

袁朗见着夏天端了几盒,先愣了愣,然后接过几盒放在了车厢外的小台子上。“怎么买这么多?”

“我在想,教官大抵是想和我聊些什么的。”夏天低着头摆好碗筷,又倒上酒。“有酒有菜,总归能多聊些时间。”

袁朗像是被戳穿了什么似地咳了咳,“你现在倒是机灵了,之前我看你可是犟得很。”

夏天笑笑,先坐下给袁朗碗里夹了一筷子肉。“我和教官之间有误会,很深,不管我最后是走是留,我只是不想给自己留下什么遗憾。”

袁朗听了,也坐下,大咧咧地吃着夏天给他的肉。“你说得对,你说你已经不信我了,我也总得给自己找回场子不是,这么些年,你小子是头一个能噎得我说不出话来的南瓜。”

夏天嚼了两口菜,觉得味道没食堂师傅做地好。“我也有疑惑,教官您不信任我的理由是什么呢?我自认自己总是不错的,即使没有您这么厉害,但总归也不至于被人嫌弃。”

“哦,你说这个啊。”袁朗不甚在意地道,“记得我头一回训你们的时候么?头次集合故意找茬扣分,又开着越野带你们跑操场。”

“记忆犹新,我以前倒不曾想过还有这种练法。”

“你还记得当时其他人是什么表情么?”

“我想,是愤怒吧,您耍人耍得狠了点儿。”

“你还记得你是什么表情么?”

夏天一愣,他想了想还是摇摇头,没有人会记起自己瞬间的表情,那是下意识的行为。“应该也是愤怒吧,我是不记得了。”

袁朗喝了口酒,被老白干辣到,扇扇舌头之后才道:“你啊,你什么表情都没有,连个挑挑眉的动作都不给我。”

夏天没说话,仍是吃着眼前的菜。

“我曾经说过来我这受训的士兵都带着希望和理想,他们每一个都想留下,他们知道我这儿是个好地方,是精英中的精英才能站稳的地方,而我是能带他们上战场的人。他们的理想和希望也许是保家卫国,也许是走上步兵的巅峰,他们有那些东西。”袁朗说话的速度慢了下来,他看着夏天,晕黄的灯光照不清他的表情。“可是呢,你没有。夏天,打一开始,你的表情你的行为就告诉我,你不在乎能不能留下,你在找些东西,如果你找到了,留下,找不到,走。”

夏天顿了顿手上的动作,抬眼看着袁朗,他几乎是立刻想委屈的冲他大喊声,你错了,我在乎,我太在乎了。可他还是没有,他觉得他自己没这资格说这些。

“夏天,你不是个士兵啊。”袁朗叹息着道,“我不清楚你想要什么,但我知道,你要的绝不是一个兵会要的东西,比如荣誉比如自豪感比如一个士兵的信念。”

“所以您才不信任我么?”夏天低声道,拿起杯子灌了口酒,火辣的液体淌过自己的喉咙,呛得他咳嗽,呛得他,连眼泪都出来了。

“不是不信任,夏天。”袁朗笑笑,“我曾以为你没那个实力留下,但你撑到了最后,铁队不管不顾地要你,我就在想,连个兵都不是的小子,我怎么敢带他去战场。你想想,你会不会带着平民,给他把枪,然后要他去打仗?不可能,会坏事儿的,你会死,连带着着我所有的队员一起死。”

“教官,我通过了你所有的测试,包括最后一场。”

“是的。”袁朗点头,“所以如果你没有拒绝的话,我其实是打算把你留下,然后把你回炉重造,重新打磨出一个兵来。”

夏天睁大了眼,对于这个回答,他意外了。

“教官,您其实说得都对。”夏天又给自己倒了杯酒,“我真的不像个兵,我明白,我心里头清楚得很。”他用力拍拍自己的心口,“但我是真的想留在部队的,真的,真的很想,我把部队当成家啊你明白么?我已经没家了,部队都没有的话,我还能有什么呢?”

夏天流着泪缓缓说着不成字句的话语,月光下的泪晶莹剔透,看上去就好像一碰就会碎掉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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