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和陈哲的关系，说不上什么亲密，但也绝对没有任何的意见。出于工作上的配合关系，他与他交往较多，好多事情上还都很关照的。出事那几天，李志基本不来上班，整天呆要家里闷闷的。陈哲还专门去家里看过他，但也没多谈那次矿难的前因后果。人呀，一旦有了心事，那是非常的痛苦的，特别中年男子，领导男子，万一遇到了难事，那真的是身心的憔悴，百般的折磨呀。难怪这些年里，会有好多领导干部或跳楼，或投水自杀呢。“都是活得不耐烦了。”
人们都这么调侃道。其实，他们的苦，又有谁知道呢。不要其位，不谋其政，不谋其政，不知其难。想谋其政，难上加难。呵，这个辩证法更难领悟得透。这是陈哲的理解。人，用为一种生命，死的那一瞬间是想容易的，但选择死的这一条路则是难上加难的。活着，就是最大的乐。一旦不想活了，那便是死。生与死是一对天生的矛盾冤家，从来不会分离。陈哲在参会的人群中找了半天李志，却没有看到对方的身影。是没有来参会吧。这会他该不该来呢？会不会不来呢？台上的省里来的那两位领导说了些啥，陈哲一句也没有听清，只听到不知是谁，最后提高嗓门，大声说了一句：“工作的安全，你的安全，一个都不能少，否则，后果自负。”
哈，安全？啥是安全？就是没事。啥叫没事？就是……如果一个领导没有事可做了，那又成什么了？从会议室回到各自的办公室，人们谁也不说话，像参加了一场葬礼。这便是官场的可怕，当然也是金钱的可怕。几十年的辛苦成名，一夜间的轰然毁塌，如那地下的宝藏，积攒了上亿年的时光，却在一瞬间让人挖掘出来，成为一股浓烟功升空，或铸成一块铜锭成品。比此再也无法恢复本来的面目。猛然，陈哲感觉到了自身的渺小与无能。自己该不会有如此可悲的下场吧。北方的风是很酷烈的，特别是进了深秋的时节，突起的大风，一夜间便可以把整个城市刮得天昏地暗，不见一丝太阳，再加上城市四周众多的煤矿、铁矿等企业的呐喊助威，整个天空全是呛人的气味和无穷无尽的黑色颗粒，让人的呼吸都不能不带有重重的声音。但省里的报纸报道说，本省人平均寿命在全国位居前列。陈哲听了，不由得一笑，看来，生命真的是伟大而神奇的，达尔文的进化论就是真理，讲得透彻，只要时间允许，再脆弱的生命都可以在非常恶劣的环境下进化得无比强壮。想归想，这些问题不是他陈哲一人可以说了算的，他自己的事情还办不完呢。更何况是他不能决定的事情。昨天，他听到一个内部消息，说是省里要在明年初召开两会，在这次两会上，省里要出台好多新的政策与法规，特别是要对省直属的一些局进行一系列的机构改革与调整，特别让他心里不得不想的是，好多部门要合并，其中，煤炭管理局与他们的地矿管理局要合并，主要领导也要进行调整，退休的要退，需离休的要离，想下地市的可以下去，想脱离机关的可以申请，想提前办退休的也可以……一句话，减机构减员，一个原则，原来的能源大省要进行大的改制和转型，由一个每年给国家供应亿万吨各类资源的大省，转变成一个以文化和旅游为主的新型省份。然而这一切，对陈哲来说，感觉还没有刚才局长大人的那一句话让他兴奋激动。局长是一位四十大几的风雅中年男子，很有领导气度，中等个头，标准身材，白白的脸庞，沉稳的性格，不苟言笑，但却也给人一种平等和霭的感觉，说话不紧不慢，没有啥架子。来地矿矿局近十年了，群众基础不错。快下班时，局长与局副书记来到他们处，对处长郭和生和陈哲说，钟铭因身体不好，请假休息了，鉴于局里最近的工作与人事情况，决定就暂不再给他们处派其他干部了，处里的工作就全交给你们两位了。工作会更辛苦些，希望你们要好好努力，把各方面的工作做好。送走两位局长，陈哲看了看郭和生，郭和生一脸的平静，陈哲只淡淡地说了句：“请不请假不是一样的吗？事还得靠咱哥俩好好干呢。”
郭和生没有什么反映。是的，此话不假，近半年了，五十六岁的钟铭因身体原因就一直请假，基本不来上班了。陈哲便自然地兼职任起了行政与业务双份工作，任务更重了。特别是眼下，机关大的调整又要开始了。今年从南方一个省里调来的省长是位有见识，实践和理论皆出众有才干的省长，听说曾毕业于人大，先后在中央的好多重要部门待过，挺务实的一个人，讲话从不拿演讲稿，逻辑性思维特强，一场报告下来，让省城处级以上的干部开了一次眼，这样的讲话才叫有水平，原来那省长，显然就是文盲一个了。有真水平的领导那真的不是白玩的，没几天，一个省（市）级机关工作作风整顿方案便出台了，其中有这么一项规定，如果发现有谁在上班时间打牌、打麻将、偷菜、种地、聊天等，领导干部，就地免职，一般工作人员马上停职反省。刚开始，并没有人警觉，可是两个月后，当一位副市长因在下面听报告打盹被当场免职，省里的两位局长因没有按规定时间去省委会议室开会而停职，十几位副科级干部醉酒上班让纪检干部查获，停职反省，十几名老师上班期间外出代课，让教育局纪检部门给拍摄了下来，马上停职……于是，一场大的震动便在省城的大小机关发生了，陈哲所在的单位也是一样的不安与震动。一上班，只要有人打开电脑去斗地主，便总会有人来提醒：“是不是想回家抱孩子去了？”
在一阵笑语中，办公室里便总会有人站起来，把门关上，有时还插上门。于是，麻将照打，菜继续偷，地主还在斗。而处长往往是不在的，即使偶尔来一下，看到了人们的举动，也不会对其进行什么大的阻止，大不了，说句：“注意点呀，不要到时后悔莫及”便转身忙他的去了。而对于陈哲，人们从来没有把他当作真正的领导去看待，去敬畏，去巴结，这并不是人们对他不尊重，轻视或小瞧，而是认为他这个人太好，感觉他这个处长与一般的领导不同，没有什么官架，更不会拿鸡毛当令箭，能体谅下面群众的心理，更能为他人着想。还有更关键的是，从来没有对上汇报说过别人的不是。只这一点，陈哲在局里的老好人形象便无人能比了。“陈处，又在构思什么呢，不言不语，文静得像位淑女？”
“大画家，又有什么新的墨宝，拿出来让我们大家都欣赏欣赏吧？”
“要不，陈处，我出钱，收藏你的画如何？你开个价。哈哈。”
“你们看这报告，事没做多少，字没多少，但是给人的感觉就是与众不同，好像我们个个都成了无私奉献的雷锋了，这是谁的手笔呀？”
“除了陈处，还有谁？拨拉遍咱整个局里能动笔的，还有谁能比得上陈处的妙笔？”
这一点，陈哲是相信的，虽然他从来没有在谁的面前吹过牛，也没有在公众场合卖弄过自己的文才，泄露底细的是几次全局举行的文艺作品大赛，作为重要人物的他不得不亲自出马，挥墨上阵，一个一等奖拿到手，大名便在全局上下，不胫而走。从内心说，他是根本瞧不起周围这些只会吃饭，只想得利，却对工作能敷衍不去认真对待的同事们的。不是他的心气有多高，而是感觉他们的品味难对自己的口味。对于现实，他是再熟悉不过的了。而身在其位的他，无论是笔下，还是嘴里，都不愿意说自己知道多少有多少的才华，有时候总是刻意的回避一些别人的夸奖，但还是瞒不住，整个局里的人知道他这号人才。有那么几次，局长特在把他叫到办公室，与他一起品赏名家的书画。“局长，我不是搞专业的，仅是个业余水平而已，说得也许不对。”
“不，不，你真的行，我知道的，你别谦虚了。我们也就是随便聊聊罢了，咱又不想当什么画家之类的，你说是吧？哈哈。”
“局长说的是，人一有欲望，心志就不稳定了，就会滋生出许多的想法。事情就开始有麻烦了。”
“小陈呀，你这话说得好。没有辜负组织的培养呀。”
“谢谢局长的信任，我会努力工作的。”
每次与局长闲谈完书画，从三楼中间那个办公室出来，他都会说上这么一句话。经历了风浪的生命，何求那些细微的雨滴呢？再严苛无情的规章制度，也难保证麻将和打相克是中国的这片土地上杜绝，更何况小小的地矿局里，一个小小的偷菜。但是，上班就是上班，自己的工作就得自己去认真对待，这对陈哲来说，是天经地义的。有时他也觉的，好多规章制度纯属无用，即使是上面检查组的人不来，他也会该怎么工作就怎么工作的。多少年来，无论到了哪里工作，陈哲，就是这么自然真诚地走过来的。不惹人，不招事，不搬弄是非，明哲保身，自我寻乐。说清高，是有点；说精明，也有点。是的，每次活动，都是风头大雨滴上小，待骤烈的形势一过，有的被撤职了，有的开始反省了，不仅，局里便一切又复归原位。偷菜的继续偷菜，打牌的继续打牌，男人谈女人，女人说老公，下班喝酒，上班谈喝酒。对此情形，陈哲倍感无趣。无事可做了时，陈哲就到公园里独自转转。而每次大都是骑着那辆硬旧的自行车。去的地方实在远了，就坐公交车去。有人提出，单位里有公车，坐坐吧，陈哲笑了笑，没有答应。倒是有几次，局长与他一起办事回来，两人谈兴正浓，局长也会提出到市东面新建的湿地公园去，随便走着并随意地谈点什么，有时也谈局里的局势和自己处里的工作。但是，有好几次，有关自己工作的话都到嘴边了，陈哲却就是不能把它说出来。事后，他都有些后悔，认为错过了一次好的机会。“你真是个笨蛋。这样的机会，真的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呀。”
他的一位同学在一次酒后，对他大加指责，说他根本不会做事，一点也不像个在省级机关里混了十几年的处长。听着对方的责骂，他无所谓的在一旁笑着。不是他笨，是对方太精明。这一点，他能感觉到，而且感觉得一清二楚，绝对没有错。眼前的那位只是头发花白了几根，精神与身体特别棒的领导，比自己更含而不露，更知道如何去观察下属，非常周密地去处理更复杂的事情。在官场上也同样混了一辈子的副厅级干部，能不知道自己下属肚子里的那点想法与心愿？如果那时说出来，对方该如何答复你？当场就一句话“同意”？或就来三个字“不同意”？这不是给领导出难题吗？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是说，这不是一般的机会，而是良机，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如果这一次真的来了，自己认准了便一定出手，一出手便能抓住的百分之百的成功，而且这个成功还应该是多方面的。想到这里，陈哲有时都为自己考虑问题的聪明与深远而自鸣得意了。然而，面对这次即将到来的全省经济大转型，机构大调整这一历史性的转变，他，一个身在省局四十多岁的副处级干部，如何去应对呢？是全力前进，还是主动退让，或是任由自然。纵是自信聪明的他，此时也真的不知如何去规划自己未来的人生之路了。管它呢，车到山前必有路，有路便有人来行。风雨中有大树要被吹倒，也有小草正在生长。想到这里，陈哲的思路一下子从那官场上断了，转而回到了个人的情感天地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