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湖,是人工修造的,沿着湖畔的,是一条由细碎的石子铺就的青光小道,绿草一丛丛紧挨着两旁,明艳的湖水让正要西落的红阳照着,幽深而宁静,清亮的水面与蓝色的天空相映成辉,那轮夕阳正好镶嵌中间,一颗爱的红彤彤的心脏在冉冉下落。“真美,我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咋就从未发现过?”
黄雅利惊奇地叹息道。“美的东西哪里都有的,难得的是我们有时没有那个机缘,有了机缘又没有那个机会,机会来了却失去了那个情趣。”
生活了半辈子的陈哲,深深地知晓命运对人的捉弄。尤其是在感情上,更是让每一个人都无法把握自己。陷入感情泥潭里的陈哲,近日来,对一些问题的思考更多了,心里也更烦乱了。钟铭副处长还是那副嘴脸:“实在对不起,这是局长特意安顿过了的,不然仅凭一个借来的,那就更不好说了。如果正式手续能在年底办下来……”又是借来的,一说到此,他陈哲就没气了。谁让自己不是人家的正式职工呢?谁怨你要半路出那个家,来到这个大庙呢?自古店大欺客,客贵欺店,要想在此待下去,你只能忍着,打掉门牙肚里咽,除此之处,再无第二种出路。说句实话,他陈哲也不是对官场的潜规则什么也不懂的人,请客,送礼,拉关系,讨好,巴结,服务,他哪一项没有去做。那一年,刚到省里报到,他拉了一工具车的山货,照着老丈人的吩咐,和几个同事一起,蹲守在这个大院里整整两天,先是打电话联系,然后等屋里有人了,便瞅着没有另外的眼睛时,拎着东西,急忙忙上去,一家挨着一家地去送。敲门,自报姓名,说明来意,送上大小不同,价值不等的特产,然后再礼貌退出。身体累不说,心里累得都快要成死灰色的水泥地了。“陈哥,办事真难呀。连送礼都这么难,如果想办其他大的事,还不把整个家当全搬下来呀?”
“看那些当官的脸色,真他妈的。”
“谁怨你不是官呢,你要当上,比他们还冷酷。”
这话说对了,陈哲当时心里就产生了一点想法,如果自己当上个一官半职,一定要把此时丢出去的脸全部收回来。转而再想,又觉不太好。但是,那股气实在是无法发泄出来的。记得从老家走时,众同学好友们聚在一起欢送他,在酒桌上,就反复提醒过自己:“出去一定好好注意,不要想说甚说甚。那是省城,不比咱这小地方,说错了,做差了,可以重新再来。”
好一个省城,大都是来自四面八方的精英人物,手中那一张张文凭满是厉害。那些不厉害的关系更是硬,不是省里这个领导的亲戚,就是厅里哪位夫人的三妹子,一个个文质彬彬,礼貌有加,笑容如春花般盛开,实则勾心斗角,你猜我忌,生怕对方不生病,或躺在医院永不起来。要么就是盼对方离婚,或股票大跌,赔得对方几天抬不起头来。这就是城市人的生存方式与习惯?这就是他们的精神天地与追求?累不累呀,一个个愁眉苦脸的,心事重重的。哪如下面的山村或那小小的县城里呆着舒服!但他陈哲还是从一个小小的县城里来到了这个大大的省城。这是为什么?至今他都不清楚这到底为了什么,放弃了自己早已习惯了的生活方式而要来这个让他总是感觉别扭的地方。是老丈人无形的威严,还是那次有理有据、合情合理的谈话?或是妻子本就不想在那个县城长期呆着的怂恿与支使?那么当初作为金枝玉叶的她,为何要嫁给一个生于此、长于此,浑身土腥味道十足的小市民呢?“你身上有一种别人没有的味道。”
“什么味?”
“现在不告诉你。”
什么时候告诉,陈哲不知道,反正他没有感觉到自己有啥与别人不一样的东西,不就是从小喜欢写写画画,到了大学又跟着别人学了点吗?要说那修养气质,自我感觉还是很差的。只在省城的大学里读了四年书,那种气质与行为就可改变?难,或说根本就不可能。不光他不可能,其他大多数人也不可能,看看那些在他前后出来读书的同学,回到县城里,不是大都恢复了农民的原样吗?脏话自己也常常挂在嘴上的,各种不良的卫生习惯时时带着,虽然客气话、见面时应该有的礼节自己也会,但那算什么改变?真正的教养必须是从骨子里灵魂深处的改变,从血脉的深处彻底一番清洗,而这一点,则是几代人几辈辈的事。论祖上,他陈家也仅是个小地主、小资产阶级,最大的官听说只当过个县里面的一个什么局长,还是日伪时期的,不能提及的。若与这儿的官相比,就是一个小科长而已,根本就是一根细牛毛。相比较而言,他感觉妻子邢茹身上就有一种不是山里人的味。说那是贵族气质,还没达到,说那是小资气息,有一点,但还不像。说那是清高、孤傲、冷漠、雅致、脱俗?好像是对的,但综合起来是什么,他就又不知道了。“你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别人喜爱的你不一定喜爱,你要拥有的别人却不知道那是一种好的东西。”
他不能较为准确地说出从邢茹身上透射出来的那种独特的气息与诱人的光泽。也许正是因这一点,才让他下定决心,把她当作自己终身的伴侣去追求。但,为啥,结婚没几年,自己反而又落得这么世俗、低下、卑微呢?平日里闲谈起来,也有个别朋友说自己自命清高,喜欢孤傲冷淡,不合时尚,不赶时髦。可是自己是这样的人吗?特别是现在,对那名与利,这官与那权,又时时放在心上左量右度的。要说自己真的能把世人喜欢的这一切放下、看淡,那是胡说,是自欺欺人。如果真的到时混不出个人模人样来,那岂不白来了一趟省城!自己的父母且不管,他们已长眠于九泉之下,与黄土为伴了,对自己这一生的好坏贵贱,他们已无法做出评判和帮助了。两个妹妹都是普通的小市民,她们的眼光与主意他早就不去介意了。可是还有妻子,还有老丈人那一个大的家族要交待的。要知道,他们可都是按这个标准来要求,评价自己的呀!“这小子还聪明,好好干了,是块成材的料。”
这是那位县委书记(准确地说,当时应该是副书记)在听了女儿的介绍,把他请到家里,与他进入了一次非正式的长谈后,对他未来的丈母娘说出的一句非常关键的总结。正因为这句定性的总结,他与她的婚事才排除了两个哥的阻拦而得以顺利地向前发展。但是,她的二哥却对他有很大的讥言:“就凭那几幅画能成了大事?不要让妹妹跟着他受罪就不错了。”
这句话是他从一个朋友那里听到的,是这位朋友与二哥在一起吃饭,二哥酒后吐的真言。他听到后,没有恼火,而是客观地想了想,感觉这话说得很有道理,凭着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的豪气与不服,他曾暗暗下过决心,我一定要让自己的心爱的人过一个比你们还要舒心的好日子。至于是否能比二哥有钱,他不敢做出保证。因为那时的二哥,已是全县有名的一个公私合营的大老板了。据说,光手头的流动资金就有三五十万。而她的大哥也早就成了当地一位很是权位的官员了。这一点,他陈哲是绝对不敢去相比的。所以,在这件大事上,他听了妻子的话,犹豫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最后决定离家出走,从那个县里的地矿局来到省城发展自己的事业。但一年多过去了,自己事业的曙光又在哪里?自己看到它的一丝亮影了吗?听老丈人说,为这事,他可是动用了好多关系,费了好大的劲的,光花出去的钱,就是自己三年工资的总和。那么,这些又能证明自己的清高和不屑与世俗为伍吗?平时总是用一双白眼去看世事,专找他人的不是,不能以一种平和的心态对待身边的人事。总是感觉别人欠自己的,而不能反过来更多的理解他人、帮助他人,这是一种怎样的心态?爱对一些天大的事理进行思考的他,常常让这些细小的问题扰得头昏脑涨的。坐在那张小小的办公桌前,刚才还比较清楚的思绪一切全没了踪影,呆呆地一动不动,直到下班。而回到家里那便是监狱,一个人没有,只有徒徒的四壁,白白的,一览无余。他不能对妻子倾诉身处此地的自己物质上清贫的,老丈人对他付出的已经太多太多了,一个大男人,不能再向对方开口哭穷了,一切的一切,全凭自己打拼吧。好在自己有的是时间与精力,更有的是机会与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