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虽弱,亦有健儿数万,如今重整兵马,足以应对一切来犯之敌。”公子朗声道,“在下出凉州前,得知昌珖谋划再度掠扰,亲率凉州骁勇之士深入羌地,将此酋拿获斩首。昌珖作恶多端,亦与众羌部积怨。在下已与烧当、卑禾、参狼等部立下盟约,互不相犯,共御外敌,以保边陲安定。”
这话出来,四周又是一阵嗡嗡的欷歔声,不少人面面相觑,交换着惊异的目光。
公子说的这几个羌部,都是凉州和秦国边境势力最大的几家,长久以来,与中原时而和好时而摩擦,桀骜难驯,每每进犯皆有恶战。秦国在西北最大的作用,便是为中原藩蔽羌部。公子将羌人拉拢到了手上,便意味着秦国一旦要对凉州动手,便定然也要陷入羌人的围攻,任何轻举妄动,都须得仔细掂量。
我心中茅塞顿开,只觉倾倒。
先前秦王勾结鲜卑人进攻凉州,逼公子交出了我。而现在,公子竟然能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真教人着迷。
秦王看着公子,未几,神色恢复如常。
“元初智勇双全,果名不虚传。”他的脸上浮起笑意。
“殿下过誉。”公子道,“凉州与秦国唇齿相依,定边安民,乃共同之要务,岂分彼此。当今之势,亦当互不进犯,一旦有难,则共同御敌,护卫圣驾。”
“元初所言甚是。”秦王道。说罢,他看了看我,神色平和,“既元初开口,孤自当成人之美。今日结盟,你我便是一家,匡扶天下,共举大业。”
公子道:“殿下英明。”
秦王亦不再多言,抬了抬手。
早有人备好了酒和一碗马血,二人按古礼之制,取血涂于口上,焚香敬天地,各念出盟誓之词。而后,接过酒碗,一饮而尽。
只听清脆的碎裂声响起,二人将酒碗摔在了地上。
天色已经不早,盟誓之后,秦王看着公子,道:“此往凉州,路途长远。护卫圣驾往凉州之事,便仰赖元初。”
公子道:“殿下放心。”
二人寒暄着,各是平和客气,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宫中初见之时。
秦王又向皇帝和太后行了礼,而后,令人牵来坐骑。
他上了马,片刻,忽而将目光瞥向我。
“云霓生。”他说,“你答应过孤的事,不可遗忘。”
果然还是没有放过我。
我笑了笑:“殿下放心,必不遗忘。”
秦王不再多言,少顷,低叱一声,领着一众随从离去,未几,在明晦交替间的晨光中,留下马蹄下扬起的一片淡淡烟尘。
“都督,我等现下启程么?”这时,杨歆走过来问道。
公子颔首,望了望周遭,道:“此地不可久留,将所有车运上船。”
杨歆应下,随即招呼人速速行动。
公子又与沈冲说了两句话,沈冲颔首,转身走开。未几,公子回头,目光与我相遇。
我看着他,忙露出讨好的笑。
公子却只淡淡道:“你也到船上去,莫站在此处。”说罢,往皇帝和太后那边走去。
“霓生!”惠风拉着我,一脸绯红,双目放光,“方才桓公子那气势,简直似神仙一般……”
我有些讪讪,看看公子的背影,心中明了。
方才那阵仗,他在秦王面前着实扬眉吐气了一把,然而那是秦王。但对于我,这位神仙的气还有没消。
石越等黄遨旧部,这些日子显然是操起了旧业,以漕户为掩饰,游走于各处水道之间。这些船,都是正经的渡船,大的能载运车马。
众人不敢耽搁,将车马装上了船之后,众人撑杆摇橹,将船驶离了渡口。
我知道公子的打算。他在此地弃陆路走水路,乃是为出其不意,藏踪匿迹。
不过雒水能通航的地方不多,且大多水浅,乘这些大船虽然走得快,但走不得多远。不消半日,众人就要下船去走陆路。不过这足够了,就算有万一有追兵追来,也不会想到他竟然调集了船只改道,从而难觅踪影。
我乘的这艘船甚大,有船庐数间。惠风伺候太后和皇帝去了,公子和沈冲在另一间船庐中闭门议事。
出了雒阳,先前在宫中穿的内卫的衣服便不可再留。公子打算得颇为细致,在船上备下了足够的衣袍,我和惠风一道,将皇帝和太后的衣裳换下,各穿上一身寻常的布衣装束。
“这些假须,仍要留着么?”皇帝看了看镜子,问道。
我说:“留着为好。陛下和太后虽平日多在王府和宫中,但这一路难免有抛头露面之时,若恰恰被见过天颜之人认出,只怕要节外生枝。如今天寒,这假须可在面上停留十日之久,陛下和太后且忍耐,到了凉州再除去无妨。”
二人皆了然。
皇帝看着我:“云霓生,到了凉州之后,你便可教朕本事了么?”
我哂然。事隔三年,他还惦记着这个。
“陛下要学甚本事?”我问。
“甚本事皆可。”皇帝看着镜子,兴致勃勃,“这易容之术就甚好,你教朕学来。”
我:“……”
正想着该如何回话,一个侍卫走进来找我。
“桓将军又闹起来了。”他一脸无奈,“我等都无法,都督和沈太傅还在议事,不得打扰,只好来请你去看看。”
我了然,即随他出去。
桓镶到底是公子的堂弟,没有被人真心为难,虽然手脚被绑着,但也绑了个舒服的姿势,手上一圈绳子,脚上一圈绳子,堪堪足够让他不好逃跑罢了。
不过桓镶并不是什么安分的人,一下说渴了,一下说饿了,一下又说内急要如厕。
出舱之后,我特地又去公子和沈冲议事的船庐看了看,门仍然关着,守门的侍卫将我拦住不让进,也不知他们在商量什么。
我有些悻悻,转身走开,进了关押桓镶的船庐。
见我进来,他嚷得更是来劲,道:“元初何在?我要见元初!”
我觉得他着实聒噪得很,一阵心烦。我没多搭理,看一眼他身上的内卫衣裳,慢条斯理地从怀里拿出药瓶,将一点药粉洒在巾帕上,在桓镶惊恐的注目中,捂在他口鼻上。
未几,桓镶的眼睛闭了起来,昏睡过去。
我将他手上的绳子解开,脱了外袍,给他将衣服换好。
而后,我将解药放在他鼻子边上。
桓镶打了个喷嚏,一下睁开眼。
他看着我,似乎瞬间明白了什么,四下里看了看,又往身上看了看。
“你……你对我做了甚?”他瞪着我。
我阴险地笑了笑:“我做了甚,公子还不知道么。”
桓镶面色不定,又急忙往身上看了看。
我说:“公子放心好了,不过是为了给公子换了身衣服,让公子小睡了一觉。”
桓镶大约终于搞清楚了自己完好无损,面色松下。
“我这药效公子可是试过了,可知我不曾诓骗公子。”我说,“公子若还是这般动来动去不肯安分,我忍不住便会再让公子睡上一觉,到潼关再将公子唤醒,可皆大欢喜。”
桓镶骤然又变色,一下坐起来:“云霓生,你休拿这些旁门左道来威胁我,我就不信元初会许你伤我!”
“我何时说过要伤你。”我笑嘻嘻,“此去潼关还有几日,我在公子身边,定然伺候得好好的,一路给公子喂些粥水,不让公子饿了渴了。”说着,我停了停,语气一转,“不过旁事我却是管不着了。”
桓镶狐疑地看我一眼:“甚旁事。”
我说:“公子也知晓,人总有个七情六欲四火三急。我这药最不好的地方,便是服药者不但无知无觉,连便溺之事也不可自主。睡上一日之人,大多都要失禁一身。不过公子放心,无论多脏多臭,公子都不会有一点知觉,去到潼关也就数日而已,不是甚大事。”
桓镶:“……”
见他终于安分下来,我在船庐里寻个舒服的位置,坐下来。
说来奇怪,虽然一夜未眠,但我一点一不困,就算闭上眼,心里仍然念着外面。可惜公子一直不出来,也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教我心头七上八下。
“与元初争吵了?”正当想着事,桓镶在旁边忽而不冷不热道。
我看去,他闲适地倚着一只装麦麸的麻包袋,看着我,神色轻松。
我没答话。
桓镶“啧”一声,道:“你也不必瞒我,方才元初那脸色,我都看到了。”说罢,他凑前些,“可是你想回头,他不许?”
我没理会他。
“你不说我也知道。”桓镶笑了笑,叹口气,“我这堂兄啊,莫看平时一副清高之态,其实要强得很。他这般千里迢迢跑来,八成就是打好了主意要将你从秦王手中接走。可惜啊,世事无常……”
我冷笑:“公子倒是关心我。”
“我当然关心你。”桓镶道,“元初都认了你是未婚妻,将来你便是我堂嫂。”
提起这事,我耳根又是一热。
“哦?”我瞅着他,“你不反对?”
“元初认定之事,何人反得?”桓镶道,看着我,“说到此事,我倒有一法,可让家中也将此事认了。”
“哦?”我问,“何法?”
桓镶道:“凉州那般边鄙之地,这一路山长水远,要走到何时?不若我等调头去谯郡,桓氏手中可是得了数州兵马支持,就算那些人各有算盘,桓氏得了天子旗号,便是得了道义,谁敢不服。你去劝元初,若是劝成了,家中定然会欢欢喜喜将你迎进门。”
我叹口气,颔首道:“公子说的,亦是有理。”
桓镶露出得意之色。
我拿出药瓶:“公子这般多话,还是睡一觉吧。”
桓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