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敏站在画室中央,抬头看着墙角的摄像头。
骆明镜从楼上下来,放下猫,顺着她的视线淡淡看了一眼,说道:“是摄像头,我装的。”
“能用吗?”
“当然,一直开着,我以为你知道。”骆明镜笑了笑。
时敏拍了拍沙发:“坐过来说话。”
骆明镜坐了过去,瞬间放空。
他沉默着,刚刚还能维持的平静笑容瞬间碎裂,被无处安放的迷茫无措取而代之。
时敏说:“你被拘留过?在要大学毕业的时候。”
“嗯,因为打架,治安拘留。”
“多久?”
“拘留十五天。”骆明镜说,“正经的。”
“之后呢?”
“……拘役三个月。”
“什么理由?”
骆明镜不语,时敏安慰道:“没关系,说不出口就别勉强自己。”
“……你知道。”骆明镜忽然开口道,“你是不是知道?你现在讲话的语气……很像那个心理咨询师。我没事的,讲不出来不是因为心理障碍,我已经好了。”
假话,时敏的脸上似乎写着这样两个字。
骆明镜停了停,慢慢说道:“抱歉,没跟你坦白。这个罪名太难听,我开不了口。但真让我开不了口的,不仅仅是这个罪名……三个月的拘役,说是性骚扰成立,但我从未进过法院,也没有辩护律师,甚至没有确切证据,他们其实……是想要我家拿钱。”
海市是一个什么样的城市呢?沿海省份的沿海小城市,本地基本都是做生意的,婚姻关系混乱,思想遵循‘传统’非常重男轻女,天价彩礼女人不上桌包干家务,先生男孩再领证,基本是市民们默认的地方规矩。
这种作践人的大环境下,海市的公检法系统更是荒谬的像个笑话。
海市多富二代,这些二代们非常具有海市本地特色,吃喝嫖赌沾染一切恶习,刑法不允许的那些行为,在他们眼中就是行动指南,他们把自己活成了穿皮草的畜生。而海市的公安局,就顺应本地特色,也开展起了特色办公。
海市公安,二代们的交易场所——头顶法律,两手交钱,双方心知肚明。
进去,交钱,出来,如此循环。
骆明镜从海市公安看守所出来后,长达一年的时间,那些警察的话还会反复不停地在他梦中出现:“怎么能叫狼狈为奸呢?这是各取所需。骆二代你要怪就怪太不识时务,人姑娘家都说了,可以不娶,但八十万一分不能少,能私了就私了。”
时敏轻轻拍了他一下,骆明镜回过神,道:
“是不是很难想象?”
他说:“那是我们的生活常态……一个市,一个没有多少穷人乞丐,人均财富超过很多一线城市的地方,病态是常态。说出来不会有人信,所以我一直……”
有口难言。
最可怕的就是,你被一件荒谬的事缠上,受尽了它的折磨,而最荒谬的是因它的荒谬,大家都不会相信它真的发生了。
时敏问他:“明镜,当年到底怎么回事?”
短暂的迷茫过后,骆明镜试图开口,又呆了一下,才慢慢道:“……说我摸她。”
“我发小……发小那年寒假开了间画室。”骆明镜轻轻摇头,从头开始,低声给时敏讲述,很努力地讲,“我们收了一些高中学生,艺考拔高班,我们负责给学生们讲课。学生里有个女学生,我……我对她印象不深,真的……忽然就冲进了一群人砸东西……她爸爸和一些哥哥,说日记本里我摸她……我在派出所待了一晚,然后他们说,那个女生指认的我……不知道,根本不知道……我出来……是秋天,从没见过那个女生。”
骆明镜断断续续把话讲完,跳过了很多东西,前言不搭后语,连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都无法讲清,他回避了太多的东西,并非有意,而是说不出。
时敏想起他的病历上那个刺目的病情初步诊断:ptsd,延迟发作,患者注意力涣散,无法描述事件细节,不能回忆起完整事件,并伴随中度抑郁,需药物介入治疗。
时敏默默叹了口气,开始削苹果,说道:“骆明镜,我削皮不断的。”
还好,他注意力很快就集中了,盯着时敏的手看了会儿,道:“你是左撇子。”
时敏把苹果递给他,道:“他们没有证据吗?”
“日记本。”骆明镜说,“……我知道这些举证很困难,而且不能让小姑娘站出来讲,但真的不能这样……怎么就是我了?不是我。我从不会碰女生屁股的,怎么会呢?我们家是不怎么样,破事一堆,海市里说什么的都有,但我妈跟那些妈不一样,我不是人渣,我是人,我妈教过我……摸胸就更不可能了。”
他咬了口苹果,吸了口气,平静了下来,陷入了沉默。
时敏问:“画室几个老师?”
“就我和李翔。”
“飞翔的翔?”时敏拿出了手机,打开了小皮发过来的邮件,骆明镜嗯了一声。
时敏道:“不是你,就是他。如果那个女生没有说谎的话。”
“应该不会说谎。”骆明镜说,“哪个女孩子会拿这种事说谎?所以我不明白……但她最后指认的是我,可能是因为钱的问题。”
“私了吗?谁先提的。”
骆明镜这次没有记忆缺失,他顺利说了出来:“我进警局的第二天,那姑娘的爸爸叔叔舅舅们提的。”
“你没同意?”
“能同意吗?”骆明镜忽然笑了一下,“她要嫁我的,她爸让我娶她,先拿八十万,再给彩礼,还得给套房,还要供她读大学,摆酒席娶她。哦……我想起来了,他们就是为了钱。”
骆明镜像是忽然找到了关键点,一扫迷茫,带着无奈的怒火,说道:“所以他们把李翔给放走了,李翔家没钱,上面好几个姐姐,我就不一样了,我家有钱,能开口要价。”
“后来呢?你不答应,他们降条件了吗?”
“……”骆明镜忽然愣住了,他迷茫了一阵,说道,“应该去找我爸了,这种事也不是我说给就能在派出所写张支票给他们的……不可能的,所以他们应该去找我爸了。后来就不再提结婚的事,嗯……之后……好像只说八十万私了,让我给我爸打电话,八十万就让我出去,不起诉我。我还记得他们到学校堵倩倩,可能他们找不到我爸。”
为什么那个时期,找不到骆合强呢?他在忙什么?
为什么他们忽然不提结婚的事了?
骆明镜呆了会儿,忽然流泪了。
想起来了,因为妈不在了。
时敏的手机调成了振动,时楚打来电话时,时敏刚把小皮发来的邮件看完。
骆明镜就在旁边,蜷在床上睡觉。
幸好他喝了酒,疲倦时还能合上眼睡着。
“爸妈让你回来。”时楚说,“爸有点生气,你做好准备。”
“他们看到了?”
“老二,看见微博了吗?爸妈得多瞎才看不见?”时楚说,“热门要爆了,你哥一口气扔了三张王炸都不行,热度分流不明显。”
时楚把对家一哥一姐的料抛了出去,尽管很轰炸,但依旧没能分走多少热度。
“你想出对策了吗,时不着急?”时楚道,“想不出就先回来应付爸妈,我头疼。昨晚一夜没睡,要被气死了……”
“我联系黄律师了,但现在还不是时候,我让小皮去找当年那个画室的学生了,我要等他那边准备好,才能让黄律师出来。”时敏说,“重点是海市公安渎职。”
“……”电话那端沉默了很久,时楚不知是讽刺还是感慨,道,“牛了,敢把焦点放在国家政府机关上了啊,时敏,搞不好一把死。”
“死不了。”时敏说,“早晚都要跟他们嗑。”
“你信他?”
“你觉得他是那种会摸未成年少女胸脯的男人?”
时楚呵呵道:“杀人犯还都会哭会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幼童呢,少来。你还不如去找李翔,拿钱压着让他出来认罪。”
果然,时楚没有乖乖停手,他也在关注这件事,并且看样子,调查进度和时敏的差不多。
“我正在安排。”时敏说,“李翔今年结婚了,结婚对象海市本地大四生,油画专业,家中多是海市公检法从业者,她叫刘蓉,就是当年说自己被骆明镜性骚扰的姑娘。”
时楚反应过来了,他骂了一句:“老二,下次找男人能找个家庭背景简单成长环境单纯的吗?他家乡那地方的人都是些什么奇葩?!”
“没有下次了。”时敏说,“我这就把他从复杂环境里捞出来,给他简单的家庭环境。”
小皮发来了新的进展:“已沟通,以前画室的学生愿意发声,我重点跟了三个,晚上发。”
与此同时,fiona的电话也来了:“姐!!看微博!!妹妹!!妹妹发了长文……”这姑娘吹了个鼻涕泡,“丽丽,给我拿张面巾纸……姐,你快看!我们公关组要跟进了,这就转。新话题都打好了,气人!”
许倩倩。
时敏点开了巧笑-倩兮的微博。
新的动态是篇长文,时敏匆匆扫了一遍,放下了手机,啧了一声,双手揉太阳穴。
“……不好。”她抬起头,抽了张纸巾。
差点哭出来。
那条长文的转发,好多都是骆明镜的粉丝,也有一直看热闹的网友。
“气哭了,心疼……”
“这要是真的,那我真的无话可说,只能说这世界上人渣太多。”
“好人都是这么被逼死的,我宁愿他坏一点。”
“靠!求人肉李翔刘蓉还有垃圾刘所长,我想网络暴力他们!”
“真……除了惨说不出别的话了。”
“@海市公安@海市公安@海市公安求调查!!”
“@t大校园官方微博求调查@柯戈教授抄袭学生作品,利用职权授意自己外甥王振宇抢走晴空鹤一事!”
“第一次不愿相信是真的,心疼的喘不过气。”
巧笑-倩兮:给我哥正名。看到王振宇的诽谤侮辱,我实在忍不住,凭什么?!凭什么这世界上,小人还能活得舒舒服服名利双收?根本就没有什么上苍,我这五年,每次抬头看天,都想骂天不开眼,这些年,那些贱人们依然活着,好人却被逼到绝路,还要在今天被贱人们反咬一口,泼脏水。我哥从没有性侵女学生,也不是恋童癖!他是被你们联手诬陷的!
发布[微博长文]这五年,我哥都经历了什么
我是t大服设系许倩倩,海市人,明镜高悬照妖精的妹妹,今年大四,资料属实,你们可以去查证。以下所说,句句属实,我有一句假话,我许倩倩不得好死!
看到王振宇发的微博,真是气到手抖,贱人王,这句称呼不是骂你,你就是贱人王!我今天就把事情全部讲出来,让你看看,该死的是谁!
好,我们先算你抄袭的账。
你说我哥肄业,我哥被你拿走晴空鹤都是活该,你他妈良心被狗吃了吗?!
你还有脸说合作?!你敢不敢摸着良心说话?你王振宇,是t大服设系狗比教授柯戈的外甥,你还小号撕我哥学历低,你要不要脸?你敢不敢把自己的成绩单贴上?!国际著名考试六十分大师,你到了四月份,还没有毕设,你那不要脸的舅舅柯戈就把你安插进我哥的毕设组,好,为了毕业证,我哥带你做毕设。
我大娘长年重度抑郁症,我哥大四下半学期都是在家,在海市做毕设,他让你来,说了多少次,如果你想加名字,可以,你来海市,吃住我哥包,起码你人在做点事情帮帮忙。
可你是大爷,你就要待在t大,我哥交一稿,你看都没看,我哥交二稿,你连知道都不知道。
好,我哥出事了,被人诬蔑坐牢了,你害怕毕设黄,终于要来海市了,结果来不是问我哥什么情况,你直接跑到画室偷我哥的三稿,我哥电脑有密码,你打不开,你砸了电脑,还把水倒在键盘上,王振宇你说你人渣不人渣?被我撞见,你就打我,你拽我头发,踢我肚子,扇我耳光还骂我,你就是个狗!一个垃圾!那天我来大姨妈,王振宇你说你是不是人渣?!
你跟柯戈,抢了我哥的毕设,根本不知道它的价值,看它得奖了,你王振宇拿着它申请了意大利的学校,柯戈给你搞了个公费留学名额,你一个四级考了三次都没过的渣,你有脸拿着我哥的东西去留学?!
我哥九月份出来,问柯戈毕设的事怎么解决,柯戈你个大贱人,你心虚不敢接他电话,我哥到了学校才知道他毕设被你们抢了,名字被抹了,连毕业证都没有!
我哥他又做错了什么?他错就错在被你们这群贱人算计!李翔,好,终于到你了。你跟我哥小学认识,你爸做工时从起重机上掉下来摔死,我大娘心疼你跟你妈,给你们解决住处,还给你们垫付医药费,你爸下葬都是我们家给的,我哥掏心掏肺对你,大四那年,你问我哥要钱开画室,好,我哥给,谁让你家困难。我哥做毕设也带你,每次对人说起来,也是你给的灵感,好,算你一份。
但你他妈怎么对我哥的?你上课想着法子占便宜把妹,结果人来砸画室,你怂了,你他妈说是我哥骚扰学生。
是,我哥富二代,还是富二代都是渣滓,所以我哥也是渣滓。
你跟那个女贱人刘蓉,你俩串通一气指认是我哥摸胸。
证据就是你刘蓉的日记!刘蓉你被李翔摸了,你不敢说,你写日记,你那垃圾爹就说你被我哥糟蹋了,带着你那群警校的垃圾哥砸我家店,还有你那个所长叔!扣着我哥不放,要我问我大伯要钱,你家厉害,要二百万,还要敲锣打鼓把你娶进门,怎么不撑死你们!
你去我大娘哪里闹,装的真想,哭着说我哥扒了你衣服睡了你,我大娘她本来就是病人,你们全家人都知道,全海市的人都知道!
我大娘最重名声,你家闹完走了,我大娘也活不下去了,直接从楼上跳下来,好,你们不敢说结婚的事了,改口要八十万,八十万放我哥出来。
你们要不出钱,就堵我,让我拿钱。我高考前几天,你们还来闹,堵着校门闹,还拉横幅。
我哥在监狱里什么待遇?!伙食费交了,你们不给吃的,到饭点就拉去审,让他承认性骚扰,我哥哪有罪?!
十五天没要出钱,二十天,二十天没有就三个月,好啊,欺负我们不懂,谁判的三个月?法院的判决有吗?
扒衣服,性侵,就是性骚扰,你们都没证据,八十万不要了,问我大伯要三十万,最后三万就给你们打发了,我哥在看守所被你们折磨出肺炎,你们才放人。五月进去,九月七号才出来,什么拘留证什么判决都没有,你们非法拘禁这么多天!!
我哥出来后,妈没了,毕业证没了,前途没了,名声也没了,什么都解释不清。
他在看守所挨打挨饿,浑身伤出来的,出来你们不通知,没人去接,他是一个人走回家的,发着高烧,到家看见我大娘的遗照直接倒地!
刚出事那两年,他连话都不说,也想不起事,就记得我没高考,要辅导我艺考,辅导我文化课。他当时只能做这一件事,睡不着觉,整晚整晚失眠,你们说,你们是不是垃圾?!等我后来我考上t大,他才跟我一起出来。
他得了创伤后应激障碍,严重抑郁症,有一年时间离不开药!
我哥招谁惹谁了?他被你们这群小人渣滓陷害算计,什么海市公安,那就是地痞流氓聚集地!
罪犯和受害人合伙指认我哥,一个为了脱罪,一个为了钱!
你们真能干啊!
人心为什么这么脏?为什么啊!
还有你王振宇,趁火打劫小人至极!还有脸说我哥!
你们怎么都不去死?!
你们为什么不去死?!为什么你们还有脸活着?为什么?!
长微博贴的图是骆明镜的一份心里治疗书,和他的药单和许倩倩拍的药,封面是骆明镜抱着母亲遗照坐在沙发上发呆的一张照片,拍得很模糊,甚至没有对焦。
时敏深深吐出一口气,道:“还是好生气。”
心中五味杂陈,心疼,难过,生气,最后汇聚成了愤怒。
时楚又打来了电话,说了一长串,说爸妈也看了,让时敏和骆明镜回家来,时楚问她:“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时敏沉声道:“一个个来。”
作者有话要说:一天一更,不敢双更,双更不到月底估计就完结了,然而我下一本写断案,大纲还没撸完,所以还是一天一更吧,更新时间……不好说,早11点到晚11点半这个区间内,都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