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薛良有生之年第一次下地干活,并且没多久,就有一种此生再也不要下地的悔恨之感。
他从来不知道种地是一件如此艰辛的事情,往日的时候他并不是没有见过农夫种地,相反他还因着薛家子弟的身份,去视察过家中的田地。
他不是没见过那些人汗流浃背的模样,却一直并未在意。
有时见着有人躲在树荫底下乘凉歇息,身旁的下仆还会狠狠的骂上几句,将那些人骂做好吃懒做的堕怠货色。
明明这些他都见过的,可他却从来都是不以为然。
在薛良的记忆之中,他在薛家过的日子已经足够艰苦了,母亲乃是丞相薛泽亲妹,是薛老爷子老子的老来女,于是对这女儿荣宠至极。
到了年纪时也不忍女儿外出嫁于它人,生怕受了欺负,而那时殿下打压世家,那时薛家的家世已无需锦上添花遭人猜忌。
于是付出了一大笔的钱财换得其它家族的男丁入赘,往后女儿便继续养在薛家之中。
因着年纪的缘故,妹妹对于薛泽而言并不像是兄妹,反倒像是他的女儿。
妹妹娇是养着长大的,可对于薛良这个侄子,身为大汉丞相的薛泽却是极为严厉,自小君子六艺没有一样落下。
不论是驾驶着马车骑得胯下鲜血淋漓,还是手持弓箭被震得双手麻痹红肿脱力,他全都体会过。
在薛良眼中,他所经历的这些已经是极为艰辛的了。
直到今日,他同那农家弟子一同下地,这才发觉以前曾经历过的那些所谓的艰辛,与此刻的劳苦相比是何其的渺小。
干农活是一件颇为劳累,疲惫身心且使人麻木的事情。
八亩田地,每一个人都重复着弯腰,将大豆从泥土之中拔起,而后攥到手中拿够一把之后堆在一旁。
人的脚步要走向每一株黄豆,每一次的弯腰起身都是对身体的极大损耗。
天亮得太快了,很快太阳就从山边出来,原本蒙蒙亮的天空逐渐变得更为清晰澄澈。
原本一直期待着天亮可以拥有更好视野的薛良,如今却开始痛恨着太阳的出现。
因为太阳的出现,原本就辛劳的农活因着高温,开始叫人汗流浃背。
他如今穿着的乃是长衫,可也仍是时不时便被手上的豆杆划伤,汗水浸染过的肌肤是极其起娇嫩柔软的。
连黄豆杆上的些许毛痕,一片较为干硬的叶子,都能让手上出现一道道细小的几乎看不见的白痕。
这些白痕少的时候还没有什么,也不能让身体感受到什么痛楚。
直到数目多了,这些白痕的位置开始被反复切割入肌肤内层,再加上汗水辛辣的裹挟,便于让人感到一种头皮发麻般的痛痒。
现在薛良是真的后悔下地干活了,还记得下地干活时,秦梨跟秦小弟都并未期待这位薛家子弟干活,而是希望他让身旁的仆从下地帮忙而已。
他自己却不知道怎么想的,看着那一对农家弟子直接下地干活,便也起了身。
一个成年人的自尊心并不允许他站在一旁看着两个稚子干活,而自己却坐在田埂上无动于衷,乘凉歇息。
可又是身为君子的尊严,容不得他半路放弃。
等到太阳高升,田地之中的温度过热时,所有人便退回到了树荫底下开始歇息了起来。
可这个时候大家也不是什么都不做,而是开始摘起了黄豆。
农家人是不会在黄豆完全发干的时候才将黄豆才采摘下来的,因为那样子发干的黄豆采摘时很容易就破碎到地上。
散落在地的豆荚黄豆需要人花费很多的功夫捡起来,一点点没有关系,如果这一点点放大到一亩十亩,那就是十分要命的事情了。
所以趁着黄豆豆荚还没有完全发硬,带着些许韧性,大家便将黄豆拔了下来,然后在一旁摘着豆角。
有从它处赶来的薛家下仆打上了泉水交予薛良,看着碗中清澈的泉水,薛良下意识的就想要一饮而尽。
可手却不知怎的停顿了,想起那同样经历一早晨劳作,此时还在摘豆荚的村民,薛良心中不知怎的就泛起了些许不忍,同下仆补充了一句。
那仆从便开始分出了罐子里一碗又一碗的清水分发给村民们。
一旁的秦梨在树荫底下已经因为劳累,窝在秦小弟的怀中不想动弹。
而秦小弟也靠在树干上,感到身体十分的劳累。
可当秦梨睁开眼睛,见着薛良下仆做出的举动之后先是一愣,而后看向了不远处的薛良。
一碗清澈的泉水已经到了她的身旁,薛家下仆只听从薛良的命令,平日里除去需要的交际,不会搭理任何人。
树荫下的薛良失去了往日的矜持衣衫不整,靠在树干底下大口大口的喝着泉水,水珠从脸上滑落,体现不出半点君子风范。
看着这般模样的薛良,秦梨第一次笑出了声。
现在这位薛家小郎狼狈不堪的模样,却是比清晨那风度翩翩的模样要叫她感觉顺眼多了。
于是便也将碗中的泉水一饮而尽。
只是喝完之后,一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却浮现了脑海之中。
啊,糟糕。
是野外的水源,不是开水,水里面可能有寄生虫......
可是这些想法仅仅持续了一瞬便就此隐没,秦梨又无力的躺在了同样没有无力的秦小弟身上。
脸上充斥着上充斥着生无可恋的表情。
算了,不要想那么多了。
她已经很尽力的活下去了。
有的时候,当你的身体开始无力的躺在地上,可你的思绪却还有功夫在那儿思索人生时。
你就会确实发现,自己的脑子跟身体似乎并不是互相掌控的关系。
例如你的身体一直在告诉你,你很累了你要睡觉了。
可是你的脑子会告诉你,睡觉?不,我才不睡觉呢。
于是秦梨想着想着,就开始想起了寄生虫,想起现代的时候还有人因为脑子里进了寄生虫,然后去了医院从脑子里拉出来好几米长的虫子。
越想,她就越不甘心。
她还那么小,怎么能那么快死呢?
于是这份不甘心促使秦梨拖着疲惫的身躯,挪到了薛良面前。
合上双眼的薛良感觉一只手啪的一下就打在了他的手臂上。
他睁开半只眼睛一看,又是那张熟悉且惹人厌的小脸。
不过那小脸上的神情痛苦得仿佛自己偷吃了她的猪蹄一般难受。
只是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却叫薛良心头一惊,下意识的便撑起了身子。
“薛良,我还不想死。”
说了这句话之后,秦梨便是一脸悲愤的看着他。
有些紧张的薛良不得不开口问道:“然后呢?”
“没烧开的水里面可能有寄生虫的虫卵,我肚子里头可能已经有虫子了。”
秦梨越想,就越觉得痛苦,拖着疲惫的身躯同薛良开口教导道:“薛良,我跟你说,这世间万物之中有许多微小之物藏匿于各处,或许果蔬之中就含有虫卵。
这些虫卵若被人生食,便会进入人体,那时候你的体内就会有寄生虫了,下次你不要再让仆从去山上取泉水直接饮用了。
你怎么说也得把这泉水煮过一遍,等到沸腾成为开水之后再喝呀,你知道了吗?”
听着这满是抱怨的碎碎念,薛良低下了头,开口念道:“雷丸主杀三虫,逐毒气,作摩膏,除小儿百病。”
秦梨顿时愣住了,这什么意思?
见着秦梨呆愣的表情,薛良此刻却是十分耐心的说出了其它的解决方法:“除去雷丸,花椒亦可杀。
你若担心腹中有虫,将我所带的那些花椒烹煮服用几日便是,至于雷丸许是得找医家的人专门制作。”
听着这明显是针对寄生虫的解决方法,还有薛良分外祥和的眼神,以及摸在她脑门上的大手。
秦梨顿时大惊着将那只手拍开,惊异的开口问道:“你刚刚说的那些,是从哪看来的?”
薛良:“那是医家之术,本草经上记载。”
秦梨:“可你不是儒家弟子吗?你一个儒家弟子又怎么会知晓医家之法。”
是呀,他一个儒家弟子,又怎么会通晓医家之法呢?
薛良笑了笑,而后翻过了身,第一次向着这一个农家弟子吐露了未曾同它人说过的心声。
“只是殿下如今喜欢罢了。”
秦梨有些呆愣的躺在了地上,现在可是距离现代两千多年的汉朝啊。
汉朝的时候就已经有人知道了寄生虫,而且还研究出了治疗寄生虫的方法了?
这也太过于先进了些。
其实穿越过来的秦梨并不是一点优越感都没有的,带着两千年后积累着的诸多知识,她心中也还是带着些许骄傲的。
虽然她也会担心高中死记硬背来的知识,过不了多久就要被忘掉了。
可直到今天从薛良的言语之间,知晓她一直担忧的治疗寄生虫的法子。
秦梨才忽然发觉,真的是每一个时代都有聪明人呐。
和曲辕犁配套的楼车,如今这个时代早就有人发明出来了。
一直担心着的寄生虫,现在就已经有所防范且治疗了。
她好像也不用想忧虑多,其实还有好多好多人一直在探索这个世界推进文明的进步。
这个时代可真是奇妙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