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礼别之后,这位窦家小娘抱着一捆绢布下了牛车,脸上满是坚定之色。
而牛车上的秦梨看着那一道离去的倩影,支着下巴不禁由衷地发出了赞叹:“窦家人可真好骗呀,就像以前的薛良一样。”
眼看阿姐捻起了一块蜜枣糕送入口中,秦竹随手将水壶之中的金银花茶倒在了茶杯之中,然后下意识地回答道:“是呀,就像......”
话到此处秦竹忽的停顿下来,这才发觉自己做了什么。
坏了,他这是成了阿姐了!
秦竹长叹一声,随后开口道:“阿姐,薛良曾同我说过,做人要每日三省吾身。
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才能成为圣人,这般想来我是做不到的了。”
秦梨听完不禁嗤笑一声:“你又听他胡诌了,活人怎么成为圣人,圣人只有死了才能成为圣人,活着的没死也会被人逼死。”
牛车开始驶向秦家村,车外的冬葵架着牛车,有些好奇的听着二人的对话。
秦竹:“还有这个说法?”
蜜枣糕香香软软,可吃多了还是有些腻,喝了口茶水后秦梨接着说道:“是啊,活人永远都是不完美,有缺陷,既得人欢喜也惹人厌恶的。
但是死人就不同了,人死了往事随风去,于是人间有圣人名,无圣人存。”
一大清早,听闻那在这宫中宦官的马车已然靠近了秦家村,见着信使来报之后,薛良秦竹便率先起了身。
而后顶着细寒春雨去到了村口等着。
春雨连绵,阴晴不定,此刻清晨便是阴雨覆地之时,众人手中此刻都举起了一把簦。
在秦梨眼中,这玩意儿应该唤做伞。
这是一种由紧密的竹片呈散状编织起来,而后又用茅草盖上遮掩其中缝隙,随后在下方支起一根手柄的事物。
在秦竹眼中,阿姐既然说这是伞,那这就应该是伞罢。
有些泥泞的山路上,马车由远而近。
蹄子踏过水坑,击起一阵水花。
一匹赤色的马踏水而行,纵然是秦竹这般没见过多少世面的,也晓得这匹马应该和他以往所见到的,都有所不同。
而薛良来秦家村时,为了以显低调也不曾坐过这样的马匹。
这匹马浑身暗红,长长的鬃毛下是矫健的身躯,仅仅只用一匹就拉动了后方的马车,且迅捷不乏稳健,不曾因着些许坎坷停滞。
穿过细密的春雨之时仿佛是山野掠过的野火,带着一股浓烈的让人难以忽视的醒目之感靠近。
一声嘶鸣过后,马匹停在了他的身前。
他从未见过这样高大的马匹,这匹马站在薛良的面前,目光竟能与其对视,粗壮的四蹄,连呼吸都似乎带着炙热之感。
而薛良见状也不禁感慨一声:“好一匹烈马。”
就在这样一匹烈马的背后,一只裹在黑布之中的手切开布帘,悄无声息的下了马车。
一声春雷响起,有些阴沉的天空掠过一片惨白的光芒,照亮了那张头戴官帽,惨白无眉的面庞。
透过细密如针的丝雨,秦竹抬头望去,那一身黑袍的老者踏过雨水,正向着他走来。
老者的身形极高,与薛良相比不遑多让,站在他面前更是生出一种迫压之感。
身躯下意识的便想后退,可一身傲骨却强迫他抬起了眼眸,直视看着身前的这位老者。
在他与老者对视时,孙汇也在注视着他。
那张惨白的脸上毫无波动,一双眼睛恍若死水一般掀不起半点波澜,叫秦竹不禁眉头一紧。
他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物,这样的阴冷,仿佛不是人世而来,仅仅只是靠近,就让人觉得比周围环境还要凉上些许的存在。
仿佛是,早该埋入墓地,却又偏偏被强留于世般,叫人心生不悦。
“您便是殿下钦点的司农罢,奴乃是来监察此地的督查史,孙汇。”
老者看着秦竹,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表情,却叫秦竹眉头一皱。
他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笑容,不像阿姐那样生机勃勃,笑的时候露出尖尖的虎牙,眼中充满了希望之色。
也不像窦仪那样身为士族小姐,笑起来只是微微将唇角勾起,眼中却一阵风流撩人。
也不像薛良那样,笑的时候温润谦和,透着一股子文人特有的儒雅气息。
这名老者笑起来时,仿佛嘴角有铁丝勾起,提起一个渗人的弧度,脸上直至眼底,都毫无笑意。
仿佛是强行在尸体上面扯出了一个表情给他,叫人分外不适。
让他心生不喜,眉目甚至有了几分戾气。
而在孙汇注视着眼前的这名稚子时,那瘦而不羸弱的身躯,一双透着几分坚毅之色的眼眸也映入了他的眼中。
那是一双富含思绪性的眼睛,在看见他时就生出了探究之意,在看见他时身体下意识的想要后退,眼神却不曾闪躲。
在察觉到他的不善后,身上带着一种罕见的攻击性。
宛若水潭之中的幼蛟一般,年纪尚小,却已见其根骨不凡,眸中天生傲然。
他活过了许久的岁月,见过的孩子数不胜数,可在见着眼前的这个稚子时,却不禁想起了那个已经死了很多年的人。
秦竹与眼前这位老者对视一眼,正打算开口说些什么,身后却有一道喊声传来。
那一道身影乘着白犬而来,吸引了老者的目光。
一名稚女坐在白犬背上,手里举着一把簦,等到靠近之后便就此停下,而后将一对草鞋踩在了泥地上,朝着几人跑了过来。
见着了孙汇下意识的便扬起了笑脸:“这位阿爷早上好呀!您吃了么,要先去吃东西么。
对了,您就是殿下派来的督查史么,您都那么大年纪了还要出来工作啊!真是辛苦呢。”
随即秦梨便抓住了老者的手,扯着孙汇向着村子走去:“我让阿娘熬了鸡丝粥,这位阿爷您叫什么名字呀?有忌口么,我阿娘做的鸡丝粥可好吃了......”
秦竹与薛良就这样神色惊骇的看着秦梨将同样神情古怪的孙汇拉走,口中絮絮叨叨的说着什么,还将手里头的簦高高举起,给老者撑开挡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