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染到紫宸殿时,殿外候着的内侍见了是她,先是一愣,接着忙上前见礼。
在听得她是来面圣之后,便忙说了句“请殿下稍后”,接着便匆匆步子,急切地往殿内去。
而旁的候在殿外的人各个面上都带着隐隐的喜意,似是松了口气。
穆染眼神稍稍扫了一遍,却没问。
穆宴那个脾气她太清楚了。
这些日子她总不见对方,这御前的人只怕都被折腾得不知如何了。
这些人不一定知道她同天子之间的关系,但在御前的时间长了,自然都清楚,但凡天子生怒,唯有长公主能劝,旁人谁也不敢轻易开口。
如今眼见长公主来紫宸殿,陛下自然不会再同前些日子一般阴晴不定,抑或是忽然生怒。
这些人心中自然是松了气的。
“殿下!”此时,殿门处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不多时便陆斌的身影便由内而出,接着到穆染跟前见礼,“臣见过殿下。”
穆染略一颔首,正要开口,便见眼前的人道:“陛下眼下正在殿内,请殿下随臣入殿。”
“有劳大人。”穆染说着便转头,同身后跟着一道来的千月嘱咐了声,接着便转身入了殿。
陆斌引着穆染一路往内里走去,及至到了天子理政之处,方小心停下,接着微微躬身,同上首的人恭敬着声音道:“陛下,长公主到了。”
他话说完后,便等着陛下发话,可却一直没能等到。
“……”殿内一时间极为安静,上首的天子也没有立时便开口,前来求见的穆染便更没有说话的打算。
顿时,整个殿内便陷入了寂静之中,夹在中间的陆斌不禁有些尴尬。
作为御前唯一知晓殿下同天子之间关系的人,他这会儿心慌得都要跳出来了,尤其是这两人都不开口,而他又还在殿内的情况下。
眼下这凝滞的氛围,他就是想开口,都不敢说话,生怕不当心惹怒了殿下或者陛下。
可越是不开口,氛围就越是凝滞,他心下就越紧张。
“……你先退下。”半晌后,就在陆斌紧张得冷汗都要沁出来时,上首的天子终于沉着声音开口,“去殿门外候着,不要叫人轻易入内。”
陆斌听了这话简直如蒙大赦,忙应了声后,便躬着身子小心退出了紫宸殿。
及至整个殿内只余下了穆染同穆宴时,便又重新陷入了死寂之中。
上首的人手中握着御笔,似是在看着跟前的折子,可过了许久,那拿着的笔也未落下,只是一直悬在半空。
他没有抬头,也没有动。
穆宴在害怕。
国夫人确实是他叫了去明安殿的。
可他不知道眼下穆染来紫宸殿究竟是为何。
是要同他把事情说清楚,还是……断绝关系。
这些他心里都没底。
所以他不敢轻易开口。
若是以前的穆宴,绝不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还会有这样不敢在皇姐跟前开口的时候。
他从幼时起就是骄傲而自我的人。
认定了穆染,便总想着以自己的方式得到对方。
以前总觉得是不甘和占有欲在作祟,可时日长了,才知道,原来都不是。
他只是因为爱对方。
由爱故生怖,由爱故生忧。
若是他能放下,便不会有和一切的烦恼,他还是那个自幼便众星拱月般长大的储君,也是大魏万人之上的天子。
可这么多年,若是能放下他早便放下了,又何必等到如今?
而在确定自己先前做的一切都是因为爱,才求而不得后,他才意识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他幼时并不知道什么是爱,只是靠在心中的执念,一心想要在皇姐的心中占有一席之地。
长大后便愈发变本加厉。
在知道了世宗同赵国大长公主之间的事后,他自顾地以为自己同世宗是同样的人,所以用了和世宗一样的手段。
可后来才发现。
这样做根本不行。
世宗手段狠极,宁愿看着大长公主香消玉殒,也要用尽手段将人囚在身边。
可穆宴做不到。
若是以前他还能有手段将皇姐留在皇城之中,可如今他甚至连一丁点都舍不得强迫对方。
因为在穆染终于尝试接受他的这几个月中,他才逐渐意识到什么是爱。
爱不是占有,而是成全。
不是看着对方在自己身边心如死灰,而是放手让对方去更广阔的世界。
虽然穆宴现在还是不能接受皇姐离开他,可他却同时也不愿再用先前那样的手段。
皇姐若是生气,他便不出现,不去见对方。
即便心痛,即便难受。
即便夜深人静之时,他对这个人的渴望到了顶峰,思念如影随形,仿佛鬼魅一般纠缠着他,让他一旦合眼便会被那无法忘掉的感觉惊醒。
可他还是忍着。
忍着不去看对方,不去打扰她。
因为他太清楚自己了。
即便再怎么在穆染跟前伪装,他始终都是那个心思阴暗的人。
他可以一时不同对方相见,可不能忍受这个人彻底从自己的生活中离开。
所以他才会让国夫人去明安殿。
因为他想赌,就赌这些日子的相处,皇姐还是有所触动的。
原本穆宴想的,只要对方来了紫宸殿,他就赌赢了。
因为照着穆染的性子,若是不想再有交集,是绝不会来的。
可当真的见到她后,穆宴又开始不确定起来。
“……你没话同我说吗?”就在氛围愈发凝滞时,站在御案下方的穆染忽地开口说了句。
穆宴握着御笔的指尖微微一顿,好半晌后才哑了些声音,迟疑着开口。
“皇姐,朕……”刚说了几个字便又顿了顿,尔后方续道,“朕……对不起。”
最终,他也只说了一句对不起。
“朕先前骗了你。”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微微的沙哑,手稍稍下压,原本握在手中的御笔也不由地落在了御案之上。
但他的双目却一直落在穆染的身上。
他似乎很在乎穆染的反应,却又好像不太敢看她的反应。
穆染微微抬首,直直地望进对方双目之中。
“那日我有句话没问你。”她道,“你当初将那帛书交给我,目的是什么?”
其实这话穆染不问,心中也清楚,但为何要眼下这样的情况亲自问一句,皆因她想听穆宴自己说。
穆宴显然也未料到她会忽地这样问一句,闻言眼神一滞,好半晌后才缓缓开口。
“皇姐,朕……想让你留下来。”他哑着声音道,“朕很自私,不想让皇姐离开,所以才那样做。”
“那时的皇姐眼里一点朕的影子都没有,朕不知要怎样做,你才愿意留下来……”
“皇姐,对不起。”他说着又道了句歉。
穆染面上的神色却没什么波动,看上去还是一样的平静。
她徐徐道:“那你没想过,若是有一日我发现了真相会如何?”
当然是想过的。
而且日夜都在想,在害怕。
“朕知道,一个谎言不可能永远不被发现,可朕总想着,若是能晚一点便好了……”
“晚一点,等到皇姐对朕再好一些,好到即便知道了真相,也不会再因此而离开朕的时候。”
穆宴的眼中有些许难过浮现。
“可最终也是朕的妄想罢了。”
“皇姐还是这时便知晓了,朕也没了机会。”
他说着,看着穆染空灵的双眸,指尖一点点攥起,有些压抑着声音开口。
“皇姐,朕知道你眼下应当是不想再见到朕了,骗了你是朕的错,希望你……能原谅朕。”
他稍稍伸手,从御案最右边的皇帝行宝旁拿起一道似乎放了有些日子的帛书。
“这是朕亲自拟定的,朕替皇姐在皇城外挑了一处府邸,作为皇姐的公主府,那处时常都有人去洒扫,也早就安排了宫人去伺候。”
“……若是皇姐最终决定要走,朕便会叫陆斌将这帛书亲自拿了去中书省,不出十日,皇姐便能离开皇城。”
他一边说着,握着帛书的指尖却缓缓收紧。
“皇姐若是做好了决定,告诉朕一声便是。”
穆宴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平静一些,可手背之上因为过于用劲而爆起的根根青筋却显露出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穆染眼神稍稍在他的手上略过。
“今日之言当真?”她问道。
穆宴深吸口气,沉沉道:“当真,朕不会再骗皇姐。”
“我若出了宫,你可能答应我,此后不再来打扰我。”
这一句话,让穆宴整个人狠狠一震,接着好容易调整过来的神色终于又出现了一丝裂缝。
眼底缓缓有不敢置信和惊痛浮现出来。
他似是没想到,自己的皇姐竟真的如此狠心。
只是出宫便罢了,竟打算此后都同他老死不相往来吗?
“皇姐……”
“回答我。”穆染却似乎丝毫不被他这副模样而影响,就连面上的神情都是一样的冷淡,连眼神都没有一点儿波动,只是依旧冷静着问,“若是我离了宫,你能不能做到,日后你我之间,便彻底断了一切关联,你是大魏天子,而我只是你的皇姐。”
“日后我无论是聘驸马,还是孤身一人,都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穆宴,你能不能做到?”
她的声音就像一根根尖锐的刺刀,一下又一下地在穆宴的心中扎下无数个血窟窿。穆宴感觉自己四肢百骸的血液都汇聚起来,最终聚集在心口之处。
绝望而痛苦的感觉如同漫天盖地的洪水席卷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他甚至连握着帛书的手开始有些不稳,在微微颤抖着。
那种疼痛犹如摧心折骨一般,让他一呼一吸之间都仿佛钝刀割肉一般,痛苦至极。
他的眼神死死盯着下方的人,整个人面容都因为疼痛而变得有些扭曲,眼中更是有血色一点点弥漫开来。
穆宴感觉自己连呼吸都变得不顺畅起来。
仿佛立时三刻便要窒息一般。
可下方的人却仿佛没看见他这痛苦的模样,只是微微抬着头,冷月寒星一般的双眸凝视着他,接着竟又问了句。
“穆宴,我等你回答我。”
她就像是狠辣无情的刽子手,连一丝一毫的机会都不给穆宴,唯一开口说的话,便是要他来回答自己究竟何时死。
于穆宴而言,答应对方这个要求,便是在割骨削肉。他早已将穆染视为自己身体的另一部分,眼下要彻底和对方断了联系,便是要拿走他半条命。
人失了半条命又哪里能活?
可穆染却完全不在意这些。
她只是一次又一次地,让穆宴回答她的问题。
“穆宴……”
“……朕可以!”
最终,在穆染又一次开口时,穆宴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道:“朕,答应你!”
他说,只要穆染真的决定离开,他就能做到,这辈子两人都不会再有任何关系。
从此之后……
“朕是大魏天子,而你,是朕的皇姐,琼英长公主。朕会为你亲自择婿,聘一个大魏同你最为相配的驸马。你若有了孩子,儿子便封亲王,女儿便封公主,生生世世,世袭罔替,绝不更改!”
穆宴说这话时,整个人看上去都有些骇人。
他双目充血,眼底是疯狂的神情,下颚绷成一条直线,喉结之处狠狠滑动,一句话说完时,口中吐出沉重的喘息,小臂之处在轻微颤抖着,显然在努力隐忍。
他其实不愿意。
一点也不愿意。
可他还是答应了穆染。
答应了和她从此互不相干。
他说会替对方找一个最好的驸马,会厚待她的孩子。
“只要这是皇姐你的心愿。”穆宴狠狠闭眼,再睁开时,语气变得坚定,“朕都答应你。”
“谁让朕……骗了你呢。”
“这都是朕该受的。”
他说着,将手中的帛书抬起。
“皇姐,你的要求朕都答应了,若还是要走,便上来将这帛书拿去。”
穆宴还是有些不甘心,他于是又问了一遍。
他想,总归是有感情的吧?
这几月来,皇姐待他那样好,就连他在行宫时做出那样疯癫的举动,皇姐都没有同他计较,反而说不会离开他。
所以他总觉得,皇姐还是会有些不舍的吧。
可在他带了些期许的目光之中,那原本站在下方的人并没有开口,反而举步,一步步往上方走来。
穆宴不敢问,也不敢开口,只是看着她的身影逐渐靠近自己。
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害怕穆染的靠近。
以前的他总是恨不得皇姐能多陪陪他,多在他身边坐着。
可唯这一次,他从心底里希望对方不要上来,就同先前一样站在下方便好。
但无论他心中如何想,这原本就不长的路程也一下就被穆染走完了。
不多时,对方便已经站在了他跟前。
穆染微微低头,看着被对方攥在手中的帛书。
接着抬手。
却没能碰到。
穆宴在那瞬间便猛地将手收了回去,连带着那握在掌中的帛书也一起被带回。
“皇姐。”穆宴看着对方及至此时都依旧冷静的面容,言语之间带了丝祈求,“你能不能……再认真想想?”
他太害怕了。
怕以后都会失去这个人了。
穆染没开口,只是平静着双眸看着对方。
两人僵持了小半刻,最终穆宴败下阵来。
他重新将攥着帛书的那只手拿出了出来,以极缓的速度递至对方跟前。
而另一只手却在穆染看不见的地方死死握起,并不尖锐的指尖陷入了掌心之中,几乎要掐出血来。
皇姐……
穆宴的双目泛红,看着穆染一点点伸过来的指尖。
朕不想的。
对方的指尖触到了那道帛书。
穆宴的从喉间吐出一声浓重的喘息。
朕不想伤害你。
穆染的指尖将那道帛书握住,接着缓缓从穆宴手中抽出。
穆宴喉结重重的上下滑动一下。
皇姐不要……逼朕。
他的眼前一点点被猩红占据,眼前人的身影都逐渐变得模糊起来。
只能隐约看见站在跟前的人逐渐展开了那道帛书。
穆染在将那道帛书抽出来后,便没再看对方,而是微微低头,展开了手中的帛书。
那上面的字迹确实是穆宴的。
所书内容也同方才穆宴说的一致。
他在皇城之外亲自选定一处府邸,作为穆染的公主府,只要穆染点头,很快便能从皇城离开,入住自己的府邸。
那是个极好的去处。
离朱雀门极近,若是要入宫,不过乘小半个时辰的车舆便到了。
地处安静,周遭虽有旁的宅邸,可却至今无人居住。
若是穆染去了,那四周的住处自然都属于她,旁人不敢同长公主相争。
穆染青葱般的指尖在那宅邸的位置上轻抚几下,而后忽地将帛书合上,纳入掌中。
“帛书我收下了。”她抬眸,看向穆宴,“这府邸先留着,日后我若想去了,再另说。”
她一句话,让穆宴怔住。
猩红的双目一滞,整个人更是僵住。
“你……皇姐……”好半晌后,他才开口,却又不知要怎么说,双唇开开合合好几下,却最终只问了句,“……你不走?”
问出这话时,他连呼吸都放轻了,似乎怕自己若是呼吸声音重一些,眼前的人便会立时三刻就离开这里一样。
穆染却没回答他,只是徐徐道:“方才问你要的那个承诺,永远有效,若是日后我要离开,你不可出尔反尔。”
虽未正面回答,可这话的意思便是她眼下不会离开了。
穆宴看着她,心中的压抑和绝望逐渐散去,那原本差点要付诸行动的阴暗打算也忽地烟消云散。
他沉沉喘息几声,接着忽然起身,一把将对方压入怀中。
“皇姐……”他的声音带了些轻颤,若细听还能听见一丝呜咽,“谢谢你。”
谢谢你愿意留下。
谢谢你再次让我控制住自己。
他将下颚压在穆染的肩胛骨处,眼底沉郁而诡谲的情绪一闪而过。
他最终还是赌赢了。
他的皇姐心软了。
虽然口中没表现出来,但她的行为已经很明显了。
她不会走,不是只是眼下,也许以后也不会。
因为照着穆染的性子,若是不愿留下,立时三刻便会离开,而不会如眼下一般多此一举。
只有她心软了,才会这样。
穆宴以前从不觉得自己的生母于他而言有什么用,因为那是为了荣华能将他送给别人的女人。
唯有这回,他才真正觉得对方有用。
若是没有对方,穆染也许至今都不会来紫宸殿。
穆染站在原处没动,任由对方抱着自己,也没有推开他的打算。
她想,有穆宴的那句承诺便够了。
她总要给对方一个机会。
可她不知道的是。
她是幸运的。
因为她在给穆宴机会的同时,也救了自己。
所以她大概永远也不会想到,方才那短短的瞬间,穆宴心底究竟涌现了怎样可怕的念头。
作者有话要说:好的,恭喜穆宴装可怜成功。
他本质上就是个白切黑,所以我女儿真的……幸运啊。亲妈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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