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卿第一次遇见穆忱时,他正被罚跪在周婕妤的殿外。
时值盛夏,那天又恰好是一日之中最炎热的时辰,天边烈日高悬,灼热的日光直射而下,在毫无遮挡的宫道之上掀起一层层热浪。
便是蔺卿都有些受不了这热气。
不似旁的贵人那般需要宫娥替自己撑伞,她只是加快了脚下的步子,往自己的殿宇去。
在经过一处殿宇时,忽见得前方有个跪在地上的身影。
“殿下,那是三皇子。”身后跟着的宫娥见她视线落在前方,便知机地上前低声道,“三皇子生母当初难产身亡,孩子便养在了主位周婕妤膝下。”
宫娥告诉蔺卿,三皇子名叫穆忱,乃何采女所出,先前便是周婕妤殿中的随居宫嫔,当初产子时因难产没能挨过来。她去了后陛下便将三皇子交给了周婕妤照顾。
周婕妤是白得了个皇子,自然开心,先前待三皇子倒也是千好万好,可五年前自己有了孩子后,心境自然变了。
原本还只是慢慢疏漏了对三皇子的照看,这一年来却逐渐变得格外严厉。
三皇子本就丧母,性子极为阴沉自闭,不爱开口说话。先时周婕妤没自己孩子的时候,倒还能耐着性子哄他,可如今却完全没了耐心。
尤其是她发现三皇子虽不爱开口,可人却极聪慧后,便生了些别的心思。
这宫中的人多数都是人精一般的,自然有宫人能猜出她的想法。
三皇子聪慧,便容易得陛下喜爱,而周婕妤恰好生的也是皇子。
初时便也罢了,可当周婕妤发现,同样是皇子,陛下却更偏向于聪慧的五皇子,而很少看自己的八皇子后,她便彻底变了。
也就是从那时起,她开始不再认真教导三皇子,只是偶尔问上几句,她殿里照看三皇子的宫人此便也慢慢变得懒怠起来。
周婕妤知晓后从不去管。
与此同时,她在三皇子旁的管教愈发严厉,时常是因着一点小事便罚三皇子。
陛下知晓后也曾问过,却都被她用理由圆了过去。
因着不是生母,周婕妤一句“臣妾严加管教是为了让三皇子成才”,便什么都能说过去了。
而三皇子是沉默寡言的性子,便是陛下问及,他也从不会说,久而久之,陛下便也不管了。
只当周婕妤是真的用心在管教他。
旁人不知晓,可周婕妤身边的人却极为清楚。
三皇子因着周婕妤的那些责罚,时常身上都带着伤,而周婕妤从不会叫人来替他看,又摸准了他这样的性子,不会告知旁人。
于是这么些日子下来,原本就不喜同人相处的三皇子更是变得愈发阴沉起来。
就连原先觉得他聪颖的陛下也变得不怎么喜欢和这个儿子相处。
渐渐地,三皇子被彻底忽视,周婕妤也就愈发喜欢责罚他。
蔺卿今日来便是恰好撞上了被罚跪在殿门外的三皇子。
她是月余前才入的宫,因此并不知晓这些事,就连宫中的人她都没怎么认全。
因此当听得宫娥同她说这些事时,她的眼神从那个正跪着的身影上收回,接着微微侧头,看了眼身边的宫娥:“你怎么这么清楚?”
那宫娥便笑嘻嘻地道:“奴婢有个同乡姐妹便在周婕妤身边当差,她时常同奴婢说起这些事。”
哦。
蔺卿点了点头。
“没看出来,你们宫里的人也这么喜欢聊这些。”她道,“我先前在宫外时,时常去一些村子,那些地方一些成了婚的妇人也总是喜欢聚在一起,也不知聊些什么。”
她出身江湖,这是宫中的人都知晓的,因此她说出这话时,身边的宫娥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殿下又消遣奴婢了。”
跟在她身旁这一个月来,这些宫人都知道自家主子是怎样的性子。
因着出身江湖,所以同宫中贵人都不一样。
她永远都是有什么说什么,从不拐弯抹角。
性子直爽而讲义气。
听得说当初陛下白龙鱼服时,二人相识,而后她救了性命垂危的陛下,之后便结为异性兄妹。
后来陛下回宫,因记着自己这个义妹,便专程叫人去请她入宫。
这一入宫便直接封了长公主。
虽没有血缘,可陛下对自己这个义妹却极好。
听得御前的伺候的人说,在这个义妹跟前,陛下不像个帝王,反倒同寻常人家的兄长一般。
而相处之时,二人更是无所不谈。
这宫中的规矩这位长公主全都不用遵守,只需照着自己的心思来。
因此平日言语之间都直白而直接。
这些跟在她身边伺候的宫娥起初还觉得惊讶,时日长了便都习惯了。
且许多还被她带的,也逐渐变得没那样循规蹈矩起来。
譬如眼下,她这近身伺候的宫娥便说是殿下消遣自己。
也就是蔺卿了,否则换了任何一位贵人,这宫娥都不敢如此说。
蔺卿是真的不在意,所以听了后也没上心。
她的眼神再次落在那不远处跪着的三皇子身上。
“殿下,日头越发毒了,咱们回去吧。”
身边的宫娥不知她心中想什么,只是抬眼看了看毒辣的烈日,担心殿下被晒出个好歹来,便劝了句。
然而身边的殿下也不知有没有将她的话听进去。
“伞给我。”她说着伸手。
原本这跟在她身边的人都会带着伞,只是因着蔺卿自己嫌麻烦,而不让这些人替她撑伞遮阳罢了。
身旁一直带着伞的宫人闻言忙上前,恭敬将伞呈上。
蔺卿一把拿过伞,便往前方走去。
她也不顾旁人的眼光,径直走到了跪着的三皇子身边,接着直接把伞打开。
原本被烈日灼晒,而头顶忽然出现了一片阴凉时,穆忱因跪的久了有些模糊的思绪慢慢回来。
他有些艰难地抬头,却猛地撞进了一片清澈的双眸之中。
让他整个人一怔。
蔺卿低着头,看着这个不过十二三岁的少年,对方面容苍白,双唇已经干燥开裂,额间沁出的大颗汗珠,身上的衣物也已经被大片汗水浸湿,极为狼狈。
“起来。”她说着,直接弯腰,伸手将对方拉起。
穆忱毫无准备,再加上已经跪了很长时间,被她这样一拉,顿时失了力气,起身后竟一时没站稳,整个人往一旁栽去。
好在蔺卿本身有功夫在身,倒也不似旁的姑娘那样手无缚鸡之力,眼见这瘦弱的少年往自己这边倒下,她顺手一接,便将人拢入怀中。
原本因着猛然起身双目泛黑的穆忱忽然便落入一片温软之中,呼吸之间传来阵阵清浅的香气,让他混沌的脑子变得些微清明起来,下意识地揪住了对方的衣衫。
蔺卿却没在意他这一点动作,只是一只手环在少年腋下,另一只手撑着伞替对方遮阴。
尔后看向听见外面动静匆匆出来的周婕妤身边的宫人。
“跟你们主子说一声,三皇子我带走了,有什么意见就去找陛下。”
言毕,也不等那宫人开口,便直接将原本夹在腋下的人单手托起,让他靠在自己肩上,接着径直离去。
.
蔺卿既然敢这样光明正大地带走穆忱,便早已做好了准备。
猜都猜得到,她这么嚣张的态度,周婕妤只怕不会罢休。
果不其然,当夜御前便来了人,说陛下召她去紫宸殿。
蔺卿都懒得问,看了眼才吃了药睡过去的穆忱,径直起身,打算去紫宸殿。
然后发现走不动。
转过身一看,原本已经昏昏欲睡的少年也不知怎么了,竟忽然惊醒,手还死死攥在她的裙裳之上。
“……”
蔺卿盯着对方浓黑的双目,半晌后开口:“你不知道随便揪姑娘裙子很不合适吗?”
原本以为她要生气的穆忱听得这话忽地一怔,清峻的面容上逐渐有红晕浮现,但指尖却始终没放开。
他似是想说什么,可却紧紧抿着唇,眼中的神色却带着一丝祈求。
蔺卿同他对视良久,最终道:“我去趟紫宸殿,你安心在这里养伤。”
那攥在她衣衫上的手没放开,反而越来越紧。
蔺卿微微垂眸,忽然笑了声。
“你这个年纪的孩子都这样吗?”她道,接着安抚,“放心,不是把你送回周婕妤那里,我只是去同陛下……就是你老爹说点事,总之不会让你再回去。”
说着她自己伸手握住穆忱冰凉且毫无血色的指尖,一点点将自己的裙衫扯出,然后唤了人入殿。
“照顾好三皇子,若我回来前他身子不好了,直接去紫宸殿找我就是。”
许是她最后的那句话起了作用,穆忱竟真的不再执着着她留下,只是整个人一直盯着她的背影,长久不愿闭眼。
蔺卿一路去了紫宸殿,入了殿后便往天子日常理政之所去。
到了跟前时,天子竟也未在批折子,反倒在御案之后用着一道汤羹。
“你来了。”眼见蔺卿到来,天子略略抬手,示意对方上去,“来,方才周婕妤送来了道汤羹,一起用些?”
蔺卿见了便知道周婕妤应当是来哭诉过一番了,于是摆摆手。
“刚用了晚上,眼下不想再吃。”
天子便叹了句:“可惜了,她这手艺还是不错的。”
敢情还是自己亲手做的?
那蔺卿就更没兴趣了。
她直接在下首的椅上落座,接着道:“陛下叫我来是为了三皇子的事吗?”
听得她直入主题,天子放下手中的汤羹,拿过一旁的帕子将擦拭指尖,接着缓缓开口:“她的意思是三皇子是养在她膝下的,你这样不打招呼便带走了让她有些落了脸。”
周婕妤原话其实不是这样的。
她当时在天子跟前哭得梨花带雨,言语之间把蔺卿说的跟什么似的。
就是想让陛下责罚蔺卿。
可她错估了蔺卿在天子心中的地位。
“我已经很给她面子了,不然我就不是直接带走三皇子这么简单了。”蔺卿道,“陛下,那三皇子好歹是您的儿子,他这些年在周婕妤那过得什么日子您难道不知道?就这样任由她折腾?”
白日那宫娥说的话蔺卿并没完全信。
旁人不知,她未必不知。
陛下只怕是清楚周婕妤心思的,但为何不去管,蔺卿便想不明白了。
若真如宫中传的那样,陛下被周婕妤三言两语便轻易糊弄过去,那这大魏江山只怕早就易主了。
听得她如此问,天子俊逸的面容之上有些许笑意浮现。
“也唯有你敢如此同朕说话了。”
于是解释了几句。
而蔺卿听后便怔了怔,半晌才开口。
“陛下的意思……这都是为了历练他?”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多少人想看世宗的hh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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