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栖潮用甘蓝叶子把切成适口大小的烤羊肉卷起来,塞入口中。虽然加了一些香料,羊肉的膻味仍未被完全去除,盐也不那么精细,但整体在能够忍受的范围内,虽然甘蓝叶子已经被他强令要求用水焯过了,仍然带着一点点苦涩的味道,好在和烤羊肉混在一起,也不那么明显。
原料上有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但已经是在这个时候能够做到最好的了,崔栖潮严格控制了它的调料比例与烧烤温度、熟度,羊排的部位尤其香嫩。
或许是之前那一餐让崔栖潮的要求放低了很多,他也不再挑剔小细节了,吃了个七分饱,还余下一些肉。
“再多烤一些,送给管事们和教士。另外。”崔栖潮切下一块,对厨娘说道,“你把这块吃了,记住这个味道还有刚才的分量。”
厨娘宛如被馅饼砸中,战战兢兢接过肉块,只含了含,然后在崔栖潮疑问的目光下,弱弱说道“老爷,我想把剩下的带给儿子吃。”
她对自己厨艺的自信心已经没有那样强了,这简直是她吃过最好吃的烤肉,她只含了含,就用了极大的毅力把它们又拿出来。
“随便。”崔栖潮没有表现出过多情绪。
再说教士威廉,和其他管事一样,他收到男爵老爷送来的烤羊肉时,是非常惊讶的。
在第一瞬间,威廉的想法甚至是,不要了,才用过主餐没有多久,表现得贪食会令他感到羞耻。但是,从烤羊肉上传来的香味太过诱人了,威廉眼睛直了,拒绝声怎么也吐不出来。
仆人恭谨地说道“老爷说这是他喜爱的烤肉,请您品尝,不必去往大厅用餐,您可以自行食用,他不会在意。”
自己私下用餐,显得对主人不尊重,但既然这位男爵阁下不介意,也就没关系了。何况,这块烤肉其实只有女人巴掌那样大而已,用甘蓝叶子包着
“替我谢谢男爵阁下。”威廉接过了木盘。
当威廉关上门后,那名仆人就再次用舌头在口中转了一圈,仿佛还能够尝到那股香浓的味道原谅他,那烤肉的味道实在是太过诱人了,他没有忍住,在边角处舔了一下。也幸亏让他单独去送烤肉,否则在后厨那么多人看着,谁也不敢动手,他保证,不止他一个人有这样的想法,他们都嫉妒极了那个幸运的厨娘和她的孩子。
威廉直接捏起了肉,没有理会甘蓝叶子,咬了一口,油滋滋还带着热气的烤羊肉外皮有点儿焦,里头还嫩得很,一嚼肉汁便流出来,还有那一点儿油汪汪的肥肉,还带着些蜂蜜的甜味,又并没有多到过腻。
盐的淡淡咸味,还有豆蔻与胡椒的香味令这烤肉滋味更为迷人。诚然这香料没有多到让人咂舌,但绝对已经够大方,而且头一次让他觉得,香料也有“恰到好处”一说,而非其他贵族炫耀、崇尚的那样,辣到你的客人无法开口。
威廉吃得嘴唇都沾满了油,几乎无法顾及自己的吃相。难怪,难怪男爵老爷在东方待久了后回来用餐都不开心,这样的美味,他在梦里也没有品尝过。
这烤肉的肉质和威廉熟悉的不一样,但是他又不知道为什么,想必是东方的神秘配方。其实只要问问厨房就知道了,这是因为这块羊肉非常新鲜,没有经过吊挂多日来让肉变嫩,也就没有了那种不成熟“熟成肉”技巧带来的味道。
一块肉烤羊肉很快就被威廉吃个精光,他没有过多犹豫,就将沾满了油脂、可能还有一些碎肉的甘蓝叶子也卷起来塞进嘴里。他觉察到这甘蓝叶子似乎被烫过了,不太符合正常的食用方法,但是,管他的呢,这样似乎也不错,偶尔吃得不健康没什么问题的。
大饱口腹之欲后,威廉才仔细地舔干净嘴唇上的油,再擦擦嘴,反省起自己刚才过于贪食了
因为那块烤肉的缘故,农事官再次去见男爵老爷时,更加恭敬了,为了这难得的美味。这在单调贫乏的生活中,足以令他整整怀念上好几年。
崔栖潮则在那一堆植物中寻找自己想要的作物,仔细翻找一遍后,他发现了几样自己用得上的作物。来自花园的金光菊,来自灌木丛里的苕子,还有路边的三叶草。
看到崔栖潮把这几样挑了出来,农事官更加纳闷,金光菊是从别的领地换东西时送的种子,栽在花园里观赏,苕子,也就是野豆子,只有穷人才会吃,三叶草就更不起眼了。
崔栖潮则在心里默念,苕子要过几个月才适合播种,三叶草现在种倒是正好
这些其实都属于肥料,绿肥作物,有菊科,也有豆科。它们能够很好的改善地力,成本又低,那些盐碱地正需要。
轻度盐碱地,可以间种燕麦、甘蓝和绿肥作物。再有,绿肥作物的氮磷钾含量很高,不止是盐碱地需要,其他耕地同样很需要。
氮、磷、钾是植物需要量最高的元素,而且一带走就不还,不会通过残茬返还土地。所含的氮磷钾不够,接下来种植的作物才出现产量降低、矮小发黄等情况。这就是土地肥力不足。
中世纪没有人工肥料,而绿肥作物含有的这些养分,除了氮磷钾还有钙、镁等等,尤其豆科的含氮量最高,几乎和猪粪肥差不多,能使土壤肥力大大提高,种植方便,即使在人工肥料出现后依然在应用。
更别提,有的绿肥还能当做牧草。
正在休耕的土地除了重盐碱地全部种上绿肥作物,而已经播种了的耕地,也和轻度盐碱地一样采取间种,用地养地。
农事官在听完崔栖潮的要求后,已经呆了,在好好的地上种杂草,这是什么古怪念头难道,也是奇特的东方人方法吗
崔栖潮无法向农事官解释氮磷钾是什么,农事官也觉得无法向老爷解释自己的难处,半晌才大着胆子道“农民们恐怕不敢”
在他们的概念里,杂草,只会和作物争抢地力啊
“谁说要给他们了。”崔栖潮面不改色地道,“草籽数量肯定也有限,收集来后一定要优先种在属于我的自用地上,他们,再说吧。”
对于还没学会施肥、只靠休耕养地的中世纪农民来说,肥料令人难以理解。
崔栖潮还准备让农事官把人畜粪便和麦秆等收集起来,好制造堆肥,同时也净化一下环境。堆肥的肥力比绿肥更高,但是那需要长达数个月的降解。
相信在这个降解时间里,他的子民们应该对他产生更多信任了,能允许他好心地把肥料灌溉到他们的地里去。现在就不用想了,在他们心里,那些都是滋生老鼠、虫子的存在。
农事官听到崔栖潮那句话,心里反而生起一些疑虑来,难道,这真的是什么好方法
诚然土地都是老爷的,那些农奴的份地要交很高的租,可老爷的私地产出才完全属于老爷的,好东西优先哪边,这个道理谁都知道。
不过,就算不是好办法,是老爷要发疯,农事官也只能唯唯诺诺。
他心里又盘算起了万一今年减产了,仓库里的粮食够不够吃。不然,反正那些农民的份地不种草,要是减收了就剥削他们吧。
除此之外,就是那些重度盐碱地了。
这些地因为盐碱化,白白闲置在那里,如果能改良,将会多出一大片耕地
轻度盐碱地,种上燕麦、甘蓝,再加上一些绿肥还能改善。重度盐碱地,现代人们可以用该碱肥料之类的,现在什么也没有怎么办纯人工方法其实也有。
比如,深耕,翻个三尺,把盐碱给埋下去,就变成良田了,但是哪有那么多人力可以用。庄园里的农民已经是从早忙到晚,自己的地都不一定全部深耕完,何况那么些盐碱地。
倒是费时短一些的工程还有可能完成,那就是引水改良,在盐碱地周围挖渠,引水,蓄雨水洗盐,盐尽,就变成肥土了。
“让他们把那些无法种植作物的白土旁边挖上蓄水的沟渠。完成这项工作,可以同等减少他们来我地里干活的时间。”崔栖潮说道。
那些农民除了在自己的份地上干活,还要给领主的私地干活,以及庄园一切杂务。他们被重重的农活压得喘不过气,崔栖潮可不是奔着压榨劳动力来的。
“您真是太仁慈了。”农事官鞠了一躬。虽然对于老爷又一项异想天开的点子很不理解,而且用自己的耕地时间作为交换,但好歹老爷知道不能把牛马一次勒死的道理主要还是为了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
农奴迪伦祖祖辈辈生活在诺森伯兰领,没有挪过窝,他的父亲,他父亲的父亲,全都在这里耕种,他的儿子也将继承他的份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但今天的迪伦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中,他一早带着儿子来到自己的份地,就发现地里长了许多盗枝虫。他浑身一凉,立刻带着儿子们蹲下来捉虫。
这些淡褐色的盗枝虫,就像所有虫子一样,从垃圾、污秽里头平白长出来。而且白天通常不会降生,只在夜晚,它们出生后就在你的田地里祸害,产卵。忽然有一天起来,你的地里就都是幼虫在啃咬你的作物了,会把每一片叶子都咬干净。
指不定哪个春天,它们就生出来咬麦子,也咬蔬菜,吃完了一块地,就到下一块地去,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会出现。
“捏死,捏死它们”迪伦把那些盗枝虫一只只捏死,可是地那么大,他们父子只有三个人,六只手,抓到什么时候才能抓完
虫害,减产,交不上租后果在迪伦脑袋里转悠,让他双脚越来越沉重。
就在这个时候,农事官还把他们都叫了去,宣布了一个消息,从明天起,他们去老爷的地里耕作时,要种上一些杂草,还要把老爷的白土旁边都挖出沟渠来。挖渠的时间,可以算在为老爷耕作的时间里,相当于换了一种活儿。
迪伦大着胆子去找农事官老爷,告诉他,自己的地里长了虫子,能不能不去挖沟,留在地里捉虫子。
农事官是管农事的,他可管不了虫子长在哪里,反而要把迪伦抽一顿,告诉他,一定是他的懒惰与污秽令虫子生长,让他快点滚回去捉虫子,如果虫害蔓延开来,耽误了收租,那就等着挨揍吧。
迪伦不敢走,又问“那我明天还要去吗”
农事官被迪伦的领悟能力气死了,用木棒又抽了他一下,“不用去了”
“多谢老爷,多谢老爷。”迪伦跌跌撞撞地跑回去了。
农事官老爷多给了他一天时间,他一定要尽量地捉虫子。
然后迪伦发现,旁边份地的人开始仇视地看着自己,他羞愧地低下头。他知道这是因为虫子在啃了他的地后,可能会跑到隔壁去,谁也不愿意自己地里有盗枝虫。
迪伦催促着儿子们,自己手下的动作也更快了,他的腰和脖子在长时间的弯曲下,仿佛发出了痛苦的声音。
就在这个时候,迪伦发现农事官老爷又来了,他骑在马上踏过田边,险些没有找到迪伦。幸好迪伦没有在其他更远的村庄,否则他得骑上更久的马。
“你这个死猪。”农事官骂道,他下了马,拿出了一袋子的黄色根茎。
迪伦不认识这是什么,也没有注意,他在大声倾诉,自己已经在尽力了,并拿出了一些死虫子给农事官看。
“好了,住嘴。”农事官把黄色的根茎扔了下来,说道,“把这些用水煮一会儿,再将水洒在你的地里。这是男爵老爷吩咐的。”
他含含糊糊地说着,并不提起这样做是为什么。好在,迪伦也不敢问。
农事官回去后,被男爵老爷问起了刚才的情形,他也告诉了老爷有一名农奴份地里长了虫子,不能去挖沟渠了。
没想到男爵老爷在问过长了什么虫后,就从他交上去的那堆作物里挑了一种,叫他去挖一些根来,再给农奴煮水洒在作物上。
农事官当时又呆了很久,他只听过人吃草药的,没听过农作物也能吃草药。更何况,这个植物到底是不是草药,他也说不上来。
农事官平白多了件事,只好去找那种植物的根茎,可怜当时他当然四处去收集作物,却不能详细记清楚都是生长在哪里,所幸生长得并不远,他在附近的树林里找到了。
接下来,就是煮水了。农事官看着地上的影子与日头,看着差不多了就让迪伦把陶罐端下来。
迪伦正在心疼自己的柴,他从家里搬来了陶罐和柴,这些都是他辛辛苦苦捡的。他停止捉虫在这里添柴烧火,可他根本不知道到底有什么用。
等水凉一些了,迪伦才把它们都洒在份地里,一罐水,也撒不了太多地方。在迪伦往回走的时候,他听到了儿子的尖叫声。
“父亲,虫子,虫子死掉了”
什么
迪伦缓慢的动作瞬间变得快起来,他的儿子觉得自己从来没见到父亲跑得这么快过。他腾地一下就冲了过去,俯身看起来。
是真的,那些该死的盗枝虫死掉了,还有一些顽强不屈的,也在奄奄一息地逃离他的份地,眼看着命不久矣。
“天啊,我的老天啊”迪伦的声音颤抖了起来,翻看着青苗,猛然想起什么,又到旁边一看,那些没有撒过根煮水的地方,虫子还好好儿的。
迪伦一下子明白了,男爵老爷让农事官老爷送来的块茎,是治这些虫子的这是什么神奇的医术,连虫病也能治
“谢谢男爵老爷,谢谢农事官老爷”迪伦喊得嗓子都要破了,周围的人都从地里直起腰看过来,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在迪伦煮水时,他们就很奇怪了,但是碍于农事官老爷还在,都不敢停止手头的活儿。
事实上,农事官也正震惊着。
原来老爷说得是真的,农作物也能吃草药汁,吃完虫就没了
可恨他一开始居然将信将疑,这样的方法,周围的领地里都没有过,闻所未闻
农事官还要做出有成算的样子,说道“我们的男爵老爷,可是大主教的外甥,从东方游历回来,他大发善心才给了这些。这个是老爷特别炮制过的药,炮制后煮水就能治盗枝虫了。以后你们谁家里生了虫,就到城堡里来买药。”
他说着,赶紧把剩下的都收了起来,心想幸好他只拿了块茎来,不一定认得出,又只有迪伦看到,还被他忽悠了一番。
“农事官老爷,我其他的地还没有撒药哩。”迪伦可怜地说。
“只有那一些是老爷善心送给你的,剩下的就要买了没听到吗用粮食或者耕作日来买”农事官强调道,“我会拿回去,更加精密地制作药水,你可以过去买。”
他说完就赶紧走了,脑子里全是如何说服老爷,让这个方法归他一个人来操作。这样一来,他们家就多了一样手艺,专门为老爷的地杀虫。农事官已经畅快地幻想了起来。
现在,他完全忘记自己曾经在心里如何形容男爵老爷的了异想天开。
农事官回到高地上的城堡,亲自将那些块茎煮成水,不叫任何人看到,然后气喘吁吁地去找老爷汇报情况。
崔栖潮对这个结果并不觉得奇怪,平淡地道“那些块茎和皮都有毒,所以杀死了虫子,但是人和牲畜吃了却会生病,得仔细保存。这个春天雨水比较多,虫子也多了,要让农户们小心。”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农事官的脸胀得通红,搓着手道,“老爷,那么这样的药我们可不能白白给那些农奴啊,也不能告诉他们如何制作,这是老爷赐下的手艺。”
崔栖潮看了农事官一眼,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以后使唤这个人的时候还多了去,得让他尝到一些甜头,“当然,你是我的农事官,杀虫都由你来负责。往后如果有农奴或者自由民的地里生了盗枝虫,就找你要药水,等到收租的时候,每一份药水得多交两碗麦子。”
如果顺利的话,到了收租时,两碗麦子对农奴来说就不是什么大负担了。
农事官两眼发光,也就是说,以后谁的地生虫子,都得来求他杀虫,包括其他管事。农事官高声道谢,恨不得亲吻男爵老爷的脚面。
于是,在农事官的吩咐下,侍从将药水交给了迪伦,并和他约定,收租的时候要多交两碗麦子。
相比起麦草被啃光,颗粒无收,这已经是个好条件了,农奴迪伦忍痛答应。在侍从向其他农奴说明长虫要去报告后,又浑然忘了心痛,大声说男爵老爷的草药有多么管用。
这边,崔栖潮又仔细给农事官讲解了一下药水,除了盗枝虫,还有粘虫、卷叶虫等等,都能被杀死。如果没有条件煮开水,或者不想浪费柴火,那就把根茎泡上一整天,药水同样有效。
事实上,这些黄色的块茎属于卫矛科的一种藤木,外表平平无奇,就是随处可见的藤花,本地人没有特意给它命名,只叫它蓝花藤。
崔栖潮不太确定它在中世纪的学名,不过卫矛科有好几属都有毒性,也能入药。它生长在东亚的近亲雷公藤,紫金藤都是古代农民们的天然杀虫药。
农事官听得更加欣喜若狂,看崔栖潮的眼神大不相同,看来这位可敬的男爵老爷在东方游历时搞到真的了。
“喵”崔栖潮正说着,忽然后头传来猫叫声,连农事官也侧目看去。
崔栖潮顿了一下,问道“小白”
一只黑猫从床下钻了出来,“喵。”
农事官“”
小白他不是很懂了。
崔栖潮走过去一看,小白的两个兄弟还在呼呼大睡,只有这只馋猫饿醒了,他给小白喂了一些干豌豆和水。
农事官用异样的眼神看着男爵老爷。老爷们养狗,养马,喂它们吃东西,那是正常的,但是,这个是猫。
崔栖潮立刻对着小白比了个枪毙的姿势,小白气愤地放开豆子,一下倒地,还抽抽了一下。
崔栖潮冷冷一笑,说道“我正在研究杀虫藤的剂量与毒性。”
农事官浑身一寒,深深埋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