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今年的风雪异常频繁。昨夜，还是朗月当头。今早，便是雪花簌簌。几个打扮精致的婢女，被困宁王府而出不去，坐在半支开的轩窗底下，一边打着辟瘟囊，一边感时伤怀。如此隆冬，大概会加剧大瘟疫的爆发。到时候，不知有多少冻死骨，化成一抔灰烬。“麻黄汤，可有熬好？”
崔瑢蒙着天青色帕子，只露出杨柳风裁剪的小山眉、杏花雨浸润的丹凤眼，嗓音温柔得掐出溶溶西湖月。“回禀王爷，麻黄汤早就熬制了，不知您什么时候开门，便拿红泥小火炉煨着，还配了石蜜。”
有婢女最先反应过来，连忙福了福身子，捂着扑通乱跳的小心脏，嗓音娇娇柔柔。“什么模子？”
崔瑢浅笑道，眉眼随之染上温柔春光。“王妃喜欢的杭白菊模子。”
婢女答道。“怎么天天都是杭白菊模子。”
崔瑢喃喃道，眉头微蹙，尔后见婢女傻愣愣地站着，耐起性子继续道：“换成石榴花模子吧。”
菊生应当也是喜欢石榴花的，否则如何同赵瑛将军做了朋友。于是，崔瑢捧着搁置了麻黄汤和石榴花形石蜜的青玉案，示意小厮阿凡帮忙打起暖帘，重新回到卧房。经过数日的调养，菊生身上的梅花红疹褪去大半。她吃饱睡足后，有些精神头，就闲不住了，央着崔瑢从璞玉记捎带一套小型制玉工具，开始打造玉蝉。菊生这次用的不是八刀子法，而是圆雕法。圆雕法，适宜搭配粉皮青玉。粉皮青玉还是青玉，粉皮修饰的是青色光泽，不深不浅，质地细腻，像极了美人的娇粉肌肤。“菊生打算完成多少只玉蝉？”
崔瑢将青玉案搁置在距离菊生最近的小几上，舀了一勺麻黄汤，暗自动用内力吹散热气，又伸出舌尖舔了舔，方投喂菊生。菊生嗅到麻黄汤的苦味，立即搁置手头的活计，皱起眉头。然而，只要她有张嘴呼吸的空隙，一勺麻黄汤便会充斥整个喉咙。待她正准备闷闷不乐之际，嘴巴里又多了一颗石蜜。她乖乖地嚼碎，接受一勺又一勺麻黄汤，偶尔产生呕吐感，就故意抬起一对湿漉漉的水杏眸子，委屈地瞧着崔瑢。“没有怀孕，我现在都会诊脉了。”
崔瑢调笑道，堵住菊生常常挂在嘴边的话头，尔后忍不出伸出温软指腹，替菊生拭了拭唇瓣的残渍，眉眼荡漾开来一汪春水，教菊生不得不妥协。不错，菊生妥协地喝完剩下的麻黄汤。“一百零八只玉蝉。”
菊生有些气恼崔公子刚刚不给面子的揶揄，便头也不抬地转过身子，继续忙碌起来。圆雕法讲究精细，费眼力费精神费心思。蝉翼要雕刻得轻薄透明，可以筛下清晨的阳光。蝉腿则是要清晰得数出一根根腿毛，正是细细密密的阴线。菊生到底还有伤寒病，耗费了半个时辰就感觉到不舒服。“菊生，睡吧。一百零八只玉蝉，不急于一时。”
崔瑢十分霸道地夺过菊生手中尚未雕刻完毕的玉蝉，将她打横抱起，放置在床榻上，见菊生有心挣扎，无可奈何地叹道。菊生知道，崔公子有时候一点也不温柔。她哼唧一声，背对着崔瑢，合上双眸，却毫无睡意。不过，她格外享受崔公子有一下没一下轻拍她的背部的动作，不到一盏茶功夫，就没出息地气消了。“崔公子，外边瘟疫严重吗？”
菊生弱弱地问道。“一百零八坊都有病例，但是目前可控制。”
崔瑢低声道。“崔公子莫要欺骗我，阿瑛很快就会回来的，然后告诉我真相。”
菊生翻转身子，捉着崔瑢的衣袖，眸光灼灼。“菊生，我不想说谎。”
崔瑢淡然一笑。若是阿瑛在此，必定指出，小白脸嘴里就没有一句真话。自从崔瑢向大明宫上报了菊生的伤寒病情，一百零八坊不再藏着病例，好像一夜之间被宁王府传染似的，数量剧增。齐高宗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恨不得杀光这些为了官帽子而罔顾人命的官员。可惜，齐高宗也感染了伤寒，卧病不起。在吴老王爷的推波助澜之下，太子崔瑾不得不监国，揽下整治这场伤寒瘟疫的重责。“那麻黄汤还够用不？”
菊生闷闷地问道。她觉得，她有崔公子陪伴，不必顿顿喝麻黄汤，她吃饭都没这么勤快。况且，这麻黄汤喝完之后，脑袋晕沉沉的，很容易犯困。“够用。”
崔瑢答得干脆，依旧是如沐春风的笑容。“崔公子，我说的够用不是指宁王府，而是指长安……”菊生总觉得崔瑢爱敷衍她，想撑着病体，同崔瑢好好争论一番，却被崔瑢轻巧地点了睡穴。呜呜，崔公子太坏了，为什么不许她多提问。菊生嘟囔了几句，终究陷入沉沉的睡眠之中。其实，菊生不是笨蛋，知晓崔瑢这是拗不过她平日里死活要打造玉蝉的行径，才不认真回答她的问题，省得她多了一项费神的事情。“菊生，你责怪我敷衍，你何尝不是闪闪躲躲，我到现在都猜不透，你打造一百零八只玉蝉有什么用处，总归不是好事。”
崔瑢替菊生掖了掖棉被，尔后俯下身子，吻了吻菊生的侧脸，笑容浅淡。不知为何，崔瑢瞧见玉蝉，就会感到忐忑不安。他负着双手，不发出丁点脚步声，小心翼翼地关上房门。然后，阿凡带着一脸的焦灼色，迎面而来，又欲言而止。“府里的麻黄不多了？”
崔瑢随口问道。“爷，我们说到底是富贵人家，多备一点麻黄汤药包，并不困难。但是，外边的麻黄极度匮乏，炒到每副麻黄汤药包十金，许多普通人家根本吃不起，只能等死。太子殿下知晓后，自然是大怒，惩治了几个奸商，收购大批麻黄，然后分派到一百零八坊，效果却不大理想。越来越多长安人因为感染了伤寒而病逝，死后更是导致整个家庭一贫如洗。”
阿凡说着说着，忍不住哽咽道。“与本王何干系。”
崔瑢淡淡地道，在昏黄烛光的映照下，小山眉垒起千堆雪，丹凤眼凝结万里霜，阴冷得像只玉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