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暖暖
李久路不想再麻烦他,连声拒绝。
驰见含着烟,拎起外套往外走。
久路整理好衣服,付过了钱,出去时,驰见已经坐在摩托上等她。
摩托打着火儿,前灯把胡同的路照亮。
她慢吞吞从台阶上下来,准备挎书包:“真不用,天还没黑透呢。”
“书包给我。”
她动作一顿。
驰见伸出手臂来,两根手指勾了勾:“别碰到后背。”
他接过,拎着两条带子挂在摩托车把上,调整了下位置:“走吧。”
李久路心里微妙的动了下,看着车把上的书包,想起刚上小学时,父亲接她下课也像这样,把书包套在自行车车把上,然后抱她坐上后座。
那时候父亲穿海军衫和牛仔裤,发丝总是洗得很顺滑,中分,遮住眉尾,再配上一副蛤蟆镜,是当时最时髦的打扮。
他的背十分宽阔,在后面搂着他腰身,基本是看不到前面风景的。
车铃叮叮响,父亲吹着口哨。
他能吹出一首完整曲子,十分婉转动听。
夏天的风黏腻,发丝贴在脸颊,裙摆扫着小腿。
口哨和风,是她对那个夏天所有的记忆。
摩托没多会儿就转出百花路。
李久路:“你会吹口哨吗?”
“大点儿声。”
驰见没听见,迎着风回头。
他们从育英高中前面飞驰而过,刚好是下晚自习的时间,学生三三两两从门口涌出来。
进入壹方胡同,周遭的噪音才降一些。
“你刚才说什么?”
驰见偏头。
“问你会不会吹口哨。”
“那有什么难。”
驰见兜唇,含住中指跟食指,冗长而明亮的哨声响彻整条路。
李久路不由闭上一只眼,揉了揉耳朵:“不是这样的。”
“那怎样?”
久路不会吹口哨,轻轻哼唱起来——亲爱的小妹妹,请你不要不要哭泣,你的家在哪里,我会带你带你回去,哦,不要不要悲伤……
驰见第一次听她唱歌,清透柔软的调子传入耳朵,他感觉身体一阵酥软,她抓着他衣角,外套下坠的力量感似乎更加强烈了。
前面道路笔直,他第一次希望,就这样,别有尽头了。
久路说:“这首歌。
用口哨吹出来。”
前面的人没动静。
久路:“你会吗?”
“……不会。”
“哦。”
她有些失望。
摩托停在老人院对面的小卖店门口。
路灯下趴着一只懒狗,听见动静抬起脑袋,又很快落回去。
驰见撑着腿,让她下来。
久路:“不进去看看你外婆吗?”
“今天先不去,饿了,回去吃饭。”
驰见摸着肚子。
他这么一说,李久路蓦地想起来,忙活一晚上,他好像连饭都没来得及吃。
心中是有些歉疚的,她想了想:“要不……我请你吃饭?”
驰见两手搭在腿间,一抬眉:“吃什么?”
“你说吧,什么都行。”
“我想吃海鲜。”
驰见一点都不客气:“不过改天,等你背上结痂以后再说。”
“那好吧,我回去了。”
她接过书包,拎在手里。
驰见视线下垂,勾了勾她背包上的鲸鱼锁扣:“你游泳很好?”
“还可以。”
“那改天比试比试?”
“我从小练的。”
久路笑了下:“你好像赢不过我。”
驰见挑眉:“比了才知道。”
他准备离开:“记得三个小时后温水清洗。”
“哦。”
她穿过马路,没有回头。
驰见颠几下烟盒,把露头那根直接咬上:“李久路。”
久路一条腿迈进门里,回头:“啊?”
“你刚才哼那什么歌?”
久路说:“路灯下的小姑娘。”
驰见动作一顿,板着脸抬头,看一眼脑袋正上方那盏路灯,目光警告的眯了眯。
久路说:“没开玩笑,真叫这名字。”
“知道了,走吧。”
他不耐烦的挥几下手,脑袋凑下去点烟。
再抬头时,前面已经没有人,厚重的大门阻隔住他的视线,院子里一片寂静。
驰见坐在摩托上,头顶的灯在地面映出椭圆光圈,他抽完整支,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一路飞驰,夹克里兜了满满的风。
驰见想,从小到大,好像还没什么是让他势在必得的。
李久路开门的时候,屋里没人在。
饭菜做好,摆在厨房的餐桌上,待会儿需要自己热来吃。
她提着书包上楼,背上不时传来灼烧的疼痛感,反锁房门,先翻出试卷,熟练的改分数。
数学老师写字还算规矩,把3变成8基本没什么难度。
改完以后,她把试卷拎远了看,差不多可以以假乱真。
久路是学理科,除了语文英语,其他一窍不通。
如果不用这方法,她放学后肯定还得去上各种补习班,所以她什么方法都用,能骗一时是一时。
结果当天江曼没来她房间,只在久路吃饭的间隙叮嘱两句,之后又回了办公室。
久路晚上洗澡想起驰见的话,冲后背时,把水温降低了几度。
擦掉镜子上的热气,久路耸着肩回头,那只冷硬蓝鲸被粉色花瓣缠绕,竟带一种难言的性感。
久路轻轻歪着头,有些喜欢,手指覆上去,触到略微的凹凸感,它即将跟皮肤融为一体,成为身体的一部分。
久路目光上移,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旁边竟然映出一个人——他总是略勾着唇角,一脸坏笑。
她不知道他名字,甚至两人的关系也没法定义,久路甩甩头,快速抹掉再次凝结的水气,这时候响起他根本不合时宜。
现在文身有了,第一件事不是应该告诉马小也么。
她擦掉身上水珠,光着脚出去。
电话拨通那刻,另一边却是马小也妈妈,说他去同学家里做作业,到现在还没回来。
久路没打第二遍,刚才那股冲动冷却,已经没有了说给他听的欲望,打算再找机会。
这一晚,辗转难眠。
她无法忽视背上那种翻来覆去的疼痛感,最后心烦意乱,在床上坐了半宿。
窗外月光依旧凉淡,周围很黑,也很静,她忽然想起那天少年站在窗下叫她时的样子。
久路转开视线,无力的叹气,她的心一半平静一半炽烈,被凌乱的思绪折磨着,被疼痛烤灼着……
如锥刺骨,幻化成鲸。
那时候,没人告诉她值得不值得。
转天上学,大家都在议论一件事,说莫可焱几天没来上课,是因为她爸爸在小泉镇的工程结束,回了齐云市,她也一同转走了。
久路起先没太上心,预备铃打响以后,马小也身边的位置仍然空着,班主任走进教室,正式宣布莫可焱转学,回了城里。
同学窃窃私语。
老师敲两下黑板,开始这堂课的内容。
久路托腮看向窗外,走了会儿神。
莫可焱的离开,她除了有些吃惊,还有种白费心思的感觉,除此之外,心情上没有任何波动了。
而马小也也没表现出任何异样,只是不像以前那么忙碌了,两人相处的状态仿佛回到以前,偶尔接她上学放学,中午一同吃饭,或闲暇时间去趟图书馆。
两人没有提起过莫可焱,这个人好像从未出现一样,在记忆里开始变得模糊。
这期间,她身上的刺青也在经历一个蜕变过程,从发痒泛红到结痂,之后脱了一层皮,半个月后,蓝鲸的颜色终于变得光泽饱满,比刚文那会儿自然许多。
久路对它渐渐着迷,这意外的收获似乎胜过去刺青的初衷,而她也一直没同马小也讲过。
考前的最后一个周末,久路见到了驰见。
驰见这天有空,从老人院回来刚傍晚,冬日夜长,天空已经灰蒙蒙。
他按照万鹏指的道儿,从壹方巷的一条岔路拐进去,这附近有家音像店,在一个没有名字的胡同里。
地方不太好找,驰见索性锁好摩托,在几条胡同里随便转一转。
结果音像店还没找到,先碰见一个熟人。
其实算不上熟,没说过话,在黑龙饭店门口见过一次便印象深刻。
如果没记错的话,那人应该是马小也,他正跟个短发女孩搂一起,亲得难舍难分。
天色不算黑,驰见几乎一眼认出来。
那是一个死胡同,旁边堆着木料、水泥板,还有几棵枯树做掩映。
亲吻这东西像吸毒,有第一次就有无数次,而既然吸上了毒,一次和无数次也没什么差别。
那晚坦白的话没说出口,之后马小也对莫可焱的感觉像开闸的水,无法控制,也索性不管不顾放任自流。
两人太忘情,以至于没发现有人靠近。
驰见转身走。
又拐两个弯儿,终于找到那间不起眼儿的小店。
这种地方他第一次来,抬头看两眼,慢慢脱下皮手套。
上面牌匾是通达影音公司,对开的两扇蓝色大门,玻璃上贴着两排小字:杂志、小说、明星海报;唱片、磁带、最新电影。
他推门进去,门上风铃清脆的响起来。
店内很小,东西堆得又满又杂乱,老板从一堆碟片里抬头:“买什么?”
驰见拿手套拍打着手掌,四下看看:“找盘磁带。”
他转向老板:“叫……灯光下的小女孩?”
老板:“……”
“灯光下的小姑娘?”
老板努力搜索着脑中的词曲库:“是路灯下的小姑娘吧!”
“对对,就这个。”
老板无奈的笑笑,伸手一指:“绕过去,在第二排货架背后,靠墙那面。”
小店总共两排货架,第一排迎着大门口,摆放各类杂志和海报。
他往后走,路过两排中间时蓦地驻足,往后退几步。
“李久路?”
久路站在架子旁,手上正翻看一本巴掌大的小册子,封面画着娇俏的女孩儿,题目是霸道……
他没等看清,久路背过手去。
驰见头摆正,淡笑着,往旁边一靠:“你妈说你去学校上自习了。”
李久路问:“你有没有乱讲?”
“倒是说了会儿话。”
驰见没正面答,把手套塞进口袋,也从货架抽出一本小册子:“还真是巧,在这儿也能遇见你。”
久路转回头,把手上东西塞回架子上,转个身,在对面那排翻磁带。
他也跟着过去:“这地方你常来?”
久路说:“随便逛逛。”
“身上的文身好了么?”
“应该好了。”
她顿一下:“我待会儿打算去游泳,没关系吧?”
驰见仔细数数日子,点了点头,没说话。
久路:“但是颜色好像变淡了。”
“正常现象。
不管色料多好,都阻止不了皮细胞的新陈代谢。”
他客观的解释。
“以后会淡得看不见?”
“那倒不至于。”
他答的漫不经心,微皱着眉,翻开手上那本小册子,低声念:“他目光灼热似野兽,手指狠狠捏住她的小脸:女人,你在玩儿火。
说着吻住她,一路舔……”
他手上一空,李久路猛地抽走那本小册子。
“哎你干什么,没看完呢。”
“无聊。”
她脸颊泛红。
驰见嘴角眉梢都透着愉悦:“你们女孩都喜欢男人来硬的?”
李久路白他一眼,走去后面一排,当他是空气。
驰见向相反方向转了个身,从另一侧过去。
音像店里放着李克勤的《一生不变》——
忧忧戚戚循环不断
冷冷暖暖一片茫然
视线碰上你怎不心软
……
怀旧的曲调,伴着音响的滋滋杂音,在这间不大的小屋里流淌。
头顶灯光幽暗。
发黄的墙壁、未修整的水泥地面、墙角木桌堆放的过期杂志,这一切都显得小店摆设简陋又陈旧。
即便如此,它却是柔和的、温暖的。
冻僵的手指恢复知觉,驰见几乎瞬间喜欢上这地方。
他看着她,她却只专注于手上拿的磁带。
她还是往常那副装扮,背着沉重书包,站在那排密密实实的磁带前,周身染上一股怀旧味道。
驰见插着口袋:“李久路。”
“嗯?”
驰见问:“你自己来的?”
“难道这屋里还有别人?”
久路小声说。
“我的意思是,你和你那小男朋友分手了?”
久路目光从手上磁带挪过来,侧头瞪着他。
“那是没分了。”
驰见肯定的说,忽然有些幸灾乐祸。
“我跟你有仇吗?
怎么老是诅咒我?”
她气恼的问。
“那倒没有。”
驰见上前一步,抓住她手腕儿:“去个地方,给你一个惊喜。”
久路来不及拒绝,还拿着磁带,被他一路拖出音像店。
老板反应几秒,穿着拖鞋从屋里追出来:“钱,钱,没给钱呢……”
驰见速度太快,老板声音渐渐远去。
外面天寒地冻,奔跑中带起一阵劲风,久路不禁打了个冷颤。
“你要带我去哪儿?”
“很快。”
不过几分钟光景,天完全黑透,胡同里飘出各种饭菜香味儿。
呼出的气体像雾一样蒙住双眼,和冷凝的风相互糅杂,一瞬间的错觉,李久路竟然享受飞速奔跑带来的放肆与心跳。
不问来路和去路。
前面的男孩,给她带来各种新鲜体验。
久路心底冒出一股难言的情愫,对她来说,算是陌生的。
最后,两人在一个胡同口停住,再往前走是死路,借着身后住户屋里的一丝光线,隐约看见枯树、木料和水泥板,除此之外半个人影都没有。
平复了几秒,久路微微喘着气,看看前方,又侧头看他。
驰见眨了眨眼,缓半刻,暗暗低骂:“这动作也太他妈迅速了。”
李久路目光澄澈地盯着他:“惊喜呢?”
驰见拳头掩住嘴唇轻咳了声,无辜地耸耸肩。
“……”
静了片刻,久路扭开他钳制的手腕儿,闷头往回走。
“你上哪儿去?”
“去付钱。”
驰见几步跟上,掏出皮手套来带。
他这人喜欢装酷耍帅,冬天穿得从来都比别人少,一件夹克式羽绒服,拉链一直拉到嘴唇下;下面是黑色休闲裤,里面却只穿一条秋裤,一双腿笔直修长,没有冬天应该有的臃肿:皮鞋擦锃亮,似乎也是单的。
不过不可否认,这样子确实蛮帅气。
久路懒得看他,去音像店把钱付了。
老板插着腰,鼻子往外喷气:“良心发现给送回来了?
小小年纪学什么不好,平时少吃几块儿糖,磁带的钱就省出来了。”
“我不吃糖的。”
门外的人噗嗤一声笑出来,手指蹭了蹭眉头。
老板气得直咬牙,把钱从她手上夺下来,没好气的扔进抽屉。
久路抿抿唇,九十度深鞠躬:“对不起,我刚才真不是故意的。”
老板看她态度诚恳,硬撑着哼了声。
久路:“我以前常来光顾的,买过好多磁带,还有那边的小说也经常租……这次有人着急拉我出去,”她说着指了指外面:“所以来不及付钱……真的是意外。”
老板表情松动:“行了行了,我看你也挺眼熟的,下次别犯就行。”
“谢谢。”
久路又鞠一躬,转身出去。
轻轻关上身后的门,一阵烟草味道飘过来,她脚步停下片刻。
驰见懒懒靠在墙边,捏着烟身向下弹了弹。
李久路毫不掩饰地白他一眼,一脚踏进夜色里。
驰见不紧不慢跟在她后头:“你怎么不付钱就跟我跑出来了啊?”
他句尾轻飘飘,好像刚才拉她出去的不是他,脸皮简直厚得可以。
久路又翻了下眼睛,没碰到过他这么嘴贱的人。
“现在去哪儿啊?”
久路说:“游泳馆。”
“那游完一起吃个饭呗。”
“不了。
太晚了。”
驰见食指穿插,扣了扣皮手套:“百花路新开一家火锅店,听说老板是内蒙人,羊肉特地道。
大冷天儿的,尝尝去?”
久路摇头,驰见看见他小辫子跟着晃了晃。
他上前一步,抓住久路大衣后头的帽子,往回拉了把。
久路向后跌去,连人带书包撞入他怀里。
驰见扶住她肩膀:“还欠我顿饭呢,打算什么时候兑现?”
低缓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一团热气拢向眼前,李久路不禁侧头避开,这承诺她记得,文身当天晚上两人说好的。
她挣扎了下:“你先放手。”
久路转回身,退后一步:“你想什么时候吃?”
“现在。”
李久路有些为难,拨出腕表看了看:“我今天上午就说去班级上自习,太晚回去我妈肯定要问的,你看……能不能改天?
我一定请。”
虽是询问的口吻,语气却不容商量。
“你骗你妈,那总要为撒谎付出点儿代价吧。”
她抬头看着他。
目光相碰。
最后,驰见败下阵来,歪头吐了口气。
“那行,改天。”
久路:“好,再见。”
“等会儿。”
“还有事吗?”
驰见两手在衣服口袋里摸索一阵,不大会儿又拿出来,安静的胡同中,有拆塑料包装的悉率声。
天太暗,久路看不清那是什么。
他歪垂着头看手上动作,语调漫不经心:“你那小初恋今天也去班级上自习?”
久路微微一顿:“我没问,怎么了?”
“没事儿。”
他抬起头来看她:“你回去问问他,今天下午是不是做题做嗨了。”
李久路并不理解他的意思。
驰见:“有一句古话,什么来着……书中自有颜如玉?”
“你到底想说什么?”
暗巷中,周围更悄寂。
驰见手臂冲她伸过来,一个硬硬的物体抵住她嘴唇:“别紧张,吃颗糖。”
李久路感觉上是向后撤头躲开的,但糖块还抵在唇上,所以她那个动作好像是做了,又好像没做。
驰见轻轻一笑,微弓身:“来,张嘴。”
声音低到融进风里,她下意识张嘴,一丝丝甜味儿在口腔蔓延开。
这种搞氛围的伎俩他手到擒来,久路想,如果他专心追哪个女孩,那对方必定溃不成军。
她偷偷蹭掉手心的汗:“我不喜欢吃糖。”
“刚才听见了。”
驰见下巴缩进衣领里:“这个味道淡,薄荷的。”
“你怎么会有糖?”
驰见又摸了摸口袋,自语道:“谁知道哪儿来的,可能去年还是前年剩下……”
李久路瞬间石化,半张着口,呆呆的看着他。
驰见不可抑制地放声大笑。
久路表情严肃起来。
他勉强忍住,拍了拍她的头:“逗你玩儿呢,放心吃,昨天饭馆给的。”
“……”
李久路不想跟他多说一句话,转身走掉。
快到胡同口的时候,他又追出来:“你去游泳?”
“嗯。”
“反正没事儿,一起吧。”
她看向他。
“那天不说切磋一下么?”
驰见回视过去:“怕了?”
久路嘁一声。
她没表示什么,但驰见死皮赖脸的跟着。
他先缠着她一同回“文人天下”取来游泳用品,之后载着久路前往游泳馆。
七点到八点是今天的最后场次,冬天天冷,所以场馆内游泳的人并不多。
久路还在池边热身,驰见早已跳入水中游一个来回,他舒展开的身体浮在水面尤为硕长,蹬水时大腿肌肉紧绷,充满力量。
他游回她脚边,站起身水刚到锁骨:“下来吧,活动几下就够了。”
“你这样很容易抽筋。”
久路十指穿插,绷直腿,手臂向地面缓缓下压,她无论态度还是动作都挺专业的。
驰见目光落在她圆圆的脚趾上,靠着池壁,心思不太健康的观察她。
但久路没给他多少机会,很快热完身,往手臂和胸前撩了几下水,慢慢滑入泳池中。
她按照自己的节奏游起来,没理会他的挑衅。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驰见全程跟在她后面,透过泳镜观察她动作,虽然没比试,但可以看出李久路水准并不低。
没多会儿,闭馆音乐声响起,两人靠向池壁。
“牛啊,练过?”
运动过后,久路脸颊红扑扑:“我从小专门学的。”
驰见竖起大拇指:“走吧,还有二十分钟闭馆。”
“你先上去,我等一下。”
李久路身体再次没入水中,脚掌蹬住墙壁划出去,却久久没露头。
水面平静无波。
驰见眉尾稍稍一挑,没想到李久路也有这爱好。
他深吸一口气,跟着她沉入水中。
最后闭气驰见输给了她。
驰见上岸,穿好拖鞋,顺便把她的递到她脚边。
“最长闭气时间是多少?”
久路边走边摘泳帽:“十四岁时是两分五十秒,后来不经常练,退步了。
你呢?”
“不到一分半。”
驰见扫掉胸膛的水:“那很不错了。”
她点点头:“我十四岁以前都在接受专门培训,那时候我爸有意愿把我往这方面培养,所以每天至少训练四小时。”
“专业游泳?”
“算是吧。”
久路回答的模棱两可:“我家人这么希望的。”
激烈运动导致神经亢奋,这晚久路失眠了。
第二天上课她提不起精神,中午时,和马小也在学校食堂吃饭。
离期末考试还有一周时间,每个同学都神情紧张、来去匆匆。
马小也把吸管插入牛奶纸盒里,推到她面前:“快考试了,补补脑。”
久路抬眸看了看,推回去:“还是你补吧,我补脑好像也没什么用。”
“考不好你妈又要发火。”
她拨几下饭粒,叹一口气:“根本不是学习那块料,逼死我也没用啊。”
“那你不想上学,到底想干什么去?”
马小也顺口问。
李久路动作停了下来,看他一眼,没有回答。
两人沉默吃了会儿,她慢慢拨开菜里的胡萝卜:“马也哥,你昨天来学校自习了?”
“啊。”
马小也腮帮子鼓起来,男生基本都没吃相:“怎么了?”
“没,就问问。”
久路收回目光,赶紧吃两口。
解决完午饭,两人去小卖部买汽水。
出来时碰见梁旭,看见他们,离老远就咧着大嘴跑过来。
久路下意识紧了紧手里的瓶子,迅速昂头喝了一大口。
梁旭:“原来你们俩在这儿啊。”
他气喘吁吁,满头是汗,伸手就要夺李久路的汽水瓶。
马小也一把拦下来,笑骂着:“你总喝女生的水,恶不恶心啊,赶紧自己买去。”
“没带钱。”
梁旭笑嘻嘻:“再说了,久路也不是外人啊,这一大瓶她又喝不下。”
“别不要脸了。”
马小也真是服了他,从口袋掏出五块钱,“明天还十块。”
他向后跑去:“咱俩谁跟谁。
在这儿等我一起走啊。”
两人没等,继续往教室的方向走。
到半路,梁旭追上来,手里汽水已经喝掉大半瓶:“真不够意思,都说让你俩等我了。”
马小也拍掉他的手:“你复习的怎么样,大中午还出去踢足球?”
“就那样呗,劳逸结合效果更好。”
他毫不在意:“怎么样,晚上来几杆?”
“我可没你那么闲。”
“别在这装孙子,我可听说了,昨天莫可焱回来,你陪着人家逛了一下午。”
马小也脚步猛地停下来,看向李久路,和她目光撞个正着。
气氛瞬间安静,只有梁旭分不清状况:“怎么停下了?”
马小也这才迈步,摸了摸后脖颈:“昨天还有赵辉他们呢,也没一下午,就晚上随便吃了顿饭。”
这话说得还算淡然,也不知解释给谁听。
走了几步,他看李久路:“想什么呢?”
久路抬起头,笑了下:“莫可焱还好吗?”
马小也停顿了几秒:“还行吧。
我也没细问。”
一周后,迎来期末考试。
为期两天,四个月的努力,是好是坏,都会在这几张薄纸上体现出来。八壹中文網
李久路倒没多大感觉,恍惚间就考完了。
照例休息几天,等成绩出来,学校就会安排回去继续上课,再放假要等过年时候了。
江曼也特赦让她放松一下,准她出去找同学,或者去老人院帮帮忙。
久路没什么朋友,大多时间混在游泳馆里,其余时间都用来睡觉。
这天,她打算去老宅那边转一圈儿,刚下楼,就有电话打进来。
房中没人,她接起。
“喂?”
那边顿了两秒:“李久路?”
她也稍微停了停,靠在桌上:“是你啊。”
驰见笑着:“听出来了?”
“嗯。”
那头没说话,隐约传出一些音乐声和交谈声。
应该在店里。
李久路:“你找我有事?”
她忽然想起来,连着问:“你怎么知道我家号码的?”
驰见极轻的笑了下:“傻吧你,老人院一楼的负责人公告栏上写着呢。”
她鞋子搓着地面:“那你找我什么事儿?”
“就几天没见着你,想问问你忙什么呢。”
“忙考试。”
久路说。
“考完了?”
“嗯。”
“考得怎么样?”
她轻轻叹了声,无奈的说:“能换个话题吗。”
久路抬头看向墙上的挂钟,琢磨了下:“上次说请你吃饭,你什么时候有时间?”
“我随时。”
他那头似乎推开了门,背景中的噪音消失,能听见单调的呼吸声。
“那就今天晚上吧。”
“这么急?”
驰见有些意外。
李久路拽着衣摆的毛线头:“等我妈看见成绩,估计什么事儿都没戏了。”
约在五点见面,两人真来吃了海鲜,就在黑龙饭店旁边。
找了张靠窗的位置坐,驰见点菜的时候一点儿没客气。
点完自己的,把菜单推过来:“看看你想吃什么?”
久路摇头,摸了摸衣服口袋。
驰见注意到她的小动作,服务员走后:“心疼了?”
久路没否认。
驰见摸了摸肚子:“中午吃多了,现在时间太早,要不还能多点两个。”
久路低下头,默默翻了下眼睛。
对面传来轻笑。
驰见把羽绒服脱下,搭在椅背上。
他里面穿了件黑色鸡心领薄线衫,露出整个脖颈和一点点锁骨,男人的骨骼特征和女人截然不同,缺乏柔和度,却更加刚毅、性感。
他皮肤还算白,这件衣服显得他脖颈很长,喉结的地方十分突出,要比她们班的男生略微成熟。
久路闻到一点点香味,他应该提前做了准备,头发也特意抓出造型。
驰见饶有兴味地看她一眼,动作缓慢的清洗餐具,先放到她面前:“我脸上有花?”
久路这才收回目光,视线转向窗外。
快到百花路最热闹的时候,移动铁皮车棚一辆辆推了出来,整齐的摆成一排。
等到天色擦黑时,棚子里的灯燃起,能从街的这边亮到那边。
各色小食摆在摊位上,风鼓把火苗吹起,整个街道都弥漫着爆炒的香味,做熟盛盘,再拿到里面去吃。
两瓶啤酒,几碟小菜。
是整个小泉镇生活气息最浓郁的地方。
等菜的时候驰见点了一根烟,垮肩靠着椅背,有种年少颓懒的美感。
他吸了两口才问:“不介意吧?”
久路没说话,指了指头上的禁烟标志。
驰见顺她手指抬眼,又看了看她,点两下头,把烟掐了。
久路撑着下巴:“你几岁开始吸烟的?”
“十六。”
驰见说。
“那你现在多大?”
驰见稍微前倾,懒洋洋的撑着桌边:“你看我像多大。”
老实说,驰见长相蛮干净,短发清爽,肤色白净,身上没有乱七八糟的装饰,也没有提早进入社会那种世故圆滑的油腻感。
或许是有,但他掩藏的挺深,最起码浅显的接触察觉不出来,否则江曼也不会误以为他是她同学。
久路说:“十九?”
驰见意外的挑挑眉。
“猜对了?”
“嗯。”
他从嗓子里哼出来。
点好的菜依次端上桌,冒着热气,味道闻上去很诱人。
久路要去拿筷子,对面提早一步递过来,包装的塑料套已经拆去,筷尾朝着她。
驰见:“趁热吃。”
久路想,他对照顾女生这种行为一定习以为常,所以才会做得那么顺理成章。
她犹豫几秒,放下手里的筷子,接过他的:“谢谢。”
“应该的。”
他笑了下。
两人都把注意力移到餐桌上。
驰见好像真不饿,只动了两下就撂了筷,坐对面看着久路吃。
有双眼睛盯着,总不大自在,李久路问:“你吃完了?”
“没有,我先歇一会儿。”
他将视线转向窗外。
对面那排铁皮车棚后面有几家旅馆,空隙里隐隐约约站个男生,不断张望,似乎在等什么人。
驰见忽然顿了下,小泉镇是弹丸之地,有时候小得让人出乎意料。
他忽然觉得这时机不错,看了看她:“李久路。”
久路抬头。
驰见说:“认识这么久,你好像还没问过我叫什么呢。”
她捏着筷子;“问了,你没告诉我。”
驰见说:“你猜的准,要不再来猜猜?”
又看一眼窗外,视线里果然多出一个人,他神色自如的说:“算了,还是我告诉你吧。”
李久路觉得他特别奇怪。
驰见凝视着她,气氛忽然变得安静局促起来。
他前所未有的认真,一字一句说:“我叫驰见,马也驰,相见的见。”
“啪”一声,她筷子掉到桌上,脑后那根弦像被人狠狠扥起,身上汗毛瞬间立起来。
她没说话,静静的看着他。
驰见身体前倾,声音放低:“你那么聪明,知道我名字,一定也明白我的心意了。”
久路心跳快得不行,刺青过的地方仿佛蒙上一层塑料膜,用源源不断的闷热感来证明它的存在。
她命令自己冷静,低垂眼,几秒钟的沉默:“我有男朋友。”
驰见就等她这一句,在这么久的暧昧相处中,到底是他技高一筹。
他说:“马上就没有了。”
李久路蓦地抬头看向他,他却平静的看窗外,于是她顺着他的视线看出去,便见到那两个熟悉身影,笼罩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
他们没有太过分的举止,但看上去心情不错,交谈了两句,一同往百花路路口方向走去。
驰见打个响指,把她思绪拉回来:“带你从音像店出来那晚,其实就看见他们……”
“凑巧的吧。”
她忽地一笑。
这笑容让人捉摸不透,驰见搞不懂她在装糊涂还是真糊涂。
他无所顾忌的点了一根烟,两指夹着,手臂随意搭在椅背上,另一手拿起筷子,筷尖儿点了下桌面。
“还继续吃么?”
“继续呗。”
渐渐的,天色完全黑透,外面夜市的喧闹声盖过了这里。
两人好像都有意等着什么,所以这顿饭吃很慢,到最后菜冷掉了,驰见叫来服务员结账。
久路后知后觉:“我来。”
“不用,我来。”
他不容拒绝,把钱递给服务员。
直到这时,那两人才姗姗出现在窗口。
黑夜能掩饰所有见不得光的东西,也能让人肆无忌惮。
他们牵着手,在旅店门口驻足,马小也手上拎着一个服装袋子,那是小泉镇颇有名气的女装店,当时来看,价格不低。
人群不断从中穿梭,一辆人力三轮车慢慢驶过以后,两人终于吻到一起。
久路看不出情绪,就那样盯着窗外的马小也和莫可焱。
很久后,他们分开,李久路也走了出去。
驰见没动,坐在原来的位置往外看。
那个单薄身影被夜色衬托得更加弱小,她横穿马路,避开人群和车辆,背影孤独。
驰见将手上烟头紧吸了两口,见李久路勾住马小也的手指,他碾灭烟,拿起外套,也跟着出去了。
他没想参与到他们中间去,因为有些事,必须她自己去解决,更何况,他现在没有立场去指责或保护任何一方。
驰见倚着车棚,听说话声远远传过来。
久路感觉马小也的手非常凉。
三个人的位置发生变化,莫可焱站在他们对面,面色阴沉,一语不发。
李久路先开口:“我吃饭出来,看见这边说话的好像是你们,没想到,还真是。”
“你……什么时候看到我们的?”
马小也不安的问。
“刚刚啊。”
久路转向莫可焱:“挺巧的,你们那边也放寒假了么?”
莫可焱微抬下巴看着她,目光轻蔑,并不答话。
马小也赶紧解围:“是啊,可焱回来看看,之前不是走得太急吗,几个同学说办一场欢送会。
这不刚跟他们商量完,我顺道把她送回来。”
莫可焱眼中藏着愠怒,极力隐忍。
久路晃晃他的手:“欢送会呀,那我能去吗?”
马小也狠狠吃了一惊,喉结滚动了下:“……你?”
李久路点点头,满脸无害地看着马小也,等他回答。
四周好像只剩下令人烦躁的喧闹声,场面紧张的陷入僵持。
莫可焱打破沉默:“好啊,欢迎。”
她拍两下手,嘴角挂一丝讥诮的笑:“下周二,晚六点,黑龙饭店103。”
久路冲她笑笑,点一下头,又指了指马小也手中的袋子:“这个是买给我的吗?”
“……啊?”
这一次,莫可焱没忍住笑出声:“对对,他买给你的,还是我帮的忙呢,看你喜不喜欢。”
像一场战争,掌握主动权的人没有发号施令,大家伺机而动,等待战火点燃那刻。
李久路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那晚平静过去。
三天后成绩出来,立即召开家长会。
老师和学生家长的沟通,每学期只有一次,所以这半个小时显得尤其珍贵。
先从下学期的教学计划入手,又讲作为家长应该怎样关注跟配合学生的学习情况。
江曼坐在最后一排,用本子一条条认真记录下来。
最后公布成绩,马小也的名字早早念到,李久路却排到班级后十名。
江曼见到马小也妈妈笑容洋溢那张脸,只感觉后背冒汗,简直无地自容。
到家后,她狂风骤雨的发怒了。
久路肩膀挨了两巴掌,服软说:“妈,我错了,你消消气。”
江曼掉了泪,坐床边冷静好一会儿。
房间噤若寒蝉。
李久路站在她面前,轻轻拉着她衣服;“妈,要不你再打我几下吧。”
江曼拂开李久路的手,坐那儿生闷气。
久路蹲下来;“其实我很努力了,只是老师进度太快,我跟不上。
妈,都是我的错,你别气坏身体。”
江曼目光缓缓转向她,把她拉到身旁,抹把眼睛,好像重新振作起来。
“你们老师讲,寒假期间晚上五点就放学,妈妈帮你联系了一个数学老师,补课时间从七点到九点。
你上课听不懂,那么课余时间就要比别人多花几倍的功夫,我们克服克服,争取开学时,把你数学成绩提升一下。”
李久路低着头:“妈,其实我……”
“没有其实。”
她严厉的说:“收起你那些小心思,你哪儿都不能去,赶紧给我上课考大学。”
久路抿了下唇。
“还有,”江曼说:“你天天跟马小也混在一起,人家成绩好,混得起。
而你呢?
在班级垫底的,垫底呀知不知道,这不是傻吗?”
李久路清楚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低头抠着手指。
“以后不许跟他说话。”
江曼下了死命令:“听见吗?”
“……听见了。”
江曼顿了下:“对了,今天怎么没看到那个叫驰什么的家长呢?”
“驰见。”
“对,驰见。”
江曼拍拍脑门:“被你气晕了,忘记他只剩个外婆。
我没注意听,他考得怎么样啊?”
“……比我好。”
江曼瞪她一眼:“你后面就八个人,那是肯定的。”
她对驰见没太挂心,站起来说:“无论是谁,总之以后都少接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