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假面
马小也说话已经不管用,两个女人之间的战争,谁退缩,算谁输。
莫可焱叫服务员拿来两个骰盅和十颗骰子,又叫人搬了十二瓶啤酒撂在桌子上。
各分一个骰盅和五颗骰子,大灯打开,房间顷刻明亮。
两人坐在沙发两端,李久路将毛衣袖子拉到手肘,头发也拢起,露出脖颈肩膀处更多白皙肌肤。
她捏着骰盅盖,将五颗骰子放进去,扣严,抬起来晃了晃。
她不算熟练,一系列动作却慢条斯理的完成。
“我先来么?”
久路问。
莫可焱一直观察她的动作,冷笑了声,才将自己的随便晃几下,倒扣在桌子上:“你先。”
李久路点点头,稍微翻开骰盅一角,看了眼又放回去,斟酌片刻,叫了个保守的数字:“三个二。”
莫可焱迅速道:“四个三。”
久路想了想:“四个四。”
“开。”
莫可焱没犹豫,率先亮出自己的点数,她的分别是一个二,三个三,一个五。
她朝她抬抬下巴,久路翻开自己的,点数是三个二,两个四。
两人十颗骰子,统共才两个四,所以李久路输。
莫可焱挑挑眉,倒了杯啤酒推到她面前。
久路皱着眉喝下,新一轮开始。
这次换莫可焱先叫,她高抬着手臂,盅里骰子有节奏的晃动,扣在桌上时,掷地有声。
“四个五。”
莫可焱上来叫得就很大。
“……四个六。”
“开。”
两人分别是一个三,两个五,两个六;两个二,一个五,一个六。
久路输,莫可焱帮她再倒满。
几个回合下来,李久路全输,很快喝掉一瓶啤酒。
她只感觉意识清醒,四肢却有些不受支配,脸的温度也升上来,身体里火烧火燎,燥热非常。
马小也渐渐坐不住,想上前阻止,莫可焱冷冷的看他一眼,将他到嘴边的话硬生生拦回去。
久路缓了缓,轻轻拍打脸颊:“继续吧。”
这次由她先来,李久路小心翼翼的翻开盅盖,一向先从稳妥开始:“两个二。”
她跟着说:“三个四。”
“四个四。”
莫可焱有些犹豫,又看了眼自己盅下数字,迟疑片刻:“开。”
久路看她一眼,亮出骰子,她的点数是一个二,四个四。
莫可焱的无需再看,她输了。
旁边马小也瞬间紧张起来,往前倾着身体,拳头抵在嘴唇上看她。
莫可焱盯着面前酒杯,两腮鼓起,长长吐出一口气,她看了眼李久路,昂起头,狠心喝掉。
接下来一局莫可焱输。
她又喝一杯。
再开的时候,莫可焱明显感觉身体不舒服,露在外面的小臂出现一片片小红疙瘩,又痒又疼,喉咙似乎也有异物感。
她管服务员要了两瓶矿泉水,一口气喝掉半瓶,抹抹嘴:“再来。”
久路把骰盅放回去,淡淡看着她:“要不算了吧。”
莫可焱没搭茬,手臂摇晃两下扣在桌面上,掀开一道缝隙之后,眼神稍微往旁边偏了下:“三个四。”
这个犹疑的小动作久路看得清楚,她挪开视线:“开。”
揭开盅盖,里面躺着一个四,两个五,两个六。
而莫可焱是四个三,一个五,并没有四点。
莫可焱服气的点点头,拿起啤酒瓶给自己斟满,朝久路举了举:“愿赌服输。”
可她刚喝两口,杯中的酒受外力晃动从嘴角流出,马小也握住她手腕,将酒杯夺下来,一饮而尽。
李久路抬着眼,静静的看他。
“路路,她酒精过敏,而且是继发性,再喝会出人命的。”
马小也语调里含着哀求的意味,但事情到这一步,也不得不豁出去。
他大义凛然的说:“对不起你的人是我,一直主张隐瞒你的人也是我,如果说要惩罚谁,那也应该我先来,所以她输的我替她喝。”
久路目光平静的看着马小也,那种淡淡的冷漠让人无所适从。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马小也不再属于她,而这种对立的状态,也让她感到陌生。
久路收回视线,笑着说:“好呀。”
她拿起骰盅,心中变得安定无波,反倒莫可焱多了分压力,自乱阵脚。
时间一分分流逝,桌上的啤酒很快变成空瓶,久路输了几次,只感觉越来越兴奋。
另一边莫可焱急出满头冷汗,马小也坐在旁边地上,垂着脑袋,体恤衫一片水渍,胸前的纽扣解开两颗,醉得像摊烂泥。
其实这会儿久路也头疼欲裂,她揉着太阳穴,看一眼时间。
还剩三瓶,她向服务员多要几个杯子,依次倒满后:“一局定输赢吧。”
她没问莫可焱意见,骰盅在手中多晃了会儿,先叫:“六个四。”
莫可焱怔住了,面前这一排酒杯不得不让她小心谨慎,而且观察一晚上,李久路叫点数的规律一直是由小到大,开始都有所保留,上来就叫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所以一时判断不了她说真话还是假话。
莫可焱感觉心脏都在颤抖,马小也头部垂到胸口,他连续喝掉七瓶,已经是极限,加上桌上这些,恐怕人要喝废。
她强忍嗓子的不适,稍稍翻开盅盖,她有一个四,也就意味着李久路必须摇了五个四,才敢这么叫。
莫可焱不信她会那么好运,咬了咬牙:“开。”
李久路撑着头,另一手轻轻拿开盅盖,底盘上托着五颗小小的骰子,偏偏每一颗都是四个点。
莫可焱不由睁大眼。
“难得的好运。”
久路站起来:“你们慢慢喝,我去趟洗手间。”
她低着头出门,转身时,不小心与人相撞,一股烟味儿冲鼻,对方双手稳住她裸露的肩头。
李久路听到一阵陌生的怪笑,倏忽抬头,这人穿一身蓝牛仔,染着红头发,似乎是刚进ktv时碰到的那三个人,他们斜叼着烟,一身不入流的打扮,看起来不像好人。
久路侧开身,往旁边迈一步。
那男人笑着挡了下。
李久路推开他冲过去,迅速逃进卫生间。
卫生间的门关严,嬉笑声渐行渐远,她舒一口气。
久路来到镜子前,放下袖子,把肩膀的衣服往上拉了拉。
冷水鞠到脸上,燥热不减,浑身上下仍然轻飘飘的。
——“有必要吗?”
哗哗水声,她脑中忽然出现这四个字,却怎么也想不起是谁说的。
久路擦净脸,看着镜中的自己,呆站了会儿,忽然觉得没趣儿,想回家了。
她从卫生间出来时,那三个男人已经走开,久路想回包间取衣服,还没转身,手腕便被人攫住,把她大力往后门的方向拉。
李久路认清是莫可焱以后,就没有挣扎。
莫可焱一脚踹开后门,砰一声闷响,门板撞到墙壁后又往回弹。
她用手撑住,将久路惯性带出,让她后背抵着墙壁。
冷风骤然来袭,呼吸间都是云雾缥缈的白气,久路只感觉呼进去的气体又冷又干,肩膀和腰侧的汗毛根根立起来。
胡同里光线昏暗,对面墙边放着木料、水缸,还有废弃的摩托车和三轮车。
这里很静,唯独相隔两三个商铺的地方有几点星火,却恰巧被杂物挡住,仿佛此刻没人。
驰见和洪喻靠着枯树抽烟,被响动声吸引目光,ktv后门上方也挂着黄灯泡,微弱光线在风中摇曳不定,笼罩着下面的两个瘦小身影。
洪喻看热闹的心态:“呦,俩小丫头。”
驰见捏着烟,目光很静。
“现在小姑娘都这么开放吗?
冬天还露肉?”
洪喻拿手肘碰碰驰见:“看见吗?
就靠墙穿黑裙子那个,肩膀真他妈白。”
驰见吸一口烟。
洪喻:“看见了吗?”
“看见了。”
驰见不在意的问:“你家戈悦有她白么?”
洪喻舔着下唇,当真认真回忆起来:“好像没有。”
他侧着脑袋看他,笑说:“老夫老妻的,白不白已经无所谓……你想什么呢?”
驰见一抬下巴:“……她。”
“她怎么了?”
“这打扮挺欠办。”
驰见淡淡的说。
洪喻了解驰见,这语气明显气儿不顺,何况他说荤话的情况实在少。
总觉得哪儿不对,还想继续问几句,那边突然传来耳光声,只见短发女生左右开弓,往自己脸上招呼了两巴掌,看样子,力度还不小。
洪喻大吃一惊:“我操,这也行!”
莫可焱已经不知道身上哪儿疼哪儿痒,下手太重,双颊麻木。
久路直直的看着她,一时间没缓神,过了会儿,终于憋出一句:“你这是干什么。”
莫可焱:“那些酒马小也没喝,这两巴掌算我补偿给你的。”
久路不知怎么开口。
莫可焱干脆利落的说:“我不擅长扮演无辜弱小的角色,在知情的情况下和马小也在一起,是我的错。
但之所以隐瞒,是因为他跟我讲过,你过去……”
“过去怎么了?”
久路声音很低,打断她的话。
莫可焱看着她:“总之你们一开始就错了,换一种关系也许更适合。”
李久路轻轻的笑:“你这个位置的人,说话都这么问心无愧吗?”
“随便你怎么说。”
她耸耸肩。
久路顿几秒:“过去与这件事无关,背叛就是背叛,无耻就是无耻,何必把话说得那么漂亮。”
“我接受。”
她再次表明立场:“但马小也我不会放弃,总有一个人要退出,我希望是你。”
“好啊。”
莫可焱诧异地看她几秒,没想到她会这么痛快,确认道:“你说真的?”
她点头。
莫可焱不禁另眼相看,停几秒,拉开后门:“你没表面看着那么无害。”
她扭着头,认真审视她:“还有,这衣服不适合你。”
这一点久路是认同的,只觉得冷,也想尽快进屋去。
“还有个问题。”
莫可焱顿了下:“你是骰子玩儿的好,还是全凭运气?”
李久路实话实说:“都有吧。
我妈玩儿得挺好。”
莫可焱走后,隔半分钟,她也打算进去。
门还没开,里面有笑骂声由远及近。
久路预感不太好,迅速往后退两步,下一秒,门板飞速撞开。
门口出现三个男人,其中有在卫生间门口扶她那个红头发。
他们堵在门口,目光投向她,浑身酒气,臭味熏天。
三个男人大概都二十出头,一个高个子,一个红头发,另一个穿着花衬衫。
他们醉意很浓,每人嘴里叼着一根烟,看见门外有人也明显愣了下,发现是异性,几双眼睛在她身上一通乱扫。
那“红头发”认出李久路,冲她吹了声口哨,凑到高个子男人耳边低语几句。
随后爆发一阵淫邪的笑声。
“滑吗?”
“你试试。”
李久路隐约听到类似的对话,这地方良莠不齐、鱼龙混杂,碰见什么人都不足为奇。
她往右走两步,打算绕开他们,从旁边门缝里溜过去。
高个男人一扭腰,胯部挨紧门框:“这位妹妹,你不常来吧,没怎么见过你呢。”
久路迅速往后退一步,这个晚上太糟糕,现在醒悟不该来好像晚了,如果吃了亏,简直得不偿失。
她硬着头皮:“不好意思,我朋友等我呢,再不回去可能要出来找我了。”
“那正好,咱们一起玩呗。”
穿花衬衫的男人并不买账,走上前,要搂久路。
久路侧身躲开,心里发慌。
后街深幽,尽头是死路,几乎就头顶一个灯泡照明。
这三人明显喝醉了,行为举止极其夸张浮躁,这种状态下做出什么,已经不在理智能控制的范围内。
李久路心脏砰砰直挑,往旁边迈开一步。
有人立即上前挡住。
她向另一侧走,高个子男人忽然伸手搭住她肩膀,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他手掌滑落,直接把她毛衣拉下去。
久路心中骇然,当即转身,低头整理。
这时其中一人又怪叫起来:“呦,真他妈有名堂,还有文身呢。”
“哪儿呢?
在哪儿呢?”
“就左边肩膀子上。”
高个男人指给“红头发”看。
“红头发”企图靠近:“我看文的是什么。”
他眯缝着眼:“这是鱼?
还有字儿呢,马……也?”
“操,那念‘驰’吧,没看挨着的吗。”
“明明分开的。”
“哈哈,你他妈喝多了,眼花。”
几人骂骂咧咧的争辩,没等看清,毛衣很快遮住白皙肩膀。
高个子男人意犹未尽,舔了舔牙齿。
“花衬衫”更粗暴,上前一步,动作蛮横地将久路衣服扯下来。
李久路揪紧胸口,知道这次惹了大麻烦,ktv里音乐声震耳欲聋,大声求救根本无济于事。
她咬紧下唇,命令自己镇定,试图找到一个全身而退的办法。
任几人推搡了几把,这期间她脑中不停运转,余光一动,忽然想起个地方。
她心中计算两三个商铺之间的距离,以及她冲刺的速度。
那边无光,杂物遮住大部分视线和道路,外面好像没人,而“文人天下”的后门是否开着,更是未知。
久路打算赌一把,尽力控制语调:“要不我们进去,和我朋友坐下来喝一杯?”
“花衬衫”站在她背后:“行啊,那你先告诉我们,这文的是什么?”
“文的是……”她低垂着眼,看见送过来的手臂,一口咬了上去,毫不留情。
哀嚎声响彻整条街道。
趁几人不备,她推开挡在前面的“红头发”,撒腿跑向胡同里侧。
可没等看准前方道路,久路感觉眼前一黑,有什么东西兜头罩下来,将她严密包裹住。
三分熟悉的味道冲进鼻,有一双手臂紧紧抱住她,从下面的缝隙看出去,久路看到笔直的长腿和擦得锃亮的黑皮鞋。
她没看见这人是谁,但莫名地,她猜到了,这种信任不知何时建立,悬着的心顷刻间落回原位。
身后怒骂及追赶的脚步声还在。
久路身体一晃,感觉到耸动和出击的力量。
驰见抖开衣服,将李久路整个身体都裹住,不用蓄力,一脚踹在来人肚子上。
他们喝了不少酒,本身根基不稳,“红头发”四仰八叉倒地不起。
驰见长腿落回地面,向后错一步,又抬起来,做了个出腿的假动作,见他抱头,改用鞋尖狠踢一脚。
嚎叫阵阵,另两人终于反应过来,酒醒一半,狰狞着表情往上冲:“妈的,找死吧。”
驰见没等动,洪喻忽然从后面冲上来,嘴里叼着烟,手中拎根棍子,帅气又有力的左右挥舞。
没过几秒,后面一阵风又跑过俩人,是胖子和万鹏。
眨眼的功夫,他们将三个流氓全部放倒。
驰见一手还揪着包裹李久路的衣服,闲闲的点头:“行,是那意思。”
洪喻扔掉棍子,手掌向后抹了抹鬓角:“这两下子怎么样,霸不霸气?”
驰见挑唇:“跟哥差点儿。”
他大冷天只穿一件白衬衫,下摆扎进黑色休闲裤里,光顾耍酷摆造型,一个膝盖微弯,手插兜,懒洋洋的站着。
“别不要脸。”
洪喻笑骂:“老子出来混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撒尿和泥玩儿呢,赶紧叫声哥哥听。”
驰见抬起下巴,一字一句:“我是你三舅。”
“操。”
他拎起板砖,作势要掷过去。
胖子和万鹏假模假式上来拦洪喻。
这么幼稚的游戏,几人玩儿得乐此不疲。
闹够了,洪喻扔掉板砖,拍拍手:“快生锈了,今天可算松松筋骨。”
万鹏两人是听到动静跑出来的,还分不清状况:“喻哥,为啥揍他们?”
“谁知道。”
洪喻抬下巴:“你问他。”
“为啥,见哥?”
胖子转向驰见:“你们不是出来抽烟的吗?”
“嗯抽烟,顺便见义勇为。”
他语带调侃,故意大声说给谁听。
胖子:“发生啥事儿?”
驰见指了指手下藏的人:“拯救无知少女落入流氓手里,引发强奸惨案。”
她不满的挣动几下,他没耐心:“你别动。”
静止片刻,久路又动了动:“透不过气。”
她声音很闷很小,已经在衣服下面忍半天,没想到几人竟然没完没的聊起来。
驰见这才放开她,她披着他的羽绒服,露出脑袋,发丝糊一脸。
“长记性了?”
他冷下脸,忽然沉声。
她低头,抿唇不语。
看半晌,驰见忽然咬牙切齿的指着她鼻子:“就应该再看会儿热闹,让他们扒了你。”
“你……”
“我什么我?”
他绷着脸,胸口急促的起伏几下。
洪喻上前一步,推他胸膛:“差不多行了啊,刚才猴挠心似的。”
胖子和万鹏也偷偷对视,帮着转移话题。
“那什么,地上躺这仨人怎么办?”
“好好说话。”
洪喻拍拍驰见:“我去跟老板打声招呼,让他把闹事儿的处理喽。”
他拉开后门,没等抬腿,忽然又有两人跌撞着扑出来,一男一女,女人费力的架着男人。
洪喻敏捷跳开,拍着胸口,刚想破口大骂。
“李久路!”
那人舌头都大了,浑身上下散发呕吐过后的酸臭味。
莫可焱费尽力气,把马小也往街口拖。
马小也完全不配合,和她拧着劲儿:“李久路!”
久路站在后方,一声不吭的看着他们。
马小也挣扎回身,不知认没认出她,目光涣散,点着自己的胸口:“李……久路,你没心。”
莫可焱照他腰间狠狠拧了把,希望他能清醒一点儿。
“别掐……疼,我没醉……”他站都站不稳,指着李久路的手指已经偏离方向:“胆小鬼……你的心呢……”
李久路站在冷风里,目光淡淡,她发现自己内心平和,一点愤怒或悲伤都没有。
她想努力酝酿一下情绪,爆发一次,却忽然觉得一切都不值得了。
驰见这会儿冷静下来,偏头看她,又挑着眼看向马小也。
“你活该……都走,你他妈活该……”
李久路不辩解,不发怒,面上表情也看不出情绪。
驰见十分嫌弃的看她一眼,拿手肘撞她:“他骂你呢,这都能忍?”
久路一顿,表情略微松动:“你喝多了,快走吧。”
“跟你有、有关系吗?
我不走……你别拉我……”他挥开莫可焱,说话语无伦次:“我不欠你……李久路……你他妈……太欺负人……”
他一滴眼泪都没掉,脸却纠在一起,干声哭嚎。
在场的人不少也不多,不算陌生也不算熟,都没说话,沉默在几人之间蔓延。
驰见站她身旁,内心烦躁。
然而,莫可焱拉不走马小也,他要戳久路的肩膀:“这回你满意吗?”
驰见歪头呼了一口气。
“我就跟、跟可焱在一起,你就是傻……”酒精作祟,他埋在心底的情绪全部爆发出来。
驰见轻嘲一声,解开袖口的扣子。
“……傻子,被……”
“我去你——”驰见动作闪电般敏捷,一拳挥出去,尾音化作口型。
马小也倒地不起,终于安静。
驰见照着他屁股狠踹两脚,居高临下,慢慢活动着手腕儿,“消停吗?”
马小也躺地上缓两秒,试图站立,驰见弓下身,拉着他衣领给扥起来。
莫可焱上前试图分开他们,驰见一把挥开,指着她鼻子:“给老子滚远点儿,女人照打。”
“你他妈敢!”
“试试!”
他音量比她还高。
莫可焱被驰见气场震慑住,眼看马小也又挨几拳,她目光转向李久路,大声道:“你看什么呢,还不赶紧上去拉开那疯子!”
莫可焱上前来拽她。
久路站着没动,向后挣脱开:“现在和我没关系了吧。”
事件平息后,九点钟的时候,驰见把李久路送回老人院。
两人站到大门口时,瞬间傻了眼。
匆忙中,她穿着驰见羽绒服回来,书包落在ktv,而大门和家门钥匙都在书包里。
李久路浑身酒气,衣着不整,贸然敲门进去,若被江曼碰到,没法解释不说,免不了皮肉之苦。
两人并排站在墙根下,驰见点一支烟。
他穿得单薄,出门时只随便抓了件大衣套身上,凉气顺脚底往上蔓延,没一处暖和。
他佝偻着腰跺几下脚:“翻墙进去?”
久路昂头,觉得不大可能:“太高了吧。”
她沉默一下:“天很冷,要不你先走吧。”
驰见斜睨她一眼:“你呢,打算在这儿待一宿?”
李久路抿了抿唇,将下巴缩到衣领里。
驰见闷声靠了会儿,没几秒,“你刚才想什么了,书包都不拿?”
“……忘了。”
“怎么没把你自己忘了呢?”
他这会儿气还不太顺,别扭的样子有些好笑,久路没跟他争,别开头,不吭声。
对面枯树只剩枝桠,风一吹,干巴巴的晃动几下。
站几分钟,驰见吸吸鼻子,翻开手机看了眼时间:“你现在什么心情?”
“嗯?”
“不是分手了吗?”
驰见看着她,落井下石的表情不加掩饰。
“是啊。”
久路双手垫在身体和墙壁之间:“有点儿后悔了。”
“什么?”
他大声。
她笑了下:“后悔今天过去闹,应该好聚好散。”
驰见心落下,板着脸:“不伤心?”
久路看着对面的灯光,好一会儿才给他答案:“如果我说不太伤心,你怎么想?”
“我能怎么想。”
他整张脸上都刻着三个字——我高兴。
但他尽量不把情绪表现出来,控制半天:“你也别想那么多了,说不定遇到更好的呢,比如……”
久路侧头看他。
“比如哥。”
他挑着眉,半开玩笑的说。
久路笑笑,叹了声:“没伤心,有不舍,毕竟四年了。”
她顿一下:“不过莫可焱说的话,或许是对的。”
“她说什么了?”
李久路摇了摇头。
驰见没继续追问,两人又在墙边靠了会儿,他冷得熬不住:“来吧,翻墙。”
他绕着老人院四周转一圈儿,在南侧找到下脚地点。
整个院子的墙体高度虽然相同,但南面地势偏高,加之墙边堆着两三层红砖,所以看上去并不是难以逾越。
值得庆幸的是,墙的另一侧就是暗黑无人的后院,弄出点动静,一般不会被发现。
驰见站上砖垛,踮起脚,刚好能看见院中情形。
他朝久路勾手指:“你先坐上去,然后等我。”
驰见脱掉大衣扔旁边,两手搭在一起,膝盖微弯:“来。”
李久路看着他,犹豫了下。
驰见不耐烦的催促:“太冷,你别磨蹭。”
呵气成冰的天气,他只穿着白衬衫,身影在夜色中显得很单薄。
久路一咬牙,站上砖垛,左脚踩着他掌心,另一脚蹬住墙面,借助他的力量,勉强够到墙头。
驰见挺身,手掌改为去托她臀部。
费不少力气,李久路终于爬上去。
驰见退后几步,往上拽了拽裤腿儿,冲刺,弹跳,毫不费力的一跃而上。
男孩子的优势在这一刻轻易体现出来,驰见没停顿,手臂借助院墙做支撑,敏捷一跳,双脚轻轻落地。
他向后看一眼,朝她摊开手,压低声音:“手给我。”
李久路身体是冷的,腿是软的,这里离地面两米还要高,没有辅助,没有支撑,好像一阵风都能把她吹跑。
“别怕,我接着呢。”
他的声音被夜色蒙住,低柔又轻缓。
久路心中微动,看着下面的少年,他目光专注,只看着她,只向她伸出双手。
这一刻,成为她能依靠的全部。
冷风袭来,像一把利剑,刺中她的大脑。
久路抬起头,看向老宅三楼隐隐透出的灯光,周克办公室很明亮。
好像那一瞬间,她心中的执念就放下了。
“来啊,路路。”
李久路把手递过去。
驰见抓住,利落地将她托抱下来,安全落地。
两人进入院子,在外面观察好一会儿,又看了看老宅那边三楼的窗户。
江曼和周克办公室相邻,那两盏灯都亮着,显然他们还在处理公事,没有回家。
李久路从门外地毯下摸出备用钥匙,轻悄打开房门,她做贼心虚的观察一会儿,确认安全后,侧着身钻进去。
踏入房间,暖气扑面,久路总算松一口气。
驰见紧随其后,回手关门。
她犹豫了一下:“你……”
“别让我说你没良心。”
久路眨眨眼。
“让我缓缓。”
话被堵回来,李久路眼睛转向别处,闭紧嘴。
两人在门廊内沉默片刻,没等开灯,外面隐约传来一阵说话声。
久路和他对视一眼,不由屏住呼吸。
没过几秒,交谈声越来越近,停顿一会儿,响起钥匙寻找锁孔的声音。
驰见发现李久路并不是天然呆,她迟钝和机敏分情况,比如现在。
外面钥匙成功插入锁孔。
她反应比什么时候都迅速,拉起驰见,在黑暗中摸索着冲上二楼。
大门开启,与此同时,二楼房门砰一声闭合。
江曼和周克走进来,她听见响动:“路路?
是你吗?”
周克开灯,将带回的文件放在鞋柜上:“没回来吧,正好我去接一趟。”
“不是,我刚才听见动静了。”
江曼弓身去拉长靴拉链:“路路你在上面吗?”
没过几秒,闷闷的声音才从二楼传出来。
李久路太了解江曼了,她回家第一件事是烧热水,然后脱下外套就会上楼来看她。
手上拉着这人像个烫手山芋,放也不是,丢也不是,这会儿反倒比她淡定,一脸悠哉地看着她着急。
久路把灯打开,下意识回手要锁门。
驰见倚着墙边没动,好心提醒:“你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久路动作停下,蓦地反应过来。
她平时没有锁门习惯,如果今天锁了,起疑不说,江曼想进来,她是开还是不开呢?
老房不隔音,楼下传来模糊的对话声,江曼整理着什么,突然提到她名字。
久路条件反射一抖,眼睛四处看,目光定在床尾的落地衣柜上。
她拽着驰见过去,他慢悠悠跟着,态度懒散。
久路打开柜门,把他往里推,接着拉开羽绒服的拉链,快速脱下,一并塞给他。
驰见高高的个子,弓身缩在一堆衣物中间,抱着羽绒服,乖乖任她摆布。
“你别出声。”
久路小声嘱咐。
门外响起鞋子踩在木制楼梯上的吱嘎声。
她要关柜门,驰见:“我得提醒你,你酒味儿没散,而且这打扮……”他上下扫她一眼。
李久路也随他目光向下一看,便愣了下——这样倒是把驰见藏好了,可她要面对的问题,一样也逃不掉。
她指甲抵在唇边,轻挤着眉头,虽然刻意控制表情,但内心显然已经翻江倒海。
驰见挺爱看她这样子,她眼中蓄了些内容,表情也生动,让人轻易就能猜到她此刻想什么。
门外声音越来越近,她抬起头:“那怎么办?”
驰见走出来,朝卫生间的方向抬抬下巴。
李久路停顿片刻,立即心领神会。
几乎是千钧一发,她推着驰见,自己刚挤进卫生间,房门被打开。
老式房屋,卫生间尤其狭窄,不到两平米的地方,中间以高台分隔,上面的马桶还是蹲位式,洗手盆旁边站两人已经相当局促。
驰见不知何时转的身,一手撑墙,一手扶着洗手台,将她圈在门后。
久路转回来,随即呼吸微滞。
他的脸近在咫尺,一股气味扑鼻,轻浅的,温和的,带着青涩的男人气息。
久路稍稍低头。
外面,江曼早已走进来:“路路?
你搞什么名堂?”
见她闷头不语,他压低身体:“说话。”
“我、我洗澡。”
李久路退无可退,推他胸膛。
门缝下有个影子站定:“关门声音吓妈妈一大跳,以为你怎么了。”
江曼微微停顿:“是刚进去吗?”
驰见挪开手,打开淋浴。
顷刻间,微凉的水流从两人头顶倾泻下来。
“啊——”久路失声大叫。
几秒后,江曼急拍门板:“路路,出什么事了?
是不是摔倒了?”
水流打在久路发尾和露着的肩头上,驰见用手覆住,箍紧她转身,水花转移砸向他后背,白衬衫一寸寸浸透,里面皮肤的颜色隐隐可见。
久路忙说:“没事儿妈,水太凉了。”
“你这孩子,总是大惊小怪的。”
江曼嗔怒一句,提着的心放下来:“调热一些,小心着凉。
妈妈在你屋里待一会儿,洗完看看你今天的功课。”
久路傻掉,抬头看驰见:“……哦。”
门缝的阴影挪开,外面没了声音。
驰见后背还浇着水,这会儿温度升上来,花洒下面的热气渐渐弥漫开。
久路后退一步,先跨上高台,顺手拉他一把,两人都站了上去。
水声变清晰,一股脑砸在蓝白相间的地砖上,驰见挥了挥手臂上的水,抬起头,不经意把她垂落的刘海拨上去。
久路声音小得听不见:“我自己来。”
驰见靠回墙角,低声:“旁边还有几根。”
她又赶紧拨两下。
驰见看着她那副样子,忽然笑了笑,小声问:“你晚上喝多少?”
“不到两瓶。”
“这就醉了?”
“有一点儿。”
久路说:“可能跟遗传基因有关吧,我爸妈都不太能喝。”
驰见点点头:“现在醒酒没有?”
吹过冷风,精神又高度紧张,现在除了身体还有些飘忽感,不适已经减轻很多。
久路说:“醒了。”
“我以为你会阻止我。”
他忽然道。
“阻止什么?”
驰见说:“就我揍马小也的时候。”
久路顿了下,想起胡同中那一幕:“你下手也有点儿狠。”
“狠吗?”
他头压低:“心疼了?”
久路垂下眼“嘁”了声。
“知道我那时候想什么吗?”
驰见冷哼一声,低沉着嗓子:“当时你要真敢上来拦我,我就……”
“怎么样?”
驰见望着她那双干净的眼,忽然间气势就没了,软声说:“我就不管你了。”
这期间,水温越来越高,雾气先是凝结在上空,然后慢慢向下扩展,镜子更模糊,墙壁上挂满水珠,整个卫生间都云山雾绕。
这样的气氛配上他那种语调,有点蛊惑人心的味道。
久路没吭声,挪开眼,弓身调温度。
卫生间的环境逼仄又潮湿,折腾了一晚,冷热交替,现在衣服还黏在身上,久路不太好受。
站了会儿,她看一眼门的方向,“我妈要是一直不走怎么办?”
驰见耸肩:“不知道。”
他状态却出奇好,身体闲闲的靠着墙壁,长腿交叠,两手插兜,好像没有危机感,觉得这种处境还挺享受的。
她拿出腕下藏的发圈儿,低着头,手指顺发丝纹理轻拢几下,绑了个低马尾。
发辫松散,耳半露。
李久路抬起头,驰见正盯着她的耳垂儿瞧。
水雾氤氲,他目光让人捉摸不透。
“你和他以后不会再有牵扯吧?”
他忽然严肃的问。
久路心中稍做判断,没正面答:“怎么了?”
驰见突然靠近。
“李久路,你别跟我装傻。”
他轻描淡写的冲她说。
“我没装……”久路整个身体紧紧贴着墙面,手掌不自觉向前,抵住他胸膛。
所有举动都悄无声息,谁也不敢弄出大动静。
驰见手掌撑着墙壁,拇指到她耳垂儿不足两厘米,她个子太矮,又低着头,这样欺近,只能看见她头顶那个干净的小漩涡。
“我喜欢你。”
她耳边“嗡”一声炸开,身体的本能反应超过大脑,有片刻不能思考,感觉心跳和呼吸失紊,每一秒钟都被拉长了。
十八九岁的青春年纪,这四个字的杀伤力是巨大的。
周围都静止,只剩水流有节奏地敲打着地面。
驰见感觉到她的变化,声音哑哑的:“这回说得够明白吗?”
“嗯?”
他喉结轻动。
“……够明白。”
当把他名字和背后的刺青联系起来时,李久路就已猜出他心思,只是没预料到他会这么直接,她想装傻,但演技再好也不会显得多高明。
她索性如实答。
几秒的沉默,久路问:“你经常对女生表白吗?”
驰见偏一下头:“在厕所还是第一次。”
“……”她咬唇,用力将他推开一些,又问:“我背上的名字,你是故意的?”
驰见发誓,这真是凑巧。
李久路去“文人天下”那晚,他看到纸上工工整整写着“马也”两个字,起先被她气昏了头,没看出两个名字间的相同之处,等看出来时,觉得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命中注定吧。”
他看着她,拇指肚轻蹭瓷砖。
久路懒得听他瞎掰:“我不……”
话没说完,驰见突然捂住她的嘴。
她挣扎了下。
“嘘——”驰见食指抵唇。
两人在里面待的时间不算短,门缝下的阴影再次移过来。
江曼敲了敲门:“路路,怎么这么慢,你还要多久?”
李久路拿开他的手,暂时关掉花洒:“妈,我没听清。”
“我问你什么时候洗完。”
“哦。”
她轻了轻嗓,看一眼驰见:“再等等,今天天冷,想多洗一会儿。”
江曼道:“那妈妈不等你了,这两天工作太累,身体吃不消。”
“好,妈你早点睡。”
“你也是。”
江曼又敲敲门板:“做功课的时候不许溜号,早做完早休息。”
“知道了。”
她看着门缝下的阴影,做戏做到底,又把花洒打开。
门声过后,外面终于没了声音,隔好长一段时间,久路才悄悄走出去。
贴在门板上听声音,楼下已经没人走动。
她朝卫生间的方向招招手,取来两条干净毛巾,各自擦了擦。
“你怎么出去?”
久路又犯难。
他没答,有机会参观李久路的房间,当然不能错过。
这间房倒是与她本人气质不太相符,整体暖色调,四面墙壁刷成浅粉色,窗前一张乳白色课桌、一把软椅,床尾立着一面大衣柜,对面还有个摆放工艺品和书籍的创意摆架。
被单窗帘都是浅色碎花,纱帐撩起,千丝万缕地垂在床两侧。
驰见来回看了看:“江主任布置的?”
她目光微动,意外道:“你怎么知道?”
“不像你风格。”
他说:“你没那么可爱。”
“……”
驰见摩挲着下巴,上下审视她:“你平时穿的衣服也是江主任选的吧?”
李久路轻轻嘘口气,低着头:“嗯。”
驰见没发现她的变化,继续评价道:“都不太像你风格,说实在你没那么淑女,一件卫衣加黑色紧身裤看着就很舒服。”
“你又知道。”
久路提醒:“有那功夫还是想想怎么离开吧。”
驰见并不着急,手指擦过床边的纱帘,走到书桌前。
他推开窗,向下望了望,这里和地面之间距离不算高,一条塑料管道固定在墙边。
驰见倾身打开窗;“我从这儿下。”
“不安全的。”
“那我留下睡。”
“……”久路探头往下看:“其实也没多高。”
驰见耸着肩,不敢把笑声放出来,倚着桌边享受逗弄她的乐趣。
笑够了,他抬抬下巴:“我衣服在柜子里。”
李久路面无表情地给他取来。
冷风顺开着的窗子吹入,晚间更加强劲。
驰见套上羽绒服,垂头看她:“我之前的话,你不用有负担。”
“哪一句?”
他一挑眉:“怎么?
还想再听一遍?”
许是醉意去而复返,久路身体轻飘飘,瞥开眼,想起那四个字,脸颊不自觉微微泛红。
驰见看着她,一定是头顶的灯太柔和,她整个轮廓像是浸在暖光里。
他忽然拿手背碰了碰她脸颊,趁她没回神,又轻捏一下。
指肚触感无以伦比的好,他整只手臂差点酥掉。
驰见告诉她,也告诉自己:“不着急,我们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