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收到林湛来信,厉东君就让徒弟们收拾了一个单独的院子出来,在大殿里见过后,他就让窦寻带着林湛青柳等人先去休息。
山上的屋子大多年岁久远,这处小院也不理外,门上廊上雕刻着古色古香的纹路。
推开两扇房门,屋子里倒是意外的简洁干净。
窦寻邀功道:“嫂子你看,这些桌椅都是我擦的!”一边说一边拿眼去偷瞄玉儿,见她并未注意自己,有点蔫了。
青柳笑道:“辛苦小师弟了。对了师弟,虎头师弟和嫣然在山上吗?”
窦寻又打起精神,“师兄和嫂子都住在山下,就是我们刚才进山路过的小镇。嫂子也生了个师侄,前一阵我下山去找师兄,他说嫂子还在坐……坐什么?”
“坐月子?”
“对对对!就是坐月子。”
青柳心里算了算,嫣然是五月末生的,眼下七月过半,算起来这几天已经出月子了。她道:“明天我想下山去看他,窦师弟能否告诉我她住在哪里?”
窦寻自告奋勇:“我带嫂子去!”
青柳喜道:“多谢小师弟。”
马车上的行李也在众师兄弟的帮忙下搬到院子来,众人离开院子前,对林湛道:“大师兄,今晚老规矩?”
林湛斜眼看他们,“老规矩!”
谁怕谁!这群没儿子的光棍!
待他们走了,青柳问:“什么老规矩?”
林湛道:“去武场跟他们切磋切磋。”
青柳担忧道:“咱们赶了这么多天路,你要不跟师弟们说一声,明天再练?”
林湛摆摆手,自得道:“别担心,他们都不是我的对手,对付他们,一只手就够啦。”
青柳摇摇头,无话可说。
因青柳跟玉儿是女眷,又带着两个孩子,厉东君便没让她们去大堂和众人一起吃饭,而是让厨房单独做了送过来。
吃过晚饭,林湛兴冲冲出门了。
青柳和玉儿一人抱着一个孩子,在小院附近消食。
玉儿看着远处占满半边天空的红霞,近处满山满谷的翠绿,赞道:“没想到大少爷师门风景这么好。”
青柳也深吸了一口气,道:“确实美极了,就跟画里画的一样,就是太冷清了些。”
玉儿颇为赞同,“是呢,这么大一片地方,竟然只有少爷的师父和师弟,总共不到十个人。”
青柳想着林湛整日要帮师弟们做媒,心里就觉得好笑,想来他也觉得,山上太缺乏人气了吧。
此前她一直以为,林湛的师弟们会是一群莽汉,没想到今日见了,竟一个比一个精神俊朗,那样的人品,若生在普通人家,门槛早就被媒人踏平了。
也就在这深山里,无人知晓,又无人张罗,或许也因为他们自身太过无所拘束,才一直耽搁到现在。
林湛直到天黑透了才回来,顶着一张鼻青眼肿的脸,青柳差点没认出来。
她忙站起来去找药,止不住心疼道:“怎么打成这个样子?你要是打不过师弟们,直接认输就是了,何必逞强?”
林湛哼哼道:“他们太卑鄙了,竟然一起上。哼,好在我伸手敏捷,没让他们占到便宜,媳妇儿你不知道,他们一张张猪头,肿得比我还厉害嘞。”
他带着一脸青紫和膏药去里头找儿子,安安和宁宁原本乖乖地坐在床上啃脚丫子,一见他,竟然哇地一声哭了。
林湛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
玉儿忙站起来,挡住两个孩子的视线,两个娃娃才抽抽噎噎地停下来。
林湛不信邪,又从玉儿身后露出一颗头,道:“儿子们,我是爹啊。”
“哇——”
“哇——”
林湛:“……”
青柳赶紧把他拉到外头去,叹道:“你今晚睡隔壁去吧,玉儿和我一起睡。”
林湛看她利落地关上房门,呆若木鸡。
半晌后,他握着拳头又跑去出,找师弟们继续算账去了。
反正今晚他睡不好,谁也别想安生睡觉。
第二天,青柳带着两个孩子来给厉东君请安,就见一屋子鼻青脸肿的人,昨天的丰神俊朗仿佛一缕轻烟,已经随风而去。
而厉东君那张正常的脸被他们一衬,倒显得如天神般英武了。
安安宁宁一看这满屋子的人,泪珠儿就在眼眶里滚啊滚,小嘴唇直颤。
厉东君也觉得辣眼睛,更觉得丢人,怎么就教出这样的徒弟来,到底是哪里不对?
他一世英明,全败在这群兔崽子手上了。
吃过早饭,青柳请窦寻带她下山,林湛原本要跟着去,但因为两个儿子根本见不得他的脸,所以只得委委屈屈留在山上。
山下小镇比山上热闹得多,眼下正是早市,不宽的青石板街道上人来人往,叫卖声、还价声不绝于耳。
窦寻带着她们钻进一条安静的小巷,沿着巷子走到底,就是一座小院,小院的台阶上长了些青苔,木门两边贴着一副褪色的春联。
窦寻上前敲门,虎头的脸出现在门后,他看到青柳,略有些惊讶地张大了眼。
窦寻道:“大师兄他们是昨天到的。”
虎头点点头,将几人让进来,憨笑道:“这就是两个小师侄?长得可真像师兄。”
青柳笑道:“两个小家伙可顽皮哩。师弟,我来看看嫣然,她在吗?”
“她就在屋里,我带嫂子进去。”
院内是一排三间的格局,虎头带着众人进了正中的一间,青柳稍微打量了一眼,屋子还算宽敞,收拾得也挺干净。
虎头掀开左手边的门帘,率先走进去。
青柳留在门外,只听他轻声说几句,屋里便传来一番动静,好像是什么被踢到地上了。她吓了一跳,以为两人起了冲突,正要进去劝劝,就见王嫣然掀开帘子跑了出来。
王嫣然着一身白色中衣立在门边,一头黑瀑似的长发披在身后,青柳至今记得第一眼见她时的惊艳,可是眼下她却苍白消瘦,一张脸毫无血色,整个身子裹在略显宽大的衣服里,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带走。
青柳惊道:“嫣然?”
嫣然听得她的声音,眼眶立刻就湿了,她忙抬袖拭去,笑道:“姐姐,真的是你,我还以为是在做梦。”
青柳心疼不已,“是我,我来看你了。怎么瘦成这样?快进屋去,别吹了风。”
虎头上前将嫣然扶进去,安置在一张软榻上,又拿过一块毛毯盖在她胸腹间。
这期间,嫣然既不看他,也没反应,就如一具木偶娃娃任他摆弄。
虎头又让青柳玉儿等人坐下,道:“我正要去买早点,嫂子吃过了么?”
青柳察觉这两人之间的怪异,忙道:“不劳烦师弟,我们吃过了。”
虎头点点头,出去了,顺道将窦寻带走。
他走后,嫣然一双眼才灵动起来,看着青柳,眼中溢满盈盈水光。
青柳给她看得心酸,空出一只手握住她细瘦的手腕,道:“是不是身上不舒服?请大夫看过了吗?”
嫣然摇摇头,“没事的姐姐,我好着呢,就是有点苦夏。”
青柳记得去年两人离别前,她也用这个理由糊弄自己,当时被她骗了过去,可是现在看她这模样,哪个人苦夏会苦成这样?她还刚做完月子呢!
再看看刚才她与虎头间的相处,冷淡木然,哪里是正常夫妻的模样?
太多的话一时说不清,青柳只得叹了口气,“你呀,这么大的人了,怎么将自己弄成这样子?世上还有什么事比自己的身子重要?”
嫣然只是含着笑,仿佛被人训话也甘之若饴。
青柳见她这样,也不忍心再说她,无奈地摇摇头,在屋里看了看,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孩子呢?”
嫣然脸上笑意僵了一下,很快被她掩盖过去,“在那边屋里,跟着奶娘,应该还没起来。”
青柳看她这身子,也知道必定没什么奶水,是该给孩子找个奶娘。
嫣然看着青柳跟玉儿手上的两个小娃娃,笑道:“这是姐姐的孩子?真是可爱。”
青柳拿开宁宁放在嘴里的手,又握着安安的脚丫子摇了摇,嗔道:“两个小磨人精。”
嫣然只是含笑看着。
她见青柳满心满眼的珍爱,其实心里并不能理解,尽管她也生了个孩子。
那孩子刚怀上时,就整整折腾了她两个月,吃什么吐什么,整个人虚弱到无力行走,害喜过后,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身上各种不适从未停止过。
生产那天,更是差点要了她半条命,她难产了,整整疼了一天一夜,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
那时候她痛得麻木,心里想着就这样死了也不错。
可惜第二天还是睁开了眼。
她并不喜欢那个孩子,而且她产后太过虚弱,没有奶水,不曾喂过那孩子一次,对他便更没什么感情。
她其实挺满意这样的状态,对于这个世界,她不想留下任何牵挂。
心心念念那么多年的仇,已经报了。
他一门心思要个孩子,现在也给了。
如今只剩欠姐姐的人情未还,可惜,大概得留到下一世了。
这样也好,留下一份人情债,好歹这世间还有人记着她。
没多久,虎头提着几碗面回来。
嫣然一闻到那股面味,便微微皱了眉头,这面她已经连续吃了半个月了,现在只是一闻就觉得反胃。
青柳见她脸色越发白了,忙道:“是不是没胃口?你想吃什么,让师弟再去买。”
虎头挠挠脑袋:“你不想吃?”
青柳想起来,刚才虎头出门,似乎也没问嫣然要吃什么,她心里止不住叹气,这夫妻二人,一个什么话都闷在心里,一个又不是细心入微的,这样怎么能处得好?
她对虎头道:“嫣然许是刚起来,胃口还没开,师弟,我刚才路上过来,见有卖羊肉酸汤和烙饼的,那个开胃,不如你受累再跑一趟?”
虎头便又出去了。
青柳看了看那几碗面,对嫣然道:“你既然不喜欢吃,怎么不和他说?”
嫣然原本不准备说话,可是见青柳满眼关切,心头一酸,忍不住道:“说了又有什么用。”
她说的不愿、不要、不想难道还少么?
他还不是该如何就如何。
青柳道:“怎么没用,就比如吃早点,你和他说你要吃什么,难不成他还会买别的给你?这虽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是两个人过日子,不就是过这许许多多小事?你有话不说,他又猜不出你的心思,胡乱做主,到头来,苦的是谁?”
嫣然垂着眼,不愿说话。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青柳知道他们二人的矛盾,不是自己三言两语能打消的,只得慢慢来,眼下也不准备多说。
她抬眼看了看对面屋子,见始终没动静,便问:“奶娘怎么还没起来?”
嫣然道:“昨晚那孩子哭了好几次,她许是乏了。”
青柳一听这话,又忍不住了,“什么叫那孩子?那难道是别人的孩子?嫣然,你莫要糊涂了,孩子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没人比你跟他更亲了。你是不是介怀他喝了别人的奶?这有什么,咱们自己奶水不够,难道还能饿着孩子?你看我这两个,当初家里也找了奶娘,一开始我心里也是有点不自在的,后来就想开了,孩子那么小一个,他知道什么呢?只要咱们真心疼他,怎么会因此就生分了?”
嫣然轻轻摇头。
青柳想了想,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她联到嫣然孱弱的身子,又问:“你跟姐姐说实话,当初生这个孩子,是不是受罪了?”
嫣然回想起那一天一夜的磨难,双手不自觉揪紧了毯子,“……是难产。”
青柳都倒抽一口气,半天才缓过来,拍着胸口庆幸道:“好在你没事!”
嫣然见她真心实意关心自己,觉得发凉的四肢又暖了起来,轻声道:“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