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
陈蔓站在窗前，透过开着的阑窗仰望着外面的天空，侧耳倾听着那山呼海啸般的喊杀声。
这是她这些年来，听到的最美妙的声音。
真的有人反了。
原来庆明帝说的“乱”，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
不管那人是谁，总归，他是来替天行道的。庆明帝无道，总归是到了他遭报应的时候。
麦冬端着一碟刚做好的点心进来，放到榻上的矮几上，“皇后娘娘，刚做好的桃花糕，您尝尝。”
陈蔓没有回头，依然是望着外面，轻声道，“麦冬，你有没有想过，这方天地外面的日子是什么样子的？”
麦冬怔怔，“奴婢没想过。”
她父母在皇上手里，她早就不敢想外面的日子了。她只想着能在这方天地里陪着皇后平安过完一生，保宫外亲人这一世的平安。
陈蔓叹息，“是我连累了你。”
麦冬摇头，“奴婢不敢。能伺候皇后娘娘，是奴婢的福气。”
“福气？”陈蔓笑了笑，抬手在麦冬面前拂过，轻轻拍拍她的肩膀，“傻丫头，这种福气，谁想要呢？”
麦冬只觉面前一阵清香拂过，如有百花在眼前灿然绽放，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多到遮住了她的眼。
“娘娘，您……”
麦冬察觉不对的时候，身子已经软软地往地上倒去，陈蔓扶着她，缓缓将她放到地上。
多余的力气，陈蔓是没有了。
陈蔓拿起一个白瓷罐子，拿着银勺挖了香粉放入熏香炉，又不紧不慢打香篆，拿香点上。
如法炮制，她整整燃上五个熏香炉，然后将它们分别摆在几间大殿内。
殿内熏香袅袅，香气浓郁。
陈蔓平静望着那旖旎蔓延的轻烟，等着它们将整座宫殿熏染得香气宜人。
无敌道长曾说她于用毒上颇有天赋，起过收她为徒的心思。她实则只是喜欢那各种各样的香料和药材，在她手中奇妙地变成各种各样的香气，有着不同的妙用。
差不多了。
陈蔓缓缓起身，抬脚走出大殿，外面的喊杀声似乎更大了，黑漆漆的天穹在震荡。
她是很想看看这方天地外面的样子的。
她还想看看定国公府是否还和以前那般，空旷旷的，一点都没有国公府的气派样子。哪怕她手里有花不完的银子，也不敢给府里添置东西，唯恐被婆母说铺张浪费。她是商家女，一直是被人瞧不起的。
她还想看看国公爷，也不知他娶了继室没有。她应是娶了吧？也不知那女子是哪家的小姐，想来定是出身世家，颇贤惠温雅的。京城的世家小姐从小都被教养得好，琴棋书画精通，也不会因着家世被人看低，连累国公爷也跟着生气。
她还想看看她的儿子思行，不知他娶妻没有。他已经是弱冠之年，他的继母为他选的妻子可合心意？
她还想看看她的女儿攸宁。攸宁是她最放心不下的，攸宁生来未见着亲娘一面，最是可怜。
陈蔓一步一步，走到宫门口。
她打开沉重的门栓，亲手将那禁锢了她十七年的大门打开。
门外的侍卫看向她，见是皇后出来，两人眼中闪过意外，拱手行礼，“皇后娘娘。外面乱，您还是回宫吧。”
侍卫们不知道是什么人谋反，可听着架势，兵马颇多。也不知道最后会不会改朝换代。潜意识里，他们是希望对方能赢的。
可庆明帝积威太重，哪怕是到了这种时候，侍卫们还是一丝不苟地执行着庆明帝的命令。
“麦冬在晕倒了。”陈蔓道，“你们进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两个侍卫犹豫，坤宁宫哪里是他们可以进去的。
“麦冬姑娘可是身子不舒适？要不，卑职差人去请个太医过来看看。”
陈蔓望着乾清宫的方向，淡声道，“这个时候，你们觉得自己还有能耐请太医过来吗？”
此时宫里定然已经遍布兵马，若是寻常侍卫，不见得有能耐走得到太医院。
侍卫们默了片刻，其中一个道，“多派几个人过去，总能有法子将太医请过来。”
陈蔓暗叹，他们为了执行皇命，真的是不惜人命代价。
“本宫在寝殿里歇息，听见外间殿里有动静，出来便见麦冬倒在地上，本宫是担心有人已经潜入坤宁宫。”
皇后此言一出，两个侍卫面露异色，难不成有高手潜入坤宁宫？
虽说皇后如今还好好的，那贼人没道理只对一个婢女下手，可他们依然不敢掉以轻心。
尤其是现在正是宫变的时候，万一逆贼另有谋算，想拿皇后挟制皇上。
此时乾清宫已经在混战，他们也不能去请示皇上，若是皇后出了意外……
两人权衡之后，最终决定派其中一人进坤宁宫查看。
进了大殿，麦冬在西次间内，陈蔓转过屏风，指着地上麦冬，“你看看，本宫怎么叫她也没反应。”
侍卫从进了大殿就觉殿内香气浓郁，又格外宜人。
皇后擅香，这是阖后宫的人都知道的。麦冬姑娘身上的熏香就从来没断过，隔段时日就会换一种不同的。没想到皇后殿里面的熏香，香气更加好闻。
侍卫收敛神思，对着皇后施了一礼，方蹲下查看。
麦冬人并无大碍，不见有打斗痕迹，不见外伤，呼吸正常，心跳正常，看着倒像是困了，睡了过去。
侍卫首先想到的是蒙汗药，可麦冬虽有功夫，却也算不得太强，那人为何要如此曲折行事？
侍卫眼中起了疑惑。
“麦冬可有事？”陈蔓问。
“回娘娘，麦冬姑娘无大碍，不过……”
陈蔓道，“那人会不会还在殿中藏匿着？”
也有这种可能，既然皇后提出来了，稳妥起见，侍卫还是打算在殿中搜查一下。
五间大殿他挨个查过去，殿内的香气虽说好闻，可着实太过甜腻，让人忍不住犯困……八壹中文網
侍卫如此想着，当警觉异样时，人已经没了反抗之力，意识开始涣散。
朦胧间他看见皇后蹲在他身前。
“看来药效还是弱了些……得再加量……”
……
陈蔓在熏炉里加重了迷药的量。
她又出了坤宁宫，这次神色中有了不安，“他在殿中搜查的时候，也倒了。本宫没见着有人。”
门外守着的那个侍卫眼中闪过意外，能在坤宁宫门口守卫的，武功都是御林军侍卫中一等一的，可竟然能被悄无声息地偷袭？
难道对方是要一个一个引着他们进去，然后各个击破？
他斟酌之后，最终看向站在一旁的桑元，“桑侍卫，您看……要不您与卑职一起进去看看？”
桑元是皇上的近身侍卫，颇得皇上信任，这几日被皇上派过来护卫皇后。若是让他一起进去，一则他武功高强有个照应，二则，若是出了什么事，桑元的品级高于他，担罪责也该首当其冲。
桑元抱着剑，面色冰冷，“怎么，想找替罪羊？”
侍卫讪讪，以前怎么没觉得桑元还有这等看透人心的本事？
还有，总觉得，桑元方才斜睨他那一眼颇违和……
“桑侍卫说笑了，卑职不敢……”
桑元冷哼，“走吧！”
二人跟在陈蔓身后进了坤宁宫。
桑元——苏柏看着皇后一身的素白衣裳，不由凝眉。
看来，她这是要行动了。
在陈蔓出宫门时他就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气，她这制毒的本事的确得老道士真传，连迷、药都制得出来，还这么好闻。
难怪老道士总是嫌弃他，摇着头说，“你这天赋，委实平平。”
是说比起陈蔓来，天赋平平呗。
进了大殿，侍卫依次查看了倒地的二人，人尚未说话，便是脸色大变，猛然起身。
可已经来不及了，他的神志已经开始模糊，饶是他努力强撑，最终还是倒地昏迷过去。
陈蔓却没有得手之后的欣喜。
她震惊地看着桑元。
他进来的时间与那侍卫差不多，可他此时却是神志清醒，还双臂环胸含笑看着她。
苏柏笑着说道，“娘娘是在奇怪，我为何没晕过去对吗？”
“你……你懂毒？”
“对。懂那么一点。”
陈蔓心中绝望，终究是功亏一篑。
她本是自信，哪怕是太医过来，即便察觉这熏香有异也来不及反应和解毒。
她本觉是万无一失的。
可她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个被临时派过来的侍卫懂毒术，且其用毒水平似乎比她还要高超，轻轻松松就躲过了她的算计。
她虚弱地坐到一旁椅子上，淡声道，“去跟你的主子报信吧。”
“不着急。”
苏柏踱步到两个侍卫身边，在他们脖颈上各砍了一手刀，让他们多睡一会儿。
之后，她便在陈蔓疑惑的目光中走到她对面坐下，他打开一旁高几上的紫金熏香炉的盖子，“没用洋金花，没用草乌，你却能配出效用如此好的迷香来，难怪无敌道长嫌弃我资质平庸了。”
陈蔓不动声色地看着苏柏，“本宫听不懂你说什么，只是你一个侍卫，如此明目张胆地在本宫面前坐下，着实无礼。”
她心中有震惊，也有被怕被人识破真身份的恐惧。
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是陈蔓，她是定国公夫人陈蔓。
苏柏将熏炉盖子放下，看着陈蔓正色道，“定国公一直未续娶，他一直在寻你。夫人，你不能死。”
赵承渊那日给他传信，说陈蔓最终的报复之法会是与庆明帝同归于尽，且她选的时机极有可能是在宫变那日。
他原还腹诽，赵承渊怎比老道士还神神道道的，人家要怎么报复，哪日报复，都能未卜先知了？
可今日宫变一起，皇后便开始行动起来，还真让赵承渊说对了。难怪老道士和玄智大师争着抢着想要将赵承渊收入门下，这小子怎么做什么都有天赋。
苏柏此话一出，陈蔓脸色刷地骤变，原本苍白的脸愈加惨白。
她嘴唇颤抖，嗫喏许久，却是说不出话来。
国公爷知晓她还活着，一直在找她……可她如今这鬼样子，如何还值得国公爷如此对待！
苏柏继续道，“夫人的女儿嫁给了晋王，今夜起兵的，正是晋王爷和定国公。定国公在城外败庆明帝五万龙卫，所向披靡。王爷和定国公会赢，夫人会好好的走出这里。定国公，世子，晋王妃，他们都在等着夫人。”
苏柏含糊其辞，并没有说明白定国公是否知晓皇后就是陈蔓，却营造出一种定国公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气氛。
果真，这些话听在陈蔓耳中，她想当然地以为国公爷已经知晓当今皇后就是他的结发妻子。以国公爷的性子，他起兵造反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可国公爷既然知晓她已经跟了庆明帝十几年，便该知道，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陈蔓。
陈蔓浑身颤抖，她不敢想象国公爷在知晓真相后的暴怒，也不敢想象国公爷在报了夺妻之仇之后，该如何面对她这个失了清白的妻子。
陈蔓嗓音沙哑，看着苏柏道，“我虽不知道你是谁，不过你既然能被庆明帝派来坤宁宫，想必是有些本事的。我想去凤楼，在那里看着庆明帝大败，你送我过去，可好？”
苏柏皱眉，“凤楼？”
他开始怀疑赵承渊在修仙，且已经学有所成。
赵承渊说皇后极可能会去凤楼。
来传信的人没说让不让她去，可苏柏觉得，陈蔓应该离开坤宁宫。这座宫殿困了她十几年，恐怕是她最痛恨的地方。若是让她在这里与定国公相见，对她来说定然是生不如死的事。
苏柏也不敢肯定陈蔓是否打消了玉石俱焚的念头，虽则冒险，可在短暂的犹豫之后，还是答应了她。
“好，我带你去。”
陈蔓有些意外，她还以为自己要费许多口舌来说服他。
二人没有耽搁，很快就出了坤宁宫。
坤宁宫门外已经自动补过来两个御林军侍卫，站在门口守着。
见方才的那个侍卫也没有出来，他们面露不安。
苏柏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坤宁宫内不安全，怕是有人混进去了。皇上给我一道口谕，若有情形不好，便悄悄带皇后去凤楼，那里自有稳妥的藏身之处。”
侍卫们对坤宁宫内的情形存疑，乾清宫那边的情况他们也不清楚，让他们贸然放人，若是事后皇上追究，他们担不起这个责任。
可若是圣旨是真，他们也担不起抗旨的后果。
侍卫们尚在犹豫，便见吴俭从暗处走了过来。
他看了拦路的侍卫一眼，“传皇上口谕，由杂家和桑侍卫护送皇后娘娘去凤楼。”
有御前太监总管出面，侍卫们再无疑虑，爽快放人。
吴俭对着陈蔓躬身行礼，“娘娘，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