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爷!”
陈蔓失声喊了出来,快步冲着韩钧跑去。
韩攸宁没想到父亲还有受伤的时候,毕竟他和赵承渊虽打得热闹,可两人手上都有分寸,吃点苦头是有可能,见血是从来没有过的。
她忙扶住陈蔓,母亲的脚步可说不上稳。这些日子母亲神态淡然,还没这么慌乱过。
待走近了,见鲜血从韩钧指头缝里汩汩往外冒,陈蔓伸出手想要探查,在快要碰到韩钧的手臂时,她的手顿住了。
韩钧捂着伤口,面色愈发痛苦,“阿蔓别担心,我没事,不疼……”
说着话,捂着伤口的手指暗暗用力,血流得更快了。
以前韩钧受再重的伤,也是面不改色,陈蔓还没见他这般痛苦过。她紧抿着唇,也不拆穿他,拿出帕子缠在韩钧的上臂,用力绑紧了。这个法子,可以帮助他快速止血。
韩钧一瞬不瞬地盯着陈蔓,“阿蔓就是厉害,血立马就止住了。”
陈蔓往后退开两步,面色平静道,“帕子只是帮你止血,你还是要用酒清洗伤口,再撒些金疮药上去包扎好才行。”
虽说武将常年与刀剑打交道,受伤是家常便饭,他们比寻常人更清楚如何处理伤口,可陈蔓还是忍不住叮嘱几句。
韩钧一向不太将这些伤口当回事,嫌换药麻烦,常常是能省就省。以至于他身上的伤口总是愈合不好,留下的伤疤格外明显。
他们成亲后,她调制了祛疤的膏药给他涂抹,若是她亲手涂抹,他恨不得隔一个时辰便要涂一回。若是将膏药给他让他自己涂,那膏药多半是扔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韩钧懊恼地一拍额头,“总觉得在京中用不到金疮药,就没随身带!”
陈蔓有些怀疑地看他。
韩钧张开双臂,“不信你摸摸看,真没带。”
隐在暗处的韩青,手里拿着一瓶刚刚飞过来的金疮药,陷入沉思。
陈蔓看了眼他那两条快要掉下来的衣袖,里面的中衣都露出来了,他这人,到底懂不懂照顾自己?
她挪开眼看向赵承渊,“你……皇上身上可带金疮药了?”
赵承渊微笑,“岳母大人见谅,小婿少有受伤,没有带金疮药的习惯。”
韩钧虽颇满意他的配合,不过还是暗暗不齿赵承渊在他媳妇面前显摆自己武功高强的行为。
这不是无形中将他这个老丈人显得很无能吗?
陈蔓对赵承渊这个女婿还是认可的,只是想到他是赵承彻的亲兄弟,喊过她皇嫂,心里便觉得别扭。
她对着赵承渊微微颔首,便四下里张望,也未见这附近有什么侍卫。
陈蔓无奈,也不能放任他这个样子不管,便对韩攸宁道,“你们先回去吧,路上小心。”
韩攸宁意味深长地觑父亲一眼,“好。母亲出发时女儿来送行。”
“好。”陈蔓含笑应下,又柔声叮嘱了几句,让女儿少劳累,多吃饭云云。
韩钧全然忘了自己还有个女儿,此时看着她将阿蔓对他的关切全分走了,以前分外可爱的女儿此时竟觉得有些碍眼。
“快走吧,快走吧。再不走天就黑了!”韩钧瞪了碍事的女婿一眼,“还站在这里作甚,扶着你媳妇走啊!”
赵承渊拱手施礼,“小婿告退。”
韩钧才不管他是不是皇上,居高临下地淡淡嗯了声。
小两口离开后,陈蔓看韩钧一眼,“定国公随我来。”
韩钧面露喜色,笑呵呵跟上去走到陈蔓身边,“阿蔓,你是要帮为夫调配金疮药?”
陈蔓没有回他,默不作声低头走着。
她在路边寻了几种止血清毒的草药采摘。回到院子,她走到杏树下,伸手想去摘那盛开的杏花枝。杏花有止血之效。
这棵杏树很高,陈蔓虽已经踮着脚,却还是够不到那枝杏花。
“阿蔓,你撑开裙摆。”韩钧站在树下,对着她说。
陈蔓顿时明白他要做什么。
以前韩钧就这般做过,见她喜欢杏花雨,就在让她站在杏花树下,他则对着杏花树一通猛摇。陈蔓看着那杏花骤雨,心疼得说不出话来。韩钧见她那样子,却不明所以。
后来又遇到杏花树,韩钧还想着如法炮制,被陈蔓制止了。陈蔓暗叹,国公爷恐怕这辈子都不会明白了吧。
韩钧见陈蔓怔楞在那里不说话,又添了一句,“阿蔓,我只轻轻摇,不会伤到它们。”
他与阿蔓的回忆不多,只有短短那么三四年。那三四年里,他又是大半时间不在京城,两人共同的回忆着实算不上太多。
韩钧在这十七年里,便是凭着反复回忆他们相处的点点滴滴撑下来的。
他在杏花开的时候,便想到了阿蔓在杏花雨中的表情。他反复琢磨,终于明白阿蔓是在心疼那些杏花。
陈蔓听韩钧如此小心翼翼地解释,心中涌上酸涩,他怎突然明白过来她当时是怎么想的了?
可国公爷是堂堂大将军,横刀立马驰骋沙场的战神,又何须如此卑微,如此小心翼翼?
陈蔓弯腰提起裙摆,大大地撑开。
韩钧握着陈蔓上方的一支树干,控制着手上的力道轻轻摇晃,杏花雨洋洋洒洒,尽数落到陈蔓撑开的裙摆中。
透过杏花雨,陈蔓抬眼,看到韩钧满眼的笑意,他的眼中,似乎只有她。
陈蔓收回目光,默默回了禅房。
她忙碌着清洗,烘干,捣药。
韩钧则一直跟在她身边,目不转睛看着她。
“阿蔓,咱回襄平府,再也不回来了。咱俩重新开始,好不好?”
陈蔓抿唇,将草药涂抹到伤口上,又帮他包扎好了,“定国公走吧。你现在受了伤,得好好休息,受不得外面的寒气露水。”
话说完,她转身进了内室,将房门也关上了。
“阿蔓……”
韩钧站在堂屋,看了房门片刻,无奈离开。
他继续在院门口守着。
既然苦肉计好用,她便继续用下去。
果真,二更天的时候,秋叶抱着一床被子出来给他,“国公爷,这是夫人给您的。”
韩钧笑呵呵接过被子,高兴之余,打算打赏一下这个丫鬟,他在荷包里抠了半响,最终放弃了。
“那个,回头去寻文管事领一两银子。照顾好夫人。”
荷包里零用银子都不止一两的秋叶福身,“谢国公爷。”回院子,关上院门。
韩钧抱着被子,透过墙头看着陈蔓房里的昏黄,还有灯影下那抹淡淡的身影。
阿蔓还是心疼他的。
所以……
巡夜的文管事和韩青便见他们国公爷,在春寒料峭的夜晚,有被子不盖,还将身上衣袍也解开了。
奈何韩钧身子板太好,冻到后半夜也没有生病的迹象。
于是韩钧又摸出慈心庵,捧着溪水淋到伤口上。
天亮时,秋叶打开院门,便见自家国公爷裹着被子,脸色通红,牙齿直打颤。
“国公爷?”秋叶出声,“您可是着凉了?”
韩钧睁开眼,虚弱道,“无妨。你伺候好夫人就好。”
秋叶去领了斋饭回来,见国公爷迷迷糊糊又睡着了,忙回到禅房,与夫人说了。
陈蔓听了,终是坐不住,出院门查看。
她伸手在韩钧额头一探,额头滚烫。她第一反应就是伤口化脓引起的,不由心下一沉。
韩钧闻到了陈蔓身上幽幽的香气,他缓缓睁开眼,虚弱地笑,“阿蔓,我还以为我是在做梦呐。”
陈蔓看他那迷蒙的眼神,分明是有些烧糊涂了。
她和秋叶一起合力扶起来,韩钧,扶着她往院子里走。
韩钧手臂搭在陈蔓肩膀上,身子全压在媳妇这一边,撑着身子半点不舍得媳妇受着累。
陈蔓看他身上破破烂烂的锦袍,沾满了灰尘草屑,不由皱眉。
最终,她还是忍受不了,帮他将袍子脱了。
韩钧十七年没得阿蔓如此服侍更衣了啊,站在那里咧着嘴直笑,以前更衣时,阿蔓总是低着头,脸色涨得通红。今日看着,她虽面色平静,脸颊却是泛着杏花粉色。
待得脱掉锦袍,只剩雪白中衣,韩钧不待陈蔓开口,便很自觉地虚弱地爬上了床。
终于,他成功地躺在了阿蔓的床上。
他舒坦地伸展开四肢,整张床便让他占满了,阿蔓的床香香的,真舒坦啊。
陈蔓皱眉,想要让韩钧下来,却听他鼾声响起,竟是睡了过去。
她伸手解开他伤口上的布条,此时方发现,布条分明是湿的,再看他手臂上的伤口,已经被水泡得发白,化了脓水。
陈蔓手里握着布条,看着床上脸色通红呼吸沉重的男子,眼圈通红,“你这又是何必?”
秋叶进来,轻声道,“夫人,斋饭要凉了,您先用膳?”
陈蔓摇头,“我知道院子外面有府里的侍卫值守,你去寻他们,要烈酒和金疮药过来。”
秋叶也不解释,应下出了禅房。
她出了院子,轻松便找到了文管事和韩青,跟他们说了国公爷的情形。
文管事他们早就知道国公爷情形不太好,也知道他去小溪边做了什么。可国公爷警告他们,不要多管闲事。
两人不约而同地摇头,没有酒,没有金疮药。
秋叶无功而返。
陈蔓也没有再强求,她让秋叶研墨,写了三张单子,“你去寻主持照着单子各抓三副,这些药材都常见,她们这里定然常备着。”
秋叶昨日便见识了自家夫人的医术,随手采摘的野草便能止血。她此时见着单子上密密麻麻的药材名字,也不觉得太过惊讶了,她拿着单子去寻庵堂的主持,很快便将药拿回来了。
陈蔓挑出来两包药给秋叶,“这一包加水慢煎,另一包加一盆水煮成半盆。”
秋叶拿着草药出去忙了,陈蔓自己则拿了另一种外敷用的,细细研磨。
待药粉研磨好了,秋叶也端着半盆汤药进来了。
秋叶将盆放到床边的凳子上,神色颇为迟疑,“夫人,这么大一盆药,国公爷恐怕喝不下……”
陈蔓被秋叶逗笑了,“傻丫头,这是清洗伤口用的,去拿细盐过来。”
秋叶不好意思地笑笑,去小厨房拿来盐罐子。
陈蔓撒了些许盐到盆子里,便舀着汤药给韩钧清洗伤口。
他的伤口很深,又被水泡了一晚上,化脓很严重,若是不清洗干净,命丢了都有可能。
是以她清洗得很仔细,整整一盆汤药用完了,方将药粉撒到伤口上,用干净布条帮他包扎好。
这整个过程,韩钧时常会迷迷糊糊地哼哼几声。
另一种汤药熬好了,待凉得差不多了,陈蔓在床边低声喊,“定国公,起来喝药了。”
韩钧迷迷糊糊应了一声,眼睛却没睁开,身子动也没动一下。
陈蔓推着喊他几次,也不见他苏醒,只得自己拿着调羹一勺勺喂下去。
好在他还能吞咽。
秋叶是随着国公爷上过战场的,国公爷曾经被利箭穿透胸口,伤口好几日都不见愈合,也发着高热,也没见他如此虚弱呐。国公爷甚至还能若无其事地与部下通宵讨论战事。
韩钧在香喷喷的床上睡了一整日,期间被阿蔓服侍着吃了三次汤药,三次菜粥。
眼看着天色黑了下来,到了就寝的时辰,他往里翻了个身,让出来大半张床。
陈蔓站在床前片刻,帮他放下幔帐,转身欲走。
“阿蔓……”
韩钧痛苦地喊了声,“疼……”
陈蔓的脚步停了下来,“定国公,你刚换过药是要疼一些,你忍一忍,明日就好了。”
窗幔里韩钧睁开眼,望着外面她的身影,“阿蔓,你身上也疼是不是?你一向都怕疼,十七年,你是如何忍下来的?”
陈蔓平静道,“我不疼。”
说着,她转身便走。
韩钧快速起身扯开幔帐,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怀里。
他紧紧搂着她,“你每天晚上都会躲在被子里哭,我在外面都听到了。我听苏柏说,受过烧伤的人,遇热身上会疼,遇冷身上也会疼。阿蔓,我在你身边,你疼的时候总能有人照顾你。”
因着高热,他的声音沙哑,呼出重重的热气。
隔着中衣,他的身躯滚烫。
陈蔓闭上眼,比起之前穿着冷硬的铠甲时的拥抱,此时的拥抱更是让她眷恋,悄悄击溃了她的心防。
她很疼的。
她疼的时候就想,若是韩钧在她身边,她喊上几声疼,哪怕他什么都不做,只是哄她几声,她也会觉得没那么难熬了。
韩钧见她没有那么抗拒,毫不迟疑地将媳妇抱上了床。
然后,小心翼翼将她平放到床的内侧,他躺在她身边,帮她盖好被子,侧身看着她。
她的眼睛上还蒙着黑纱,那层纱很薄,他能看清她的眼睛是紧闭的。浓密的睫毛一颤一颤的,划过黑纱。
“阿蔓,你听过玉娘吗?”
“听过。她救了宁儿。”
“玉娘出身青楼,身世坎坷,文管事待她如若至宝。我们武人但凡认定了一人,从不管旁的世俗。”
陈蔓睁开眼,看着他,“其实……”
她顿了顿,最终没将真相说出来。
韩钧见她不说了,追问,“其实什么?”
“没什么。”陈蔓翻身背对着他,“睡吧。”
韩钧看着她乌黑的发丝撒在绸被上,泛着柔和的光泽,一截白皙的脖颈若隐若现,幽香隐隐。
他咧嘴笑,“好,睡觉。”
他一挥手,幔帐外的烛火熄灭了。
黑暗中,他身子往里蹭了蹭,靠近里面小小的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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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是陈蔓和韩钧离京去襄平府的日子。
韩攸宁来慈心庵送别时,便发现父亲母亲之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短短三日,父亲不但堂而皇之登堂入室,甚至还以主人的身份招待他们。而母亲一副听之任之的样子,任由他在赵承渊面前显摆。
“你看我这袍子,你岳母嫌不合身,亲手帮我改大了。”
“你看这药粉,你岳母亲手配置的,极为好用。那方子,我回头给你一份,说不得什么时候就派上用场了。”
“噢,秋叶,我还有套中衣在床上,你别忘了收进箱笼里带走。”
……
韩攸宁悄悄拉着秋叶到一旁询问,“父亲是怎么做到的?”
秋叶沉默半响,将“不要脸”那三个字吞下去了,“是夫人心疼国公爷。”
国公爷居然拿着她的卖身契威胁她,让她入夜就把她的厢房门关了,不管夫人怎么叫门都不能开。若是开了,就将她卖了。
韩思行自然不信秋叶的说辞,他出禅房去韩青那边转了一圈,便知道了真相。
他悄悄对妹妹讲了。
兄妹二人相对无言。
二人再看向父亲时,眼中就少了许多仰慕之情。
韩钧才不理会儿子女儿是怎么看他的,只管乐呵呵跟在媳妇身边,时不时地嘘寒问暖。
一家人收拾妥当,离开慈心庵。
在经过一处院子时,院门口站着一个身穿青灰法衣的女子,不施粉黛,容貌美艳。
正是王贵妃。
她静静看着韩钧与陈蔓并肩而行,看着他们儿女环绕在身边嬉闹。
陈蔓看到了她,停住脚步,对她微微颔首。
当初她的提醒之恩,陈蔓记得。
王贵妃看向韩钧,却见他侧目看着身边的陈蔓,满心满眼地只有她。
“一路平安。”
王贵妃冷淡说了一句,转身回了院子。
陈蔓看着空荡荡的门口,若有所思。
她恍然想起,国公爷和王贵妃年纪相仿,又都是在京中长大,少时难免是相识的。
韩钧握着她的手,“走吧。”
“嗯。”
陈蔓看了无知无觉的韩钧一眼,抬脚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