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云雨堪怜(1 / 1)

是自己的无能,让他伤痛至此。

从未有任何一刻对力量这般渴望,容妄全身都在发抖,他很想冲过去抱住叶怀遥,但终究是没能挪动半步。

想必在此时,两人都无法承受面对彼此。

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只是恍然惊觉泪水已在脸上冻干,传来撕扯般的疼痛感。

容妄狠狠地用袖子抹了把脸,一拳捶在旁边的岩石上面。

那一刻,他只恨不得立刻死了,去换叶识微活过来。

可那终究是不能的了。

他打出生就遭人嫌弃,毕生最珍贵的东西,除了叶怀遥所给的那点温情,所剩的便只有自己这一身性命骨血。

所以他得好好留着这条命,不停地往前走,总有一天,从命运的洪流中挣脱出来,让他心爱的人……

永远不要再这样难过。

“现在的我,可能比那时候要好一些了。”

容妄静静抱了叶怀遥一会,才用很低的声音说道:“但很多时候,在你面前,我还是常常不知道应该怎样办。”

“是你支撑着我走到现在,可是我发现,这条路越走就会离你越远,我觉得……快要迈不动脚步了。”

与其说容妄在抱着叶怀遥,倒不如说叶怀遥靠在树上,容妄悄悄伸手过去,将他虚拢在怀里。

这个想亲近又不敢惊扰的姿势有些辛苦,他的手臂有些酸麻,却又乐在其中。

“直到上回出事……叶怀遥,我从来都没有那么害怕过。”容妄的手在叶怀遥的眉眼上虚虚拂过,“在这之前,我本来以为已经可以把任何能够伤害你、阻拦你的东西挡下来。”

容妄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将目光从叶怀遥的脸上移开,他沉默了一会,冷冷地一扯唇角,目光重新变得阴冷而锐利。

“我本想守在你身边,这或许终究不能了。但无论怎样,那些该死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他平平静静地道:“不惜任何代价。”

这种情况下,谁也不可能安心踏实地休息,叶怀遥仅仅是迷糊了一会就醒了过来。

在朦胧的梦境中,他隐约能察觉到有人凑到自己身边,但也因为心里清楚那人是容妄,所以没有过多地排斥和提防。

自从知道容妄的真实身份之后,叶怀遥实在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他。

本来以为这份感情来的莫名其妙,定是一时鬼迷心窍,结果兜兜转转,原来是一场从少年时期就积攒起来的持久爱恋,一藏就藏了上千年。

面对这样的容妄,他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样,轻描淡写地说一句,不可能,放弃吧。

但现在应该怎么办?他也实在没个章程。

叶怀遥只能当做没感觉到对方的小动作,暂时保持住这种平静相处的状态,想着等出去有空了,跟容妄聊聊。

——叶怀遥总觉得,他心里瞒着什么事。

他醒来之后没过多久,半空中半化现的普光明世鉴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太阳再次如同转盘一般慢慢旋动起来。

如同之前的两次,周围的景物飞速旋转变化,脚下的地面忽而坚硬,忽而柔软,耀目的白光迸现出来,叶怀遥和容妄同时感觉到一阵眩晕,转眼间身体便已经落到了实处。

作为一名修士,多少离奇的场面都经历过,在不同的幻境当中穿梭对于他们来说并不算稀罕,之前的每一回都很顺利。

然而这次,叶怀遥还没睁开眼睛,就觉得浑身上下一阵酸痛,好像刚刚被人给暴打了一顿。

他努力回忆着自己少年时期少有的挨揍经历,同时睁开眼睛想起身,结果这一动,脸就僵住了。

容妄就在他的身边,已经是成年之后的大人模样,正抬着手,一副不知道应不应该扶他的样子。

他上身赤/裸,露出胸腹紧实的肌肉,嘴唇破了一块,向外渗着血迹,头发也有些凌乱。

魔君虽然是魔,但平时的穿着打扮十分五讲四美三热爱,禁欲的恨不得把领口一直系到喉咙处,最起码叶怀遥印象中他这样衣冠不整的情形,只有一回。

再结合自己的身体状况,真相就有点恐怖了。

叶怀遥:“这里不会是……”

“抱歉。”容妄的嗓子有点哑,他干咳一声,说道,“这里是瑶台。”

叶怀遥:“……”

见鬼的瑶台!

所以现在的时间点,是他们刚刚结束了世人广为传颂的“瑶台一战”过后?

叶怀遥才刚刚想好“暂时维持平静相处关系”的战略战术,杀千刀的幻境就给他来了这么一出,真是缺了个大德了。

相比之下,他都宁愿直接掉到地府里面,跟鬼打上一架。

说来也真是冤枉,有多少英雄侠客整天流连花丛左拥右抱,都没有任何问题,他云栖君虽然有个风流潇洒的名声,但活着这么多年,唯一出格的举动可只有跟魔君这一回。

偏生就这一回,还怎么都揭不过去了。

但眼下甚至连给他矫情懊恼一会的时间都没有,叶怀遥立刻就想到另外一件事。

他问容妄:“我记得,咱们那什么……是不是过一会瑶台就要陷入地府了?”

容妄欲言又止地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还是安慰他:“你别急,有我在,不会让你有事的。”

叶怀遥道:“咱们还是赶紧离开这里吧。淮疆是寻找着朱曦的气息将我们送来的,既然来到了……这么一个时间点,一定另有深意。”

他说到“这么一个时间点”的时候,还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口气,但也不得不暗暗庆幸,他们来的没有更早一点。

如果什么都没有结束,那时候他要面对的场面,简直是没法想。

比起容妄来,叶怀遥要更加狼狈,身上的一件外衫还是容妄刚刚给他披上的。他扶着地艰难地慢慢坐直,那件衣服就又滑落下来,露出满身的红印子。

他甚至都顾不上不好意思了,身上的不适占领了所有注意力,那不光是疼,还有一种难以启齿的酸麻,就算是直接被人砍上两刀,都没有这么折磨人的。

上回他脑子不太清醒,很多细节都印象不深,这次在幻境中,倒是被迫好好回忆了一番。容妄几乎是把他全身上下都亲了个遍,也不知道这家伙看着纯情,是怎么干出来这么不是人的事的。

容妄手里紧张地攥着两件皱巴巴的衣服,像犯了天大的错误一样,手足无措地半跪在叶怀遥身边。

叶怀遥皮肤白皙,这样一身的痕迹看起来就更显得触目惊心。容妄愧疚不已,本来不敢碰他,但见对方起身如此费力,终究还是抵不住心疼。

他小心翼翼凑过去,抱住叶怀遥的腰,将他扶了起来,又将衣服重新给他披上。

叶怀遥缓了几口气,抹了把额头上的汗。

“很疼吗?”容妄恨不得抓着他的手给自己几下子,低声道,“对不起,我当时……”

叶怀遥只求他不要再回忆细节,连忙道:“……不疼,没事,我很好。”

容妄就不吭声了,心事重重地替他理好了中衣,束上腰带,眼看叶怀遥那件外袍已经被揉搓撕扯的不能看了,他便将自己的衣服披在了叶怀遥身上。

叶怀遥自己可不知道,此时他脸色苍白,外表狼狈,嘴唇还有些微微的红肿,活脱脱一副被人糟践了的模样,反倒有种别样的动人。容妄连看都不敢多看。

叶怀遥任由容妄整理,他目前整个人都好像被重新拆卸了一番,也根本就不敢轻易动弹。缓了好一会,将灵息在周身运转数遍,这才觉得好了很多。

别的不说,最起码他现在灵息稳定,神志清醒,比之前那次可要强多了。

缓过神来之后,叶怀遥见容妄半跪着握住自己的脚腕,似乎还有要帮他穿靴子的打算,觉得一阵别扭,连忙道:“不用了,我自己来。”

他将靴子抢在手里:“那个,另一只……呢?”

容妄歉疚道:“我之前好像给扔到那边的石头后面了,一会给你捡……那个,你脚腕上,有淤伤,我、我想帮你揉开。”

事实上,叶怀遥的脚腕和腰上都有容妄攥出来的指印,但比起其他部位的不适,这已经算不上什么了。

容妄是心疼自责的不行,暗怪自己没有节制,出手太重,但其实这也不能完全怪他,人族跟魔族体质上本来就有差异,再加上容妄在这方面实在缺乏经验,毫无技巧可言,也难免弄得一塌糊涂。

叶怀遥身上不适之极,心里也说不出来的窝火,只是也知道这事不能怪容妄,只能把一口气不上不下的吊着。

他将靴子套上,说道:“不用了,不碍事。”

这一低头,叶怀遥又看见容妄的手臂上都是结了血痂的擦伤,手腕上还有一个深深的牙印。

这是当时地面上山石粗砺,容妄一直将叶怀遥半托在怀里,叶怀遥的后背上除了红印没有半点擦伤,倒是他的胳膊都被磨破了。

叶怀遥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事情过去了这么久,反正现在都是幻影,你也不必太在意,下次别这样了。”

容妄见他似乎不生气了,如蒙大赦,连忙道:“我下次一定轻轻的,你放心……”

容妄:“……”好像不大对劲。

叶怀遥:“……”我为什么要说个下次啊!

两人相对默然,脸上都有些发热,片刻之后,容妄轻咳一声,道:“咱们还是快点离开吧,我估摸着不出一盏茶的时辰,瑶台就要塌。”

叶怀遥:“……好。”

话说到这个份上,容妄纵然心疼,也不好意思再说处理淤伤的事了。默默过去给叶怀遥捡了鞋穿好,扶着他站起来。

对于两人来说,虽然不知道来到此处的目的,但当年瑶台坍塌背后的隐情,容妄和叶怀遥也都很想弄清楚,眼下倒是个良机。

此时狂风已经逐渐起了,山体在微微震颤,已经有了灾难降临的先兆。

容妄问道:“我抱着你走行吗?”

背着的话叶怀遥分不开腿,但他也根本不能接受公主抱,最后两人决定同乘一把剑下山。

容妄将必败魔剑召出来,扶着叶怀遥上去。

叶怀遥看见这把剑的时候,还分神想了一下,觉得必败要比他的浮虹宽上一倍,踩着应该稳当。

可是两人站好了,必败剑却直挺挺地悬在半空中,一动不动。

叶怀遥:“……”

这是不喜欢他?不愿意载他?别这样不给面子嘛。

容妄心情十分复杂,不耐烦地说道:“愣着干什么?让你带我们下山,还不快点!”

必败左右摆了摆,像是人类听见震惊的消息那样不敢置信地摇了摇头,然后它呼地一下子飞起来,在半空中翻了个跟头,把叶怀遥甩的往容妄怀里一靠,而后又风驰电掣地带着两人冲了出去。

“咳。”

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伙同佩剑占便宜,容妄护着叶怀遥站好,解释道:“载你,它开心。”

叶怀遥道:“我记得浮虹还跟它打过几架,真是好淳朴的一把剑。”

容妄默了默,道:“这是你送给我的,就是当年咱们分开之前。”

叶怀遥想了好一会才记起来,恍然道:“就我从坟地里捡的那把?”

必败剑再次不知道委屈还是羞答答,又扭了一下。

毕竟这件事是早就发生过的,也该有心理准备,说了几句话,叶怀遥的心情也逐渐好了些。

他被这把剑逗的忍不住笑了笑:“乖,在半空中飞的时候不要撒娇。我只是因为你现在变漂亮了,没认出来而已。”

容妄:“它……它已经好几千岁了,比咱们大。”

叶怀遥道:“是么?不过咱们遇见它的时候,必败应该还没有修炼出剑灵。”

他记得见到这柄剑也是在当年两人逃难投奔玄天楼的路上。

那个时候叶识微已经死了,楚昭国被彻底攻破,建立新国魏梁。

新的国君一上位,过去的皇亲国戚们可就倒了大霉,尤其是像叶怀遥这样身份贵重的,更是大有利用价值。

一群人想把他和容妄追回去,他们跑到一处坟地里,几乎走投无路的时候,叶怀遥一跤绊倒在地上,反倒在烂坟堆里摸到了一把钝剑,好不容易杀了两个人,暂时脱离困境。

后来,两人分别之前,他又将这柄剑给了容妄,让他拿着跑。

“你当时跟我说。”容妄的声音飘在风中,十分认真,甚至把叶怀遥的语气都学的很像,“这把剑很钝,被主人扔掉了。但是它救了咱们的命,肯定会带来好运气,你拿好。我希望你不要成为再次将这把剑抛弃的主人。”

叶怀遥一时沉默,容妄的话忽然也将他拉回了那段久远的记忆当中。

他打小生活优渥,又被父母保护的极好,几乎所有来到他面前的人,都是带着一张笑脸,满腔呵护。

无论这些友善是真是假,最起码叶怀遥所接触到的,一直是世间的温柔。

故而他也毫不吝啬地将自己的温柔大把大把挥洒出去,用来慰藉每一个他所见到的、需要帮助的人。

遇见容妄的时候,叶怀遥自己也是个图新鲜的半大孩子,一开始是觉得这个小弟弟可怜,吃不饱穿不暖,想帮他一把。

后来两人玩的好,他又把这同情的对象当成了半个兄弟和玩伴,大爷仅此而已。

他的朋友向来很多,容妄在他心里有分量,但是有限。

反而是直到国破之后,那段相依为命的日子,才让叶怀遥真正将对方当成是自己的一个精神支柱。

容妄依赖着他,把他当成神,他又何尝不在依赖着对方。

父母殉国,兄弟惨死,叶怀遥也不大想继续活着了。可是他一旦撑不下去,容妄肯定也没了活路。

当初那个瘦骨嶙峋,吃不饱穿不暖的小孩子,一路跟着他颠沛流离直到现在,奇迹般地成为最后一个陪在他身边的人。

叶怀遥想,不管怎么样,他得让这孩子活下去。

只是他没想到,经年兜兜转转,命运曲折,昔日稚儿竟已经长成了一方魔君。

他还能想起当年容妄信誓旦旦向自己保证要变强变厉害的样子,而现在,他成功了。

所以,已经拥有了通天彻地的本事,为什么还要将自己困进心牢?

——始终像当年那个什么都不会的孩子一样,固执地想要跟在他的身后。

而既然如此,又为什么会入了魔道?

当初容妄一直知道叶怀遥是要去玄天楼的,那么他也应该明白,一旦选择了这条路,两人就永远都会殊途了。

叶怀遥叫了一声:“容妄。”

他侧颈上还有自己留下的吻痕,这时候用一种近乎温柔的语气直接叫了他的名字,容妄的心头猛然一跳,搁在叶怀遥腰上的手指颤了颤,仓惶“嗯”了一声。

叶怀遥道:“如果没记错的话,当时我听说几个堂弟妹连同父王母妃的尸首被挂在了城外,想去探看情况,让你先往玄天楼去。你是没去,还是途中发生了意外?”

意外应该不至于,因为他当时已经把容妄送进玄天楼的地界了,即使是两国交锋,敌军也不敢追进这里来造次。

果然,容妄说道:“我没去。”

叶怀遥道:“为什么?”

容妄沉默了一会,久的让叶怀遥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才说道:“阴差阳错……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不太想说,就不特意编瞎话骗你了。”

他的坦然让叶怀遥一怔,这时必败剑身微颤,则已经带他们远离了崩塌的瑶台,落在了地面上。

到底是修士灵体,叶怀遥缓了这一阵已经好多了。只是后腰、大腿和某个不可言说的部位依旧在隐隐酸痛。

展榆当初说魔族体力好,诚不欺人。

——也不知道这小子如何得知的。

容妄给了叶怀遥残疾人的待遇,小心翼翼地护着他从剑上下来。

叶怀遥满心疑惑,瞧见了他这个动作,忽然想起自己很多年前在青楼还是酒坊里面,曾经结识了某一名“红颜知己”,她曾经说过一句话。

她说,你若是想从一个男人心里头打听什么秘密,就在刚刚与他燕好之后询问,因为这一定是那人心防最松,对你最好的时刻。

当时叶怀遥只是一哂,没有接口。这女子大胆泼辣,话有点过,他不好就这个话题深聊,心里却觉得她所言很有些道理。

但看了看旁边的容妄,想了想身上的惨状,叶怀遥觉得自己被骗了很多年,这话是假的。

容妄这小子说乖巧的时候是真乖巧,说倔强的时候又别扭的要命,要是真心不想说什么,扳子都撬不开他的嘴。

叶怀遥本想揶揄容妄两句,忽然察觉到身后不远处似乎有什么动静。

他低声道:“有人往瑶台那边去了!”

容妄道:“瑶台刚刚崩毁,这么大的动静,如果不知情的话,怎么会贸然前往?过去看看。”

他说完后,迟疑一下,又说:“你若是累,便在这里歇着,我去。”

经过反复锤炼,叶怀遥终于可以完全正视这个话题了,只当自己刚才就是被人给揍了一顿,面不改色道:“没必要,我已经完全没有问题了,一块走吧。”

两人刚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接近,还没等看见人,叶怀遥忽听着那脚步声又好像折回来了。

他拽了容妄一下,两人往山石后面一躲,过了一会之后,方有两个人匆匆而来。

他们两人气喘吁吁,其中一个话里面明显带着惊讶,说道:“方老弟竟不是在开玩笑,这瑶台果真塌了!”

另一人道:“塌了事小,关键是砸进了地府,阴气扩散,恶鬼脱逃,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要不是他的提醒,你我小命不保。”

先前说话那人也是心有余悸,道:“正是这样,实在太吓人了。回去得好好请他吃顿饭才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忽然觉得眼睛一花,面前已经无声无息多了一名男子。

这两个赶路的人本来走的就急,冷不防差点与那人撞上,吓了一跳。

他连忙向后退了几步,定睛一看,只见面前的人眉眼俊秀,甚为年轻,衣饰颇有些狼狈,身上甚至没穿外衫。

但他冷沉沉地站在那里,却在无形之中就给人一种十足的威慑压力,周身都弥漫着危险的气息。

不管这人是干什么的,反正来者不善,两名男子对视一眼,干脆二话不说,双双转头就跑。

他们快容妄更快,直接拂袖一扫,就隔空将两人重重掀翻在地,爬都爬不起来。

他更没半句废话,冷冷地道:“你们口中的方老弟是谁,他为什么提前知道瑶台会塌的消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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