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苏妧要和李承乾一起去见原匪,所以回去看父母的时间并不长。太子殿下出宫十分低调,马车是停在了苏府的侧门。
正在书房的苏亶听说苏妧和李承乾到了府里,吓得手中的毛笔都掉了。苏妧见了父亲,长话短说跟父亲说了几句话,就去了内宅见母亲孙氏。
此时的孙氏已经快要临盆,大腹便便,如今又是夏天,孕妇未免受罪。
其实平时孙氏也会进宫,只是次数不多。苏妧这次出宫,虽是女扮男装,可那眉眼孙氏一看便认出了她。乍一见到女儿,开始以为是她惹了什么祸事,后来听说是李承乾带她出来玩的,不由得好笑。
孙氏拉着苏妧的手坐在塔榻上,直说两个小家伙太胡闹了。
可苏妧不管,她赶着跟李承乾到城外去,于是长话短说,拉着母亲手叮嘱了一些夏天注意的事情,又将自己昨天在尚药局配的驱蚊的香料给了一些孙氏,“这是给阿娘的,王妃姨母那里我也让人送一些过去。等你们用完了,派人跟我说一声,我再去给你们配。”
孙氏看着女儿,见她脸色红润,比起从前的时候,更加美丽动人了一些。
她原本还担心女儿入主东宫之后,会不习惯,也担心皇太子对苏妧只是一时新鲜,如今看着两个小儿女的模样,感情也是十分融洽的。
李承乾若是对苏妧不好,苏妧便不会像如今这般容光焕发。
只是想起不久前宫里发生的事情,孙氏仍然心有余悸。说是东宫的侍女害得齐王妃杨氏小产,差点祸及苏妧,虽然后来查清楚了是与苏妧无关,可孙氏与苏亶得知此事后,都为苏妧捏了一把冷汗。
苏妧时间有限,孙氏只好长话短说,她拽着女儿的手,温声叮嘱:“一定要事事小心,有什么事情阿娘与父亲无法照应你,但你也可以问问王妃姨母。”
“阿娘别担心,我都知道的。前几日我才见过姨母呢。”
苏妧本来就与陈王妃走动得比较多,如今入宫后,其实有很多事情并不是那么清楚,后宫中的妃嫔各有各的心思,除了长孙皇后,她跟谁都不好亲近。
但陈王妃就不一样了。
陈王是李世民比较看中的弟弟,陈王妃是本朝宰相戴冑之女,苏妧尚未入宫之前,陈王妃对她就十分喜爱,这事情并不是什么秘密。如今苏妧成为了太子妃,跟婶婶之间走动比较多,也并不会特别引人注目。
苏妧和母亲说着话,到了院子中。
李承乾正在和苏亶在外面等着,见到了苏妧和孙氏,李承乾上前拜见,行的是晚辈之礼。
孙氏见状,笑得合不拢嘴,因为皇太子将她的女儿当成了掌中宝。
苏亶将李承乾和苏妧送出侧门,苏亶私下叮嘱苏妧:“太子殿下才学出众,但有的事情不宜操之过急。有的事情若是过于激进,只会适得其反。不如先扔几块探路石看看情况,若是激起的水花太大,就该注意方式。你身为太子妃,也该以皇后殿下为楷模。”
苏妧知道苏亶说的是什么意思,李承乾最近跟户部原侍郎走动得比较多。前些日子的时候,李承乾有意无意地提了一下大唐与西域通商的事情,在朝中引起了一些反对的声音。
其实李承乾在大朝会上,一般都是别人说,他听。
但是那天在大朝会上的时候说起边境正直多事之秋,不仅是吐谷浑蠢蠢欲动,最怕是西域各国结成联盟,一起攻进大唐境内。
李承乾对那个说法,倒没有任何轻视,太子殿下只是表示了一下除了可以用武力降服之外,或许也可以用利益相诱。我朝国库虽不丰盈,但手中有钱的人,也大有人在。除去世家贵族,也有一些富甲一方却没有身份的人,想要成为朝廷新贵。朝廷何不招揽一些影响力较大的商人组成商会,让这些商会每年集合一些志愿者,在朝廷的支持下,让他们到西域各国去看看是否有买卖可做?
说到底,西域各国侵扰大唐边境,不也是因为想要大唐的资源,为了财富吗?
若是通商让彼此得到的好处比战争多,那为什么还要打仗呢?
太子殿下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他的话令全场哗然。
当然了,太子殿下又补充,这些事情不过是他暂时的想法而已。
满朝文武,除了个别商贾出身的大臣,听了太子殿下的话或多或少都有些意见。
并不是因为太子殿下的话不对,而是太子殿下有意提携商贾这一举措,必然会导致朝中出现一批出身商贾的新贵,到时候朝中的平衡定然会被打破。
新势力的崛起也势必会影响旧势力的利益,名门世家便首当其冲。
秘书丞苏亶看着年轻的太子殿下面对着众人的声音,依旧是不慌不忙的沉稳模样十分欣赏,可内心也是止不住忧心。这两年太子殿下听政,听的时候多,说的时候少,偶尔说一两句,角度刁钻得让人想不到,可却又能直指问题的核心。
那天李承乾说了武力降服并不是唯一的方法,也可以有彼此互惠的方法后,便笑吟吟地说道:“大唐自开国以来,内忧不断,外患不止。内乱外患有时不过都是为环境所迫,在大唐境内开辟商道,虽有官府在其中主导,但若是有力可图,自然也有地方势力介入,与朝廷一起保一方安宁。与西域各国共建商道,彼此和平共处几年,我朝得以休养生息,田地自然有人种,粮仓自然会丰盈,国强自然兵强,到那时不费一兵一卒,万国臣服是早晚的事情。”
太子殿下年纪轻轻,由此胸襟,本来是大唐之福。
胸襟虽广,可难免目中无尘。
朝中勋贵,哪个都不是好得罪的。
苏妧明白父亲的意思,她的目光落在前方的青年身上。身量颀长,穿着天青色常服站在马车前的李承乾,担得起一句芝兰玉树。
难怪他私下跟李震一起的时候,老是自诩大唐一枝花。
苏妧的拉回,跟父亲说道:“阿耶放心,我知道。”
苏亶一听苏妧这么轻描淡写的语气,就觉得要坏菜,他家瑶奴到底知道什么?
可苏妧已经不跟父亲多说了,她只是笑着跟父亲说道:“我给阿娘留下了一些香料,太子殿下从东宫的库房中拿了一药材和日用品给阿耶和阿娘。过不了多久,我的小弟弟小妹妹便要出生了,到时候必定又机会可以光明正大地出宫到府里看望阿娘和弟弟妹妹。”
苏亶看着苏妧四两拨千斤的模样,也不再说什么。
或许,只是他杞人忧天吧?
苏亶站在大门口目送女儿和李承乾的马车走远,表情像霜打茄子似的。
刚才顾着叮嘱女儿这个叮嘱女儿那个,都忘了当初苏妧入宫时,他的初心。
他不求女儿能成什么大事光耀门楣,只求她在深宫内苑照顾好自己。
苏亶心里有些失落,他回过头去才进门,就看到大着肚子的孙氏站在门口。
“娘子,你怎么出来了?”
孙氏:“我想来想去,想看着瑶奴离开。”
苏亶扶着她往里走,“你看到了,她如今过得挺好的。太子殿下比你我想象中要更重视瑶奴,这是好事。”
说起这个,孙氏就忍不住笑。她想了想,又说道:“你方才跟瑶奴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朝堂之事,我不懂,可我有时候觉得人若是想干什么,身边至亲的人都不能支持他,一定很寒心很难过。”
孙氏低着头,走上前方的台阶,她侧头看向身边的夫郎,笑着说道:“当日你要入朝为官,若我跟你说,苏郎别去,当日你的阿翁被圣人拒之门外,你去了不过自取其辱,你会如何?”
苏亶愣住,随即笑着握住了孙氏的手,笑着说道:“可娘子并不是那样的人,旁人不能理解我的苦处,但总有娘子理解。”
语毕,苏亶便叹息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夫妻本为一体,若是太子殿下有什么想法,瑶奴理解他支持他,也是正常。只是我这个当父亲的,不仅要担心女儿在东宫如履薄冰,还要担心女婿在朝堂上得罪权贵,有时候难免觉得爱莫能助。”
孙氏闻言,“呿”了他一声,“儿孙自有儿孙福,你操心那么多做什么?年轻人有想法总是好的,总比那些托荫于前辈之人强。圣人和皇后殿下对太子都不曾说些什么,你就别庸人自扰了。”
被妻子称为庸人的苏亶闻言,顿时哭笑不得。
可他也必须承认,孙氏说的有道理。
苏妧和李承乾到了原匪的别院。
古人的房子就跟后世一样,房价有贵也有便宜的。一般来说,越靠近天子脚下,房价就越贵。除了皇室贵族,寻常人家要是想在长安有个拿得出手的宅子,那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
可原家却不一样,原侍郎是户部侍郎之前,就是沿海一带的富商,富得漏油。以至于到了长安之后,去拜访那些大臣的府中时,心中都是掩不住的失落。原侍郎为了让自己更好地跟大臣们一起共事,也委屈了一下自己,在长安城里的宅子是普通的五品以上官员的样式,既不寒酸也不招摇。
可到了原匪,原匪可不管。
商贾出身又如何?架不住他家有钱。他直接在长安郊外买下了一大片地,然后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建成了一个环境十分雅致的别院,还起了个特别洋气的名字,叫酒泉。
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原匪郎君是个好酒之人。
酒泉是个好地方,楼台亭阁,错落有致,林荫小道还有鸟儿叽叽喳喳在欢叫着。
与皇家在骊山的别宫,其实差不到哪儿去。
然而就这样,原匪在太子殿下和苏妧面前还十分谦虚地说:“寒舍粗陋,两位郎君见谅。”
李承乾闻言,笑着说:“敢情竹猗当我是不曾出门的傻子,真以为长安的地砖都是金子铺的,才会觉得你这粗陋。”
竹猗是原匪的字。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
苏妧想,原侍郎取的好名字,对原匪寄予厚望。只是可惜这个嫡长子有些过分叛逆,未曾按照老父亲的期望长大。别说入仕,好像叫他待在关中,都委屈了他似的。
原匪哈哈笑了起来。
苏妧很惊奇地发现李承乾和原匪并无什么君臣之间的俗礼,两人说起话来十分随意。李承乾这样苏妧并不觉得奇怪,可原匪在李承乾面前不卑不亢,谈吐都很是有风度。
原匪在前面带路,他一眼便看穿苏妧是女扮男装,却并不说穿。双目也是十分规矩,并不多看她一眼。
他在前面一边走一边跟他们说西域的趣事,“胡姬长得好看,能歌善舞,只是可惜体味有些重。我听说长安如今十分流行一种叫玫瑰香的香露,价格不菲。若是这种香露能带到西域去,定然能被抢购一空。”
被苏妧牵着手的李治听说了,便说道:“那玫瑰香是我阿嫂做的调香,要收集每日清晨花瓣上的露水,还要剪下无数的玫瑰研磨成粉,经过很多的工序,才能做成的。若是带到了西域去,再多的银子也不卖。随随便便就卖了,岂不是糟蹋阿嫂的辛苦?”
原匪一听,便笑着说道:“某这些年来走南闯北,琢磨的最多的,便是何事有利可图。不像小郎君,有着一颗既温柔又体恤亲人的心。”
猝不及防地被人夸奖了的李治顿时就脸红了,宫里也有人夸奖他,但旁人的夸奖都十分讲究,既含蓄又雅达,哪像原匪这么直白?
而且还当着阿嫂的面,害羞。
苏妧看着李治的模样,不由得失笑。
一直尾随在后的李震不发一言,十分安静地当着他会移动的背景板。
原匪引领着李承乾等人进入了一个四面都是荷花的水阁,水阁之中,淡色的窗帘被高高支起,夏风徐来,荷香阵阵。
李治已经在东张西望,因为在荷塘上,有几叶小舟。
原匪见状,建议说道:“小郎君若是喜欢,不放到湖中一游?今日天气颇好,赏荷采莲都是不错的选择。”
李治闻言,两眼放光,看向李承乾,“阿兄,可以吗?”
到底是小孩子心性,李承乾望向李震,“派人跟九郎一起,小心伺候好了。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逐个问罪。”
李震点头,带着李治离开。
李治和李震离开了之后,原匪让人将先前李承乾给他的那张图纸拿来。他手中握着图纸,目光中带着几分请示般的意味看向李承乾,是否应该当着苏妧的面将图纸打开。
李承乾站在苏妧身旁,笑着说:“这是我的娘子,打开吧。”
原匪见状,目中闪过几分讶然。
他看穿了郎君模样的苏妧是女子,可却不曾想到她竟然是当今太子妃。都说太子殿下风度翩翩,还没立妃的早些时候,还会微服出宫个,与陈王之子以及李震等人在长安城中的乐坊、酒坊出没。
这些勋贵之子弟,原匪见多了。他原以为苏妧大概是李承乾的哪个红颜知己,太子殿下难得出宫一趟,便带上一起出来解闷的。
谁知苏妧竟是当今的太子妃。
原匪连忙端正了一下自己的态度,朝苏妧微微躬身,“某,见过娘子。”
苏妧眨了眨眼,然后看向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被苏妧那么一看,讪笑了下,随即摆出一副原匪有眼不识泰山的模样,笑骂:“不是说走南闯北,见过的人多不胜数,有一双火眼金睛么?竟然连太子妃都认不出来!”
原匪闻言,内心简直受到了一万点暴击。
因为太子殿下喜欢耍帅,每次他在乐坊也好,酒坊也好,见到太子殿下的时候,他都跟只开屏的孔雀一般。若谁说太子殿下在宫外养着红颜知己,那并不奇怪啊?
而且他又怎能想到,太子殿下自己带着晋王微服出宫就算了,竟然能将东宫的太子妃也带出宫来。
这事情跟说出去,谁会信啊?!
躺着也中枪的原匪,默默地在桌上铺开了羊皮地图。
苏妧低头,只见大唐的万里江山都浓缩在这张地图之上,地图上有两个圈,一个圈是他们如今脚踩着的长安,一个是玉门关。
边境上的事情,苏妧听了也一头雾水,因为她不参政。
原匪洋洋洒洒跟李承乾说了许多,李承乾只是在旁听着,并不打断。
他既不生气也不苦恼,但也没看出多高兴。开始的时候原匪还说的抑扬顿挫,然而他越说到后面,就越说不下去了。
因为李承乾的模样虽然在笑,但笑容却带着几分寒意。
好不容易,原匪说完了。
李承乾才回头看他一眼,问道:“竹猗说完了?”
原匪点头。
李承乾:“我当竹猗是可造之才,与我年龄相仿之时便雄心壮志要横渡东洋,虽然被浪打了回来颇为狼狈,可第二年便与得道高僧结伴远走西域,一走便是好几年,到底是个见多识广之人,不似这长安城中的世家子弟,虽有学识,但不曾到大唐的四方走一走。我怀着诚心而来,去没想到你却是在敷衍我。”
苏妧却并不意外为何李承乾会觉得被敷衍了,眼前铺开的地图上用红色的朱砂笔做了一些标记,苏妧看得出来那是李承乾的笔迹。李承乾在大唐境内沿着大运河选了几个地方,想要建起水陆两条商道。水道怎么走,陆路要怎么建,沿途在哪些地方需要设立驿站或者关卡,都有设想。但他只是想而已,该要如何实施,怎样让沿途的商业工业发展起来,带动百姓生产这些都是要细细推敲的。
朝廷看中了原侍郎管钱花钱的本领,可李承乾是看中了原匪手中生金以及他至今在大唐商贾中的影响力。
他把地图给原匪,并不是要原匪用朱砂笔在地图上划两道,将商道贯穿大唐境内外,然后与他夸夸其谈若是商道建成的好处。
商道建成,并非一朝一夕。
太子殿下纵然在大朝会上跟群臣夸夸其谈,说着日后会如何繁荣昌盛万国来朝,那只不过是因为朝臣当中,虽有务实之人,但大多数人都是怀着为民请命、为万世开太平的大理想而来,他侃侃而谈无所谓,毕竟,他只是就边境不宁的事情自由发挥,父亲等人不过听听,暂时当不得真。
可李承乾并不希望原匪面对他时,也是这般的侃侃而谈。
原匪见李承乾冷下去的模样,却不见惊慌。
他笑着说道:“殿下为何说某是在敷衍?殿下贵不可言,胸襟宽广,若是只看眼前的一亩三分地,惦记着那三瓜两枣的好处,也未免过于妄自菲薄。”
李承乾神色淡淡,“三瓜两枣的好处,能让人尝到甜头,那便是有可取之处,眼前的一亩三分地也看不好,日后如何将天下视为己任?”
语毕,太子殿下冷冷地瞥了原匪一眼,牵着苏妧的手便要离开。
原匪:“殿下请留步!”
李承乾头也不回,说话毫不留情:“留步等你画一个百年之后都不能实现的大饼吗?”
原匪这次是真的急了,“殿下,殿下!慢着,慢着,我还有另外一个图还没拿出来呢!”
李承乾不为所动,苏妧回头看了原匪一眼,原匪脸上尽是苦笑,求救的目光看向她。
苏妧想李承乾之前能对原匪另眼相看,想必是看中了原匪的什么东西的。而且,苏妧想起那套如今还珍藏在东宫,记在她名下的那套夜光杯……那也是原匪送的。
好吧,就当还他一个人情。
于是,苏妧拽了拽李承乾的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