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易斯的语气像是信口一说,脸色却是认真的。
周繁眸光微敛,半晌反问道:“你指这片海域?”
刘易斯把手负在身后:“不,是联邦。”
他伸手指向迷雾中的海洋,手指点到之处无不暗藏旋涡,而他像面对一块普通幕布那样从容:“现在的联邦就像这片海,风浪似乎流于表面。无论是公司之间竞逐利益、争抢新技术核心研究人员,还是黑帮发疯似的械斗,又或者贫民窟某地发生抢劫凶杀案……尽管这些风浪总让人忧心,但我们知道,它不过是联邦这只巨兽控制下,一点无伤大雅的消耗。”
周繁知道他想表达什么,中心城几大集团的能量大到超乎想象,无论联邦内部掀起什么风浪,在进一步发酵前,都会被控制下来,就像海浪越不过云层。
他看向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旋涡,听刘易斯继续道:“这些旋涡就是暗藏的祸根,在岸上的人很难察觉,只有置身其中才能更深切地体会。我的父亲就是从贫民窟爬出来的,不惜打断脊梁,磨掉牙齿,终其一生想爬往更高处。”
说到这里,他的面色带了一点无奈:“可是,到了我这把年纪,他也只获得了普通公民的资格,距离中心城遥遥无期。我们这样带有贫民窟印记的人,是一辈子也无法拿到中心城准入许可的。”
这话有几分讽刺,中心城看似光鲜,灯火通明,却多得是疲于奔命的职员。而外面的人挤破头都想进去,仅仅为了“中心城住民”的荣耀光环。
“而你,周先生。”刘易斯的手指移到周繁面前,笑容笃定:“你是站在船上的人,手握入场券,却既不投身于暗流,也未曾回到安全的岸上,只情愿当个旁观者。”
“旁观者?”周繁咀嚼着这几个字。
“对于脚下即将诞生的风浪,你视而不见;对于岸上的招呼,你亦不回头。”刘易斯淡淡道:“周先生,风景虽好,却不要过多停留旁观啊。当心风浪起来,将你卷入旋涡,那时就再也抽不了身了。”
他的话像是提醒,又像意有所指。
刘易斯的一番言语含着惊人的信息,同时也让周繁有所思考。他住在中心城,却从未有过归属感,父母亲属在很早的时候俱已过世,人生平淡顺遂,像是一眼能望到尽头。
除了工作以外,他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么?
刘易斯不说话,周繁也不说话,海雾时聚时散,漆黑的海水隐隐约约。
静默片刻,周繁和他对视一眼,低声道:“受教了。”
言毕,他头也不回地离开船舷,顺着楼梯往五楼去了。
夜色深沉,又一场海雾开始弥漫。
……
特蕾莎睡得不□□稳。
睡到半夜,她就冷得打了个寒噤,之后即便裹着被子,也无论如何都睡不暖。
卧室门用椅子抵住,做了一个简单的小机关,防止有人进来。
可她半梦半醒间,心头忽然袭上一股危机感,好像周围有什么东西出现了。
特蕾莎猛然睁开眼睛,看见窗户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海风吹开窗帘,一道黑影摇摇晃晃,影子落在被子上。
她下意识攥紧被子,又摸到放在枕下的匕首,壮着胆子起身,朝窗口靠近。
又咸又冷的海风吹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正在这时,一阵粗暴的敲门声响起。
突如其来的声响让特蕾莎微微抖了一下,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反而镇定下来,没有理会敲门声,一鼓作气,将窗帘“唰”地拉开。
窗帘外的黑影暴露出来——那是一件黑色的袍子,不知被谁被挂在窗边,朝室内投出模糊而可怖的影子。
特蕾莎把这件袍子拽下来,觉得它似乎有些眼熟。
像白天追杀自己的人所穿的那件长袍。
她关好窗,隔绝了外面的海浪声和风声,打开灯将这件袍子拿在手里仔仔细细地看。
不是那一件,这件袍子上没有破损,颜色更深,领口前有一点深色痕迹,凑近一嗅,甚至能嗅到浅淡的血腥味。
敲门声还在继续,像是不把门砸破不放弃似的。
特蕾莎放下袍子,从客厅搬了一把椅子抵在房门后,听到匆忙离开的脚步声。
知道她过来后,敲门的人就走了,这让特蕾莎不得不警惕。
昨天她还觉得房间安全,今天经历这一切后,觉得哪里都透着诡异和埋伏,又没有队友在旁边,只能强忍着困意,迷迷糊糊趴在客厅沙发上小憩一会儿。
天慢慢亮起来,特蕾莎打了个哈欠,从沙发上起来,把堵在门口的椅子搬开。
等她谨慎地打开房门后,门外没有任何人,也没有诡异的事情出现,只多了一枚棋子。
特蕾莎好奇地捡起来,棋子顶端雕刻了一只马的脑袋,通身黑色,除此外没什么特别之处。
难道是昨晚敲门的人放在这里的?
特蕾莎把棋子握在手里,心里又提防起来。
等到早餐时间过去,刘易斯离开,她主动和其他几人说了这件事。
李霜想起周繁门口的棋子,隐秘看了他一眼。
周繁微微颔首,李霜便道:“其实前一天晚上我也发现了棋子,在周繁门口。”
他把那枚圆头黑棋放在桌上,和马头黑棋并排放置在一起。
“这两个似乎只有头不同?”郝雷观察道。
“准确来说,这是一副棋里的两枚棋子。”周繁把马头调转了个方向,使它对着窗外:“在数百年前的国际象棋里,它们分别是兵和马。”
昨天在图书室找资料时,他便顺带浏览了几本棋局相关书籍,也算有个大概了解。
夜半神秘人送来棋子,其暗示已经很明显了——和幽灵棋局有关。
特蕾莎郁闷道:“难道我们要等到他把棋子送完,才能开始幽灵棋局吗?那岂不是还要等好几天?”
她可算知道了为什么昨天李霜精神状态那么疲惫,她现在就困倦得不行,想回到家里定制的游戏舱好好睡一觉。
“不一定。”欧文含笑摇头:“山不来就我,我来就山。”
他的话有些没头没脑,特蕾莎问:“我们自己去找棋子?对了,既然甲板不让人去,那棋子有可能藏在甲板下。”
不用其他人,她自己说这话时都感觉没那么简单,但当下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再等两天。”周繁垂眸看着棋子,细长的睫毛在晨光里如振翅欲飞的蝴蝶:“我们对棋局只有基础了解,梦境不会设置超越所有人能力以外的难题,棋子的用法很可能非常基础。”
他手指沾水,在桌面上画了一个简易的棋盘,将兵和马分别放到对应位置。
“我昨天浏览的书里,记述了几个特殊着法。”周繁抬眼,直视众人的眼睛,缓缓道:“其中一个着法叫兵升变。”
对于不了解的知识,李霜一直很感兴趣,听得很是认真,视线跟着他的手指移动。
周繁把“兵”的棋子推到对面底线,道:“当兵走到这个位置时,即可升变,成为除‘王’与‘兵’以外的所有种类。”
特蕾莎对这些东西一窍不通,很努力地试图去理解他想表达什么,郝雷却是明白过来,问:“你是想等两天,看大家在棋局上所处的位置?”
周繁点头,扫了一眼李霜,李霜没有说话。
为了防止被人知道他找周繁结盟,就连棋子一事,他也只说是在周繁门口发现的,绝口不提当时二人同在周繁屋内。
因此这就成了一个难题,“兵”的棋子到底是象征他,还是象征周繁?
周繁说再等两天,绝对不止是看清所有人的位置,更是为了确认二人之中谁才是“兵”。
具有升变能力的“兵”绝对是这场梦境的一个关键存在,其重要程度不亚于“王”——如果线索没有误导的话。
听了周繁这番话,其他人明白了大概,讨论散后便去图书室恶补棋局相关知识了。
欧文没有走,而是慢悠悠跟在周繁身后,似乎有话要说。
周繁走到四楼楼梯边驻了足,回身看他,静静等他发言。
欧文正了正胸前襟花,笑容温和,轻声道:“看来你已经发现了漏洞?”
“少了一人。”周繁微微皱眉道。
在国际象棋中,棋子一共有六个种类,可他们只有五个人。
这就意味着,他们之中很可能是没有“王”的。
“除了兵升变外,还有一种特殊着法。”欧文挑眉轻笑,“你看到了,却没有说。”
周繁“嗯”了一声,没有接话的意思。
“王车易位。”在晨光温柔的渲染下,男人俊美如同古老的神祗,每一根线条都是造物主极尽心血的产物。
欧文凑近了一点,声音几乎贴着耳畔响起:“不知你我谁为战车,周先生?”
周繁不习惯被人靠这么近,稍微后退半步,语气平淡道:“拭目以待。”
欧文站在原地但笑不语,见他走了两步,想起什么,偏过头来。
青年面上少见地带了一丝笑意,语气轻松:“对了,穆先生,你果真博学多才。”
真实姓氏被人唤出,欧文难得微怔,一时竟没有回答。
看着青年离去的背影,他眸子微眯,眸底不易察觉地闪过些许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