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妮的外表比梦境年长很多,多了三十多年的岁月。
那么那场梦境的准确时间是什么时候?前一个世纪么?他只是一名中心城职员,但温妮明显对他有印象……他们什么时候见过面?
一张弥天大网罩在头顶,白雾蒙蒙,找不到线的源头,也看不清楚谁在网外等着收网。周繁沉浸在复杂思绪中,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等他察觉到鼻尖稍冻的时候,已经走出刚才的广场很远了。
雪还没停,人们都聚集在吵闹熙攘的场合,反方向冷清很多,前面是高架桥,底下的河水临近结冰。
他停住脚步,抬头看向身侧,揉了揉指节,道:“回去吧。”
夜风拂起穆弈几缕头发,他安静地陪着周繁走了这么远,没有出声打扰的意思。等青年终于停住脚步,才笑笑,从容道:“周先生,你看起来有很多疑惑。要不要试试……和我讨论讨论?”
此刻,眼前的人似乎又变回了梦境里那个神秘而不可捉摸的旁观者,像一幅油画,绅士提灯,含着微笑,于大火后的暗处悄然而过。
周繁看着他没说话,他不确定穆弈能说多少,梦境又与他有什么样的束缚,但他知道这是一个机会。
穆弈在尝试掀开披在黑暗里的斗篷,给他展示冰山一角。
说来奇怪,穆弈从未问过他身上的谜团,就像他也没问过穆弈的,二人和谐而默契地保持着缄默,留出足够礼貌的距离。
“或许现在还不能把我所经历的全部展现在你面前。”穆弈那双浅褐色眸子里漾着细碎的光,很暗,看不太清,声音却清晰而温醇:“但是我会一点一点告诉你,用我的方式,慢慢来。”
在他的话语中,梦境笼罩在身后的阴霾一扫而空,寒冷被温暖的手掌驱散了。
周繁闭了闭眼,因为见到温妮而杂乱的心绪终于沉静下来。
回酒店的路上,依旧路过了人声鼎沸的几个广场,人们欢聚在巨大的虚拟摆钟像底下,手里持着烟花、冰淇淋或是其他什么东西,熙熙攘攘地等待着倒计时。
四面高楼闪烁着正在讲话的中心城某位指挥官人像,放大的细节让他具有极强的压迫感,像是巨大的怪物,带着可亲笑容,要向中央的人群倾下身子。围绕在这个虚拟影像旁边的,是高低错落的楼顶屋宇和五光十色的灯带。
周繁路过时瞥了一眼,他对这个指挥官有点印象,跟李霜叔父关系似乎不错,是同一个政派的人物。
渐渐的,人潮里出现了圣诞老人装扮的工作人员,贴着大白胡子,笑容可掬地派发免费气球和糖果。这些人多是某些商家为了吸引顾客雇来的人,糖果上印着不同的商店广告,但有一个共同点是味道不错。
圣诞老人正在往这边过来,穆弈抬眸眯了眯眼,虚虚揽住青年的肩膀,不着痕迹地隔开周围的人,带着他往另一个方向离开。
他们绕过三区最大的拍卖行,沿着蜘蛛网般的长街穿梭到另一片街区。前面是一排酒吧,音乐震天响,酒气熏得人侧目。
周繁撇开头往东面望去,在几公里外,或许伫立着第四场梦境里的石门港口贸易公司,再过去,便是温妮负责过的港口。
他忽然想去确认那座白色办公大楼是否存在,又怕亲眼见到后,不确定的事情更多。
默无声息地吐出一口气,周繁回神看路,却微微一愣,前面不是酒店,而是一栋有些熟悉的大楼。
进了公寓大厅,他更加确定,这似乎正是梦境中二人那几天同住的地点。
圣诞树摆在角落,银色灯带铺在墙上,一小块墙面投映着电影短片。他们进了电梯,上到高层,楼层号更是分毫不差,等到穆弈打开门,里面的布置让他瞬间感觉回到了梦境。
那场飘着夜雨,浮着浅淡花香的梦境。
唯一不同的是桌上插花,浅色的紫罗兰花丝绸般柔软,斜斜地插在掐丝珐琅花瓶里,随着窗外风雪轻轻颤抖。
周繁问:“这是你的住宅?”
他想起那晚进门后,穆弈轻声说了句“和我的屋子真像”,那时他以为是风格相似,没想到是原型。
穆弈颔首,没有否认:“偶尔会来这里小住。”
他的花店在六区,平时也住在六区,似乎没必要在寸土寸金的三区买一间住宅。
仿佛是猜到了周繁心头所想,穆弈微微笑道:“梦境结束后,发现这间屋子正在出售,便买下来了。”
周繁心里一动,踱步进了客厅。屋内布置和装饰与梦里分毫不差,能看出屋子的主人很是费了一番心思,包括那株新鲜的花。
他转身,顿了顿,问穆弈:“所以,我那天晚上是真的在梦游么?”
没意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穆弈微挑了眉毛,思考了几秒:“那晚我其实快睡着了,但听到了你开门的声音。”
他推门,见青年站在没开灯的客厅里面,不回应他的呼唤,也没有其他动作,静默地伫立着。被他抓住手时毫无挣扎,安静到乖巧,只轻轻一碰就睁开了眼,眼神很空,像一尊过分生动的人偶,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有了神智。
听了穆弈的话,不知道想到什么,周繁垂眸思索了一会儿,道:“下个周末,我预约了三区市立医院脑科医生。”
他无缘无故晕倒和梦游不是第一次了,穆弈也撞见过,可每次中心城体检给出的原因只是休息不足。
这样敷衍的理由显然不足以让人尽信,周繁一直对自己的身体状态具有怀疑,现在更是增加了对身边环境的不信任。
“要我陪你么?”穆弈递给他一杯调了点果酒的柠檬水。
周繁摇头,低头喝了一口,酒精味被柠檬味冲淡,入口有股很淡的甜。
他来到沙发边坐下,脱掉黑色大衣,口袋里的东西这时掉了出来。
烫着银色纹路的盒子被骨节分明的手接住,穆弈看了一眼,递给他:“petrichor家的定制银饰?”
“对。”周繁不意外他眼熟这个牌子,没有接:“这是你的圣诞礼物。”
穆弈愣了一下,又低下头去看:“给我的?”
他侧头,浅褐色眸子难得有迷茫的时候,在周繁旁边坐下,好像正在打开一件极其重要的宝藏,慎而缓之地开启了盒子。
银色驳头链闪着细碎的光,紫罗兰花型的驳头掩映花心蓝宝石,宛如被群山合抱的海洋。
男人把驳头链拿起,在灯下细细地打量半晌,忽而笑道:“谢谢,周先生。”
周繁看他将驳头链穿入领口的插花眼,认真戴好,然后被他伸手抱住了。
房间很暖和,但抱住这个人让他感觉更暖和。穆弈把下巴搁在青年的肩上,不知道在想什么,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我很喜欢这份礼物。”他的声音贴着耳朵响起,像呼出一口热气似的,周繁忍不住偏了偏头,然后被穆弈抱紧了:“不管周先生信不信,我的确非常、非常地喜欢。”
他加重了非常两个字的读音,说得慎重缓慢,很快声音再次带上了稀疏平常的笑意,看样子脱离了刚才的状态,道:“有好奇过我的家世么?我想,周先生大概猜测过我出身还不错吧?”
何止不错,他这番话委实有些谦逊过头了。事实上,大部分人见到他的第一印象便是精英世家培养出的贵公子继承人,举手投足间优雅矜贵,让人不敢心生妄想。
周繁含糊应了一声,尝试抱住穆弈的腰,他没有和人如此亲密的经历,连回抱也是带着谨慎和试探。
穆弈往他身上又靠了靠,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倚着,侧头一笑,呼出的气息吹起周繁几根黑发:“但这只是我最体面的样子,我也习惯用这副模样出现在所有人面前,它与我真正的身世、成长环境和见识没有任何关系。”
他宛如一个向观众解释真相的演员,站在舞台中间,一层层盘剥下华美的戏服,卸去颜色,露出平常而苍白的身躯,笑容狡黠,好像所有人都沉浸在了他的戏里,他反倒成了唯一清醒的局外人。
“我最落魄的时候,就是我还没能摆脱我原生环境的时候,我的父亲是个赌鬼,母亲是个维修工,偶尔会走私一些芯片,常常帮合成人解决零件问题。在我十一岁那年,因为输得太多,父亲没能离开那张赌桌,后来我就和母亲一起生活。”
穆弈仿佛在说着别人的事,脸上神情没有一丝变化,停顿了一下,继续道:“周先生估计也猜到了,这样的家庭很难在其他几区生活下去,没有人能接纳这样整天吵闹且干着非法行当的邻居。”
“没错,我的出生地是贫民窟。”
“那个被称为钢铁丛林的地方。”
周繁眼睫微颤,垂眸看向身边的男人。他没猜错,穆弈果然和贫民窟有着紧密联系,难怪他对那里的路线如此熟悉。
说到这里,穆弈手指无意识蹭了蹭周繁的腰身,出了一会儿神,才道:“那时我像个在泥潭打滚和迷路的牛犊,肮脏蒙昧,混混沌沌。心里不甘,又不知道如何离开困住我的泥潭。直到十六岁……我终于遇见了那个能重新塑造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