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雾久久不散,周繁沿着捡到空白回忆录的方向往前。
慢慢的,身边出现了一点能看清的东西,像是光滑的墙面,他不知不觉走进了室内。
奇怪的是,室内依然模模糊糊,这些雾气无处不在,没有危险,却也无法驱散。
附近响起脚步声,周繁警觉地停步,防备着随时可能从雾里出现的其他人。
但脚步声一刻也不停,交错嘈杂,像是有很多人同时路过他身边。
“生下来了?身体怎么样?”
“生了……是个有先天病的……”
“可惜了,我早说过周夫人带的那些病会遗传……”
“先去看看。”
那些脚步的主人在交谈,周繁捕捉到一些话里的信息,几乎瞬间确认那些人谈论的新生儿是他自己,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脚下地砖的纹路也渐渐清晰起来,身边弥漫着消毒水味,能辨认出他踏入的地方是医院。
雾气里的光线转成暗蓝,钢门、窗和地板也反射着这种颜色,应该是外面天光的颜色,临近夜晚,或是即将天亮。
脚步声慢慢消失了,周繁独自走到唯一一间病房门口。
门边标了“高级病房”几个字,卡槽里贴了被划花的患者和主治医生的名字,房门半开着,里面吹出温暖的风。
“这孩子遗传了你的病症。”
老人疲惫的声音传来。
“我知道。”
回答他的是一个冷静的女声。
“你们本来可以选择不要……”
女声打断他,道:“这是我唯一的孩子,我不可能不要他。”
说着,女声变得温柔起来:“你看,他这么小,手掌不到我手指长,不哭不闹,多好啊。”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他确实很乖,长得很像你俩。”
尽管知道接下来要说的话极其残忍,老人仍然道:“遗传了那么多的病,他很可能活不到能动手术的年纪。”
“……总会有办法的。”女声轻轻说,“真想看他长大的样子啊。”
不管能陪伴他几年,作为母亲,她始终不后悔生下这个孩子。他那么小,那么软,是一个全新的生命,而她的身体已经无法再有更多可能了。
在她温柔的注视中,婴儿睁开雾蒙蒙的眼睛,懵懂地伸出手,握住了母亲的手指。
老人没有打扰这对母子,等婴儿再度睡去,才放轻声音:“取名了么?”
门外,周繁听着交谈声,轻轻按在胸口。
心跳变得很快,情绪无法控制地弥漫在每一个角落。他和病房内的人分明未曾谋面,可潜藏在记忆里的声音唤起了熟悉的感觉。
——那是……他的母亲。
这一刻,他既想推门进去,又怕进去。
哪怕声音熟悉,他也没能回想起更多东西,怕那声音只是自己的幻想,实际并不存在,进去只能看到两个空空的影子。
周繁一生中从未有过如此犹豫的时刻,他听到母亲笑着回答:“我生他的时候繁星满天,决定取名叫周繁。”
周繁……这两个字从她口中念出,分外不同。
那声音好像带着鲜活的温度,驱散了飘浮在雾气里的虚无气息。
周繁不再踌躇,推开门走了进去。
不同于外面的寒冷,病房内非常温暖,窗明几净。看不清面目的女人半躺在床上,床脚站在老人。病床旁边放着摇篮,婴儿盖着小被子睡得很熟。
许是他的到来让婴儿察觉到什么,那个小小的孩子突然睁开了眼,开始哭泣起来,下意识寻找母亲的怀抱。
他哭得那么伤心,仿佛提前看到了多年后的分别时刻,即便被母亲抱在怀里也没有停住眼泪,靠在母亲的肩膀上,小脸皱着,泪水大滴大滴地顺着脸庞滑落。
哭到后面,他几乎呼吸不过来,小声地开始咳嗽。
他咳嗽时,周繁也感受到了呼吸困难。
难道他和这个孩子感受是同步的么?
女人以为自己吵醒了他,轻轻哼歌拍打着孩子后背,哄他入睡。
即使记忆已经彻底将母亲的眉眼忘记,可周繁能感觉到她唇畔柔和的笑意。
半晌,孩子渐渐止住了哭泣,眨了眨湿透的双眼,懵懵懂懂地吮着手指,在她怀里重新睡去。
随着婴儿的沉睡,周繁呼吸困难的情况有所缓解。
一种莫名的心安环绕在他身边,好像此刻在母亲的怀里,他什么也不用担心,什么不用害怕。
几百年过去,任何文字、照片和录像,包括他的记忆里都没有她存在过的痕迹了。
他站在母亲的面前,看不清楚她的样子,可母亲的声音一响起,他就知道是她。
“不哭了,周繁。”女人把他放回摇篮,柔声道:“妈妈在这呢。”
她擦去婴儿脸上残留的泪水,动作中的爱言溢于表。
是啊,她很爱自己,一直很爱。
只是这份爱传递得太迟了,当初的人早已随着百年时光逝去,从此永远只存在于自己的梦里。
雾气又浓了,母亲的身影在其中模糊淡去。
周繁摸了摸自己的脸,摸到满手湿润。
不知不觉中,他竟然哭了。
泪水不停地往下流淌,他忽然觉得这里孤独得可怕,想再看母亲一眼,步入雾中,四周却唯余空寂。
他低头看手里的空白回忆录,这一次,纸上没有浮现任何图片和文字。
雾里,纸张隐隐发烫,他松开手后,整张纸燃烧了起来,风里蹁跹如同蝴蝶。
……
梦境开始后,科瑞博士退出去监控各项实时数据,房间里还醒着的人只剩下穆弈。
他垂眸眺望窗外灯火,偶尔看一眼手环里的新消息,始终腾出一只手握着被窝里那只微凉的手,好像担心梦里的人醒来无所依靠。
这时候,他听到床上的人小声地抽了抽鼻子,闭着的眼睛无声无息滑下泪水,身体不自觉地蜷缩起来。
穆弈在恋爱狂想曲中见过他这幅样子,可那时他并不知道周繁梦到了什么,如今看来约莫有关于青年的过往。
他离近了些,替睡梦中的人擦去泪水,握着周繁的手微微用力。明知道对方听不见,依然俯身在他耳畔道:“我在这里。”
泪水止不住地淌下来,哽咽着打湿了他的手。
穆弈干脆低头吻掉那些泪水,心里发疼,见不得周繁这个样子。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青年独自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把自己封闭成了冰山,依然一声不吭,连哭起来也是无声的,怕被人听到。
如果可以,他希望青年可以安心倚靠在他怀中,什么都不要管,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把所受的残忍扭曲和委屈哭出来,把生命里的痛苦哭出来。
“周繁。”他把人抱紧,再一次轻声道:“哭吧,我在这里。”
……
梦境中。
各种片段跳跃中,周繁看着婴儿逐渐长大,懂事。
周家是个科研世家,主攻生物科技方向。他的父母为了找到治病的最佳方案,常年飞往世界各地。
十岁之前,周繁是跟祖父一起生活的。
祖父便是之前在母亲病房中的那名老人,为人严谨,虽然一直认为他母亲不该把他生下来,对他本人却很关心,教会他走路,写字,读书。
到这里为止,周繁感觉到周家从来没有放弃过他。父母、祖父和一些不熟悉的院士堂叔都在为他的病而努力,弥足珍贵的亲情他也曾经拥有过。
一切的变化是在十岁之后。
他父亲带回来一个消息,在大洋彼岸,有一个团队正致力于研究灯塔水母,并期望在人类身上取得成功。
他们研究和正常研究不一样,并非完全从灯塔水母上提取物质,更多是采用模拟它细胞转分化的方式,试图将之运用在整体上。但这项研究太大胆,也悖逆人伦,无法问世,因此资金短缺,不得不到处求助。
周繁的病无法治愈,他的父亲不免思考其他解决方式。假如这个实验成功,那么周繁的寿命将和常人一样,不再饱受病痛困扰。
他第一次提出来时,遭遇了母亲激烈的反对。她认为他疯了,寄希望于根本不可能成功的实验上。
那不过是一个由异想天开的年轻人组成的小团队,为了获得资金而到处宣扬他们的理论而已,根本就是一群骗子。
但周繁知道,他最终仍然被送去了那个实验。
随着少年周繁身体的日益崩溃,父亲别无他法,说服了母亲后,用周家的名义收购了那个团队。
这项实验的本质是违法的,他们只能偷偷进行。
可这样仍不保险,于是周繁十九岁那年,周家包下了一艘游轮,将他和研究团队送到了海上。
雾气稍微散开些许,露出海上漫天的星星。
脚下微微摇晃,周繁一转身,发现自己已经站在那艘熟悉的游轮上了。
每一根柱子、每一寸墙面都在他心里篆刻着熟悉的印记,他甚至可以闭着眼睛走到想去的任何一个房间。
这不是记忆,是经年累月的条件反射。
周繁垂眸,携带着回忆录,独自走进船舱。
这么多年过去,他终于又回到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