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雪寂,云霄上下银装素裹。天堑峰高至青鸟难渡,现在这个时候更是寂寥,山路上了无行人,花草凝霜。对比起外面的清冷人间,房间内暖和了一点。
烟从香炉的斜口上冉冉升起,空中成雾,渺渺逸到半开的窗边。
裴景半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话本。
他旁边是同样无聊至极的虞青莲。
这位大小姐已经闲到用簪子去雕琢他挂墙上那些泥人了。
裴景又翻了十多页,身心俱疲放下书,往外面看一眼:“我说,这到底要多久才能放我出去啊。”
虞青莲拿着簪子细细雕琢泥人眉眼,道:“谁把你腿打断了让你不能走了吗?想出去不就是几步的功夫。”
裴景懒洋洋往后靠,唇角一勾:“唉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困住我的不是双腿,而是某人的关心。要不是怕他担心,我会心甘情愿躺在这里?”
虞青莲手指一用力,簪子没刹住,差点把泥人划破相。
皮笑肉不笑:“哦。”
反正这一刻她真的挺想把他腿打断的。
裴景想到楚君誉,瞬间又来了兴致,身上懒散的气质一收,直坐起来。
“你知道我刚刚看话本的时候在想什么吗?”
虞青莲:“我不想知道。”
裴景当作没听到:“我在想,如果我去写话本,绝对写得比他们都好。”
虞青莲停了下手中的动作,眼眸抬起来有点懵:“啥?你要去写你和凤衿的话本?”
裴景:“.......”
裴景:“有病吧我,凤衿也配?我要写当然写我和我夫人的啊。”
“这样?”虞青莲转了下簪子,手腕上的铃铛轻响,她来了兴致:“你打算怎么写。”
裴景嘴角上扬,语调却是轻佻的:“能写的多了去了。身世背景我都想好了,就写我和我夫人,一起拜入云霄,一见钟情悬桥之上。而后行遍千山,斩妖除魔,相爱相知,相濡以沫。”
虞青莲嗤笑:“得了吧。就你夫人那冷淡性子,能对你一见钟情?”
裴景盯着她:“如果我们一见钟情,你手抄云霄门规吗?”
虞青莲:“滚。”
裴景满意了:“这都不敢赌,那就别对神仙眷侣发表评论。”
狗屁的神仙眷侣。
虞青莲听着牙酸,现在就想夺门而出。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被长老带过来,听裴御之吹嘘。
裴景上次天梯之战后元气大伤,现在也算大病初愈。
漆黑的长发落在雪白寝衣上,脸色苍白,神情却意气风发眼中有光,吊儿郎当说:“我们要是举办双修大典,那绝对是震惊天下的事。就凭我亿万少女梦中人的身份,信不信到时候水漫天堑峰都有可能,全是眼泪。”
虞青莲翻白眼:“亿万少女梦中人这身份到底谁给你封的?”
裴景想了想,满不在乎道:“好像是凤衿吧。我是亿万少女的梦,他是亿万剩女的梦。”
虞青莲噗嗤一下子笑出声来。
她没话说了,把怀里雕好的小泥人扔到了裴景怀里。
裴景伸出手接住:“给我的?”
虞青莲:“恩,礼物,你们成亲那天我是绝对绝对不会来的,先提前给了。”
两个绝对可表态度了。
她用簪子雕了两个小泥人。
一生追求精致浪漫的瀛洲少宫主,在手工方面也天赋惊人。一个像楚君誉一个像他,栩栩如生。
裴景闷闷笑出声来,口头上却还是皮一句:“怎么,怕眼泪控制不住。”
虞青莲没好气:“怕手里的鞭子不听使唤。”
她使了一个法决清洗那只飞凤镂空簪,重新将它戴回乌发上,起身往外面看去。
淡红的衣裙随步伐摇晃,潋滟如扶桑花一般。望着窗外,虞青莲忽然秀眉一展,惊喜道:“诶?终于结束了吗?”
“结束了?那太好了。”
裴景也笑了。
在天梯修复后,经天院,的长老们,选择在云霄召开会事,搞的他都不敢太过放肆。
虞青莲心情好,风风火火转过身来,拽着裴景:“走走走,你身为云霄未来掌门,不送送客吗?”
裴景被她拽着手臂往下拖,一脸无语:“你看我待过客吗?还送客。”
外面一群前辈,他要是这样出去肯定得被师尊师祖训死。
裴景赤足踩在地上,边走边穿衣,抬手束发,等到门口的时候,又是风度翩翩衣冠得体的首席弟子。
只是前辈们经天院教了他三年,还能不知道他什么德性。
师尊问他:“你此番天梯也算是立功了,想要什么?”
裴景愣了几秒,在好友恩师的目光中,有点羞涩的笑了:“我现在啥都有了,就缺个夫人,恩,想要个夫人。”
师尊:“.......”
凤衿和他肩膀上的小红鸟一起猖狂大笑起来,“掌门,你可赶紧把裴御之赶回去吧,别叫他出门丢人显眼了。”
只是他笑还没笑到一半,就被旁边的凤族长老恨铁不成钢地扯了下袖子。
凤衿纳闷地回头:“怎么了?”
长老道:“陛下,选妃之事你还记得吗?”
凤衿:“......”
寂无端本来也是想凉飕飕嘲讽两句的,视线一撞上自家老爹苦大仇深的表情,瞬间想到自己的“相亲”,笑容马上就淡了。
掩袖咳了一声,装作无事发生。
悟生是唯一一个不用被催婚的,估计也是唯一一个祝福的,微笑道:“那御之,待你双修大典之日再会。”
裴景笑:“好,我争取早点把我夫人从天郾城带回来。”
“你快给我回去!”
师尊在跳脚的边缘。
裴景道:“师尊我送客呢。”
少年模样的师祖无奈扶额,现在的年轻人啊.......
瀛洲宫主笑吟吟:“我还以为你们云霄掌门都是出了名的冷酷不近人情,没想到这一次倒是出了位痴情种。”
虞青莲已经走上了悬桥,翻白眼:“他叫哪门子痴情。”
冬雪簌簌落下,悬桥之前的迎客青石矗立千万年,同山河一般亘古无言。桥上积了很多雪,云烟飘渺、雪雾似霰,往下望便是千丈高空。
对于入门弟子来说惊险的考核,对于这帮前辈来说,不过是一段风景。
裴景走在这桥上还是很怀念的,想起他和楚君誉初遇,不就是在这上面吗?他化名“张一鸣”去考核他,风雪断桥,他背他走了一路。
摸了摸下巴,裴景意味深长地说:“等我当了掌门,我要给悬桥改名,它不该叫悬桥,它该叫鹊桥。”
虞青莲崩溃地捂住耳朵:“啊啊啊救命,谁能现在让他闭嘴!”
凤衿扯了下嘴角,“挺好的,就让他沉迷情爱去吧,下一次天榜第一就是我的了。”
寂无端指尖升起一簇幽幽鬼火,一贯阴气沉沉的鬼域少主第一次眉眼有了点鲜活的状态,笑:“也是。天榜排名该换了。”
裴景嗤笑:“行啊,但求一败。”
凤衿:“你很狂啊!”
悟生看他们闹,无奈地笑。就像经天院学堂内前后坐着,无数次般。
转眼又是一年天榜之争。
血池生碧花,白骨化蓝蝶,舍利佛心凤凰眼,一剑凌霜无妄峰。
或许属于他们的传奇终究会老去远去被人忘却。
可是眼下、当今,走过霜雪皑皑的悬桥,谈笑打闹的少年少女们,正值年少,永远年少。
*
裴景可以出宗门后,第一时间前往天郾城。
天郾城上次外城被淹没,内城却是没受影响。
分别之后,楚君誉要他先回云霄养伤,说等处理完事情他会去找他的,但裴景等不及。
动乱初平,世间却还是不甚太平,一进天郾城,他就看到一群饿极了的魔修正欲分食一位凡人小女孩。
裴景来的途中随手折了朵开的正好的花,想送给楚君誉来着,现在用来对付这群不解风情的恶鬼了。
枝上红花碎落,花瓣片片利如刀刃,割破喉咙飞溅出鲜血,冲向青灰色的天空。
小女孩抱着头,整个人瑟缩着,察觉到冰冷黏稠的液体溅到手背上,才泪流满面地抬头。
可空荡荡的大街上,除了尸体,只剩一些红色的花瓣。
事了拂衣去的裴景很快在天郾城内城看到了楚君誉。内城比外城更像是人间地狱,一片一片破碎的虚空,一处一处模糊不清的血肉。
楚君誉似乎是刚杀了人,正漫不经心地用手擦去剑上的血。
听到裴景的喊声,也没有很惊讶,手中银色长剑化为黑色蝴蝶。他抬起血色的眸,皱起眉:“伤好了?”
裴景见到他就特别开心了,唇角的弧度压不下去,道:“那可不,我刚刚还在城门口惩恶扬善了。”
楚君誉淡淡看他一眼,没说话,却伸出手拉过他的手腕,一丝灵力注入其中,沿着脉络转一圈,确信无恙后才松手。
裴景:“我都说了吧。”他手欠地伸出手,想去碰楚君誉的脸:“而且我千里迢迢过来,你这什么表情,笑都不笑一个?”
楚君誉:“.......”如果是别人,这只手在快接近他的时候估计都已经断了。
但现在他只能无奈地别过头,避开。
楚君誉垂眸,语气警告:“在外面别招惹我。”
他现在身上还是那股子神秘阴冷的感觉,黑袍银发、肤色苍白,甚至眼神都是冷静遥远的。
可是裴景就是觉得有了很多不一样,至少,他不再猜不透他的心思,也不再怕他了。他笑嘻嘻:“行,那你要多久。我还等着你回云霄,做我的掌门夫人呢。”
掌门夫人?楚君誉唇微微勾了下,意味不明:“一日吧。”
裴景:“好好好!我都只差昭告天下了!”
若是陈虚在估计要吐槽一句,就你这张扬劲,当全天下都是瞎的?早就知道了好不好。
只是陈虚现在闭关中,闭关之后也还是要苦逼地当老妈子,说不定裴御之的双修大典都是他安排的呢,呵呵,真是操蛋的人生。
*
藏书峰。
经阁。
——裴御之成亲了,我心死了。
——别说了,本来心就死了一次,看到他道侣,春心第二次萌动还没一秒,反应过来又死了。我恨这个让我伤心的地方,从此再踏入云霄半步我就不是人!
——小生只有一句话想问,凤帝不是被绿了吗,为什么大典上我看他笑得那么开心。
——楼上兄台不懂了吧,凤帝这是强颜欢笑,悲极生乐呢。
——?
*
万年寂寥的天堑峰第一次热闹。
到晚上,喜庆的红光也是落在桂树琼枝上,灯火未绝,等到月上中天这份喧嚣才淡下来。
楚君誉扶着某个醉鬼,有些无奈。
裴景酒量一般,但是以前从来没醉过,毕竟谁想灌他酒,最后都会被他舌灿莲花灌回去的。
只是今天是他大喜之日,啥理由都不管用。平日里攒了一肚子气的一群人,今天终于寻到机会,卯足了劲,你一杯我一杯,誓要出口恶气。
裴景穿了身红袍,玉冠挽起冰凉的墨发。
平时张扬意气风发的脸现在染上点醉意,漆黑的眼眸也似乎浸着水光。他估计是真醉了,但是唇角还是扬起,心情很不错。
行过无涯阁前那条长长的走廊,旁边的花草都缀着琉璃灯,外面是广袤的夜空。今天是个月明星璨的日子,星光漫漫洒下,照在白玉青石堆砌成的路上。
裴景意识半懵半醒,走到一半,忽然扯了扯楚君誉的袖子:“楚君誉看外面,快看。”
楚君誉扶着他的腰,就怕他走着走着就摔了。
听到他的话,清冷的目光也随着往外面望。
外面是深蓝的夜幕、浩荡的银河,天堑峰很高,将每一颗星辰都看得格外清晰。
裴景靠在他的肩上,眼神还是迷离的,但嘴角却带了点得意:“还记得我当初的誓言不?我说人心难测,世事变幻,可山河草木永生,日月星辰不朽,让它们见证。”
楚君誉一愣,微微点了下头。云霄秘境中,他对裴景只有审视和厌恶,所以对于他的誓言和他的承诺,只有如同看小儿玩闹般的冷漠,不曾放在心上。那个时候在他眼中,少年的赤诚和善良都无比可笑和讽刺。
即便如此,不过他还是把裴景说的每个字给记了下来。没想到现在兜兜转转,重新听裴景说起这些话,心中竟然涌现那么多无奈和温柔、眼中也带了些微微的笑意。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爱上裴景,但是或许这就是命中注定,从他走过悬桥隔着水镜与当时刚出关意气风发的天之骄子遥遥对视时,或许便再也逃不出这六合内的羁绊。
前世亲友都死于风雪,恩仇怨恨也归于岁月。
他孑然一身于世间,却再也不觉得孤独了。走过繁华锦绣的人间,也走过漆黑绝望的地狱。那些他曾经瞧不上的,属于裴景的善良,如今他愿意用一生去守护。
不是弥补遗憾。
他一直就不认为他和裴景是一个人。
只是因为他爱他。
【“我给你看个东西怎样?”
“那我也保证,我会成为很厉害的人——咱们互帮互助,天下无敌嘿嘿。我来保护你,让你这辈子再无坎坷磨难。所以过去的不要用在追忆悔恨,没来到的也不必惶恐不安。”
“我送你一片星星吧。人心难测,世事变幻,可山河草木永生,日月星辰不朽。”
“让它们见证。”】
裴景闭上眼,笑:“楚君誉,你看,快看,我做到了。现在满天星辰见证了我们在一起。”
楚君誉低头,银色的长发落在肩上,向来凌厉的眉眼这一刻也变得温柔。他也笑起来,低头吻上爱人的唇,轻声说:“也将见证我们一辈子。”
其实他们之间,从第一眼开始,就注定了是一场盛大的相逢。
如你见我,如我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