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颖贞大概也是动了气,言语里带着些咬牙切齿,她放下了给楚云擦脸的手,把湿纸巾砸在了桌上,楚云转头看她,心里涌上不知名的复杂情绪。
崔颖贞依旧是那个冷漠的崔颖贞,也依旧是那个在电话里大声质问梁兴尧的崔颖贞,可这一刻,听着她那些尖酸刻薄,却在为自己不平鸣冤的言语,楚云却觉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一股陌生的力量在她心头盘旋,不是感动,不是感激,也不是有所倚仗,而是一种被理解和被支持的承认。
她曾经,也不是没有反抗过,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她生来就要被牺牲,被压迫,可她得到的答案只有一个。
因为你是个女的,这个村子里所有女的,都是这么过的,不要太矫情了。
她不理解,但也只能服从,所以她长大之后,迫不及待的离开了那个小村子,她想知道,她曾经所有的不理解,是不是真的只是自己“矫情”。
而此刻的崔颖贞,用行动,给了她答案。
崔颖贞的手无意的搭在她手上,像是传递了无限的力量给她,她从来没有觉得如此刻一样畅快过,崔颖贞说出了那些她心里从来没敢想过,但也从来没有忽略过的话。
“你……”
楚沛瞪着崔颖贞,气得脸都涨红了。
她的话的确伤人,可让楚沛无法接受的,是她看他的眼神,满满都是看不起。
那样的目光,楚沛独自在外看得实在太多了,他们讥讽他“小镇做题家”,“只会答题不会做事”,“毕业等同于失业”,崔颖贞以那样的目光,他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脑子,气得攥紧了手,身体都在发抖。
楚云从来没有见过楚沛气成这样,可她的注意力,却下意识的落在一旁的妈妈身上。
照例说,楚沛气成这样,妈妈早就应该跳起来的,可妈妈却反常的一声没吭,楚云警惕的看向妈妈,妈妈阴鸷的目光此刻正死死的盯着崔颖贞,她余光一扫,只见崔颖贞高档的西装外套下,穿了套颜色鲜亮的内搭,白色的衬衣,淡黄色的短裤,她骤然就想起放在妈妈衣柜里的那两件新毛衣,其中有一件,好似也是淡黄色。
“你妈妈的病,不止针对你,所有看起来独立的女性,都是她的敌人。”
龚易的话在脑海里响起,她的后背开始发凉,下意识的把崔颖贞往自己身后拉了拉,目光再一次转向妈妈,妈妈脸上……
已然是自己熟悉的神色了。
崔颖贞刚打算继续开口骂,面前的两人就已经扑上来了,她没想到大庭广众之下他们竟然会动手,愣了一瞬,可身旁的楚云像是早早就有准备,用力的把她向后一拉,她只听见楚云在她耳边快速的说了一声“走,不要告诉阿尧”,人已经被推到几桌开外的地方,随着周围人群的惊呼,她的腰重重的撞在了桌子上!
“啊……”
她疼得闷哼,可她还没站稳,就被眼前的一幕吓傻了!
楚沛疯了一样要冲向她,楚云用力的拦在他身前,一旁的赵红对着楚云又是扯又是打,嘴里还念念有词,楚云的衣服和头发早已被撕扯得凌乱不堪,可她却始终拦着楚沛不让他靠近自己,只见恼羞成怒的楚沛对着楚云高高的扬起了手,她惊讶得瞪大了眼睛,可下一秒,重重的“啪”声响起,喧闹的咖啡厅顿时就又静默了。
时间像是被暂停,画面定格在了楚云红着眼眶死死的拉住了楚沛的手,而后,重重的一巴掌甩在楚沛脸上!
“你……竟然敢打我!”
“我是你姐姐……我为什么不能打你?!对我,对小洁……你有过一丁点对姐姐的尊重吗?!除了借着血缘关系肆无忌惮的压榨我们,你还有什么能耐,啊?!你刚才是要打我吗?来啊!来打啊!让我看看你长大了有多能耐,读那么多年的书又和村里打女人的懒汉有什么区别!来啊!”
楚云嘶吼着打断了楚沛的话,脸上是崔颖贞从来没见过的神情,状若癫狂,却又满是肆意,她像是吼出了她心里积郁已深的心声,连崔颖贞都不免觉得畅快。
可这画面,也只定格了一秒,赵红见楚沛被楚云打,发疯一般伸手就把楚云推倒在地,骑在楚云身上就是一阵乱打!
最让崔颖贞惊讶的是,楚沛……
竟然也加入其中!
两个人把楚云按在地上打,楚云抱着头蜷起身体,现场“吭哧哐啷”,一片狼藉!
“怎……怎么办……那个女的也太惨了……”
“报警啊!赶紧报警!”
“就是,一会儿出人命了!我来打120!”
围观的群众自发的拿出手机打电话,被吓傻了的崔颖贞也终于回过了神,颤抖着手拿出手机,她下意识就要报警,又想起周围的人群刚才的话,她找到通话记录里的梁兴尧,刚要按下去,犹豫了一瞬,挪开手指,拨给了尤晋鹏。
好在电话很快就被接起来了,“喂,崔总,我已经下班……”
“老……老尤,救……救命!救命!”
本该安静的咖啡厅里喧闹不止,还好不多时门外就冲来几人,进门就拉开了扭打在一起的三人,随着临近的警笛声,一场闹剧,终于落下了帷幕。
深夜的小区里,司珏来来回回的绕,手机“叮叮叮”的响,不断地有新闻软件向他推送信息,说是什么咖啡厅打人事件,他一次又一次的把新闻划掉,注意力都在通话记录上。
四处找不见楚云之后,他着急忙慌的给楚云打电话,可从下午到现在,他至少给她打了十多个电话,没有一个是接通的,刚跟丢的那会儿,他担心楚云会不会想不开,做什么傻事,可到后来冷静下来想一想,又觉得不会,楚云不是那么脆弱的人,于是他想着假装偶然的和楚云联系,约她见面,谁知,不管他打多少电话楚云都不接!
他急得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来到楚云家楼下想等楚云回家,可他绕到了现在,楚云家的窗户也还是黑的!
正犹豫着该怎么办,他的脚步在楚云家单元门口停住了,只见楚洁提着包正缓缓的走向单元门,走到门口刷了卡,往身后看了一眼,转身进了门,上了楼,不多时,楚云家的窗户终于亮起了灯。
他想起楚洁进门前往身后看的那一眼,顺着小路往街边的小亭子走去。
深夜的小区里已经没什么人,空空荡荡的小亭子里,楚云靠着柱子坐下,抬起腿,蜷缩在角落里。
今天一天的糟糕回忆,顿时就奔涌而来。
其实,被按在地上打的时候,她是不太疼的,那是她从儿时就熟悉的力度,也是她从儿时就习惯了的遭遇,通常这样的时候,身体本能的保护机制会把注意力都留在“防御”上,痛感会被忽略,满脑子都只会想,“好好护住身体,才能熬过去”。
但今天很特别,她抱着头闭着眼,本应一片漆黑的世界里,全是关于福来盛和干爹干妈的画面。
那些画面,在那一瞬间,让她清楚的意识到了一件事。
血缘和亲情,是完全独立且不相干的两件事。
它们之间,根本就没有必然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