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雨季,深夜的陵城下起了大雨,迷蒙而空旷的公路上,一辆轿车在雨中呼啸而过,“哗啦啦”,卷起高高的水花,
梁兴尧的油门踩到了底,雨势大得雨刷开到了最高档也来不及扫清挡风玻璃上的模糊,他不管不顾,不知前路也不做规划的在路上乱开着。
他根本看不见自己往哪里开,也看不清路上有什么,他脑海里全是刚才在家里的场景,刚才妈妈对他说的那些话,以及……
爸爸曾经轻拍着腿,带着憧憬的笑喃喃自语的场景。
跟在爸爸身边那么多年,爸爸从来没有要求过他一定要做到什么,他只是偶尔坐在办公桌上,把那些项目资料看了又看,而后喃喃自语,“要是这个项目能成功,那就好了,将来的社会发展那么快,总有那么一些会被落下的人,能为那些辛苦的人带去一点点便利,那都是极好极好的事啊……”
想到爸爸写满了整张脸的期盼,他心如刀绞,无处发泄的愤怒与委屈,都体现在了不能再往下踩的油门上。
有交通灯的路口越来越少,每一个路口的间隔也越来越长,他不知道自己开到了哪里,只依稀在挡风玻璃上看见前方的绿灯开始读秒,他恨不得将油门再往下踩一踩,车朝着路口疾驰而去。
可将将行驶到路口,眼见着就要越过线,绿灯却忽然变黄,他犹豫了一瞬,并未松开油门,在黄灯变红之前越过了线,谁知,刚越过线,“噼里啪啦”的雨声里就传来了震耳欲聋的“滴滴”声!
一辆大车从旁边路口驶来,高高的远光灯晃得他睁不开眼,他忽然就想到上次车祸的情景,慌忙之中,他踩下刹车,用力的拉了一把方向盘,耳边传来刺耳的刹车声,也不知是他的还是大车的,车里天旋地转,“哐”的一声,车尾甩在了人行道的护栏上,终于停了下来!
头晕目眩的他第一时间看向大车的方向,大车也在路口上停下,好在没翻,他心里松了口气。
不多时,车窗忽然“哐哐”的闷响,他转头,大车司机正用力的拍打着他紧闭的车窗,“会不会开车!大半夜下着雨,你自己一个人飚什么啊?!神经病啊!”
车窗紧闭,咒骂声几不可闻,那人看起来甚是气恼,这才冒着雨跳下来指责他,他全然无心与他纠缠,不顾他的咒骂,再一次发动了车,在他大声的咒骂里重新驶上了路。
“喂!你他妈的……”
那人的骂声被甩在了车尾后,他完全听不清了,经历了刚才的惊魂一幕,他也不再横冲直撞,慢慢的开到下一个楼口,靠边停下来。
雨势小了些,却依旧打得“噼里啪啦”响,他坐在车里默默的看着路灯下的路口,空白的脑子里涌起了几分熟悉之感,他推开车门下车,站在了雨里。
原来,这是城区通往万仞山的岔路口,是那个他和楚云留下了无数快乐回忆的地方。
上个月他们出去旅游之前曾来了一趟,九叔原本还质问他,为什么和楚云的婚礼一直没办,可看到可爱的安吉,顿时就笑得合不拢嘴。
也是那一天,安吉竟然手舞足蹈的喊了他一声“爸爸”。
他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变成别人的父亲,他是个没什么野心,也没有多大抱负的人,他跟在爸爸身边,看着爸爸为家庭、公司,甚至为了社会操劳的时候就在想,他这辈子,绝不当别人的父亲。
这责任太大了,他担不起。
他只想平平静静的过自己简单的生活,只为自己负责。
可当安吉自然而然叫他的时候,他心里却莫名滋长出了些从未有过的复杂情绪,是不知如何形容的喜悦,也是想要尽力付出的决心,那些情绪仿佛根本不由他主宰,就这么自然而然的,从心底冒出来。
他忽然就理解了爸爸,理解了他曾经为什么每天要繁忙的折返于家和学校之间,理解了他为什么明明生了病,可为了公司,为了家,甚至是为了社会,还要坚持推进项目。
这是一种不由欲念控制的责任,当你成为了那个角色,这份责任,就已经从肩膀上长出来了。
所以那天夜里楚云和安吉睡了之后,他开始动笔设计了那个戒指,他过去没有那么迫切的想要和楚云共结连理,他只觉得他们在一起就是最好的,可那天之后,他迫不及待的想要一个家。
想要一个属于他们的家,也想给安吉一个家。
其实楚云不知道,那天和她一起坐在爸爸房间露台的时候,他曾在心里对爸爸说过一句话。
他说,我终于也像您一样成为了一个父亲,我一定会尽我所能,成为一个像您一样的父亲。
可这一切,都被那个魔幻般的夜晚,统统打碎了。
大雨淋湿了他的衣服,他低着头靠在车门上,从口袋里拿出了那个锦盒,缓缓的打开,即便是在如此晦暗的雨夜里,锦盒里的六芒星也还是闪耀着熠熠的冷光。
如同楚云,不管在他如何晦暗的生命里,永远都闪着温暖的光。
从来没有人相信他能成为一个领导者,不管是他的父母,姐姐,还是好友,前妻,就连他自己,坐在那间办公室里也只觉得不自在。
唯有她。
即便连最后的道别,也坚定的告诉他,不要自我怀疑,你就是这个公司最合适的领导者。
就算是最后的道别,也不忘嘱托,请记得你爸爸的心愿,一定,一定实现他的梦想。
她是那个唯一相信他的人,可她却永远也不能在他身边鼓励他,让他努力的坚持下去了。
撕心裂肺的疼痛从心底翻涌而上,他站在雨里泣不成声,他想起他们在工厂的厨房,她真诚的给他讲故事,告诉他,完整的接纳这个不完美的自己,他曾经也真的以为他可以,可以让不完美的自己变得完美,可以努努力,成为像爸爸一样的人。
可到了现在他才知道,他不行,没有了她,他依然还是曾经那个怯懦的自己。
口袋里的手机一直震动,他终于拿出手机,屏幕上写着“姐姐”两个字,也不知道是第几个来电了,他点了“接听”按钮,听筒还没贴在耳边,已经传来姐姐焦急的声音,“你终于接电话了,你在哪里?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说……”
“姐姐。”
他轻声打断了她,带着深深的哽咽,梁沐晴愣了愣,越发焦急,“你在哪里,小弟?你不要吓姐姐……”
“姐姐。”
他再一次轻声的打断她,梁沐晴的声音也哽咽起来,“……嗯?”
“对不起,姐姐,我实在……没有办法再坚持了。”
梁沐晴即便是隔着听筒也能触摸到梁兴尧的绝望,她心疼不已,“说什么对不起……你哪有对不起?你才是那个失去最多的人啊……”
宽慰的话让梁兴尧心里浮起几许感激,却也带来更深的绝望,他思虑了一瞬,艰难的开口,“接下来的路,我实在没有办法继续走完了,姐姐,我从来不是个任性的人,生在这个家里,我也没有什么任性的资格,可这一次,我想试一试,试一试不回头的跑掉,会不会让我的人生,看起来没有那么可悲。”
“跑?你要跑去哪?!小弟,你……”
“不要阻止我,姐姐,我这么做或许不负责,或许太胆小,可对那么软弱的我来说,这或许是我能做的最勇敢的事了……对不起,要让你一个人来面对接下来这些风风雨雨,请你原谅我,原谅这个从小听话的我,真的没有办法……再继续听话下去了。”
“你要做什么?喂……喂?!小弟!”
电话被挂断,梁沐晴急得拿着手机一直哭,“怎么办?!小弟说了一堆奇奇怪怪的话,他会不会做什么傻事?!怎么办……”
王凯丞赶紧把梁沐晴揽进怀里安抚着,“不会,不会,你不要乱想!小弟不是做傻事的人!”
“可是他……”
“滴滴”的手机提示音响起,梁沐晴赶紧点开看,梁兴尧给她发了封邮件,邮件的一长串附件里有公司未来规划,新产品项目书,公司自有终端点位及各式各样的资料,看起来就像个交接明细,她一看,越发着急,“你看,他把后事都交代好了!”
“你别胡说,什么后事!”
王凯丞又无奈又好笑,拿过她的手机仔细看了看,“他这是要你代替他,走完接下来的路!平时挺通透的人,这会儿怎么光说傻话!”
“那还不是交代后事?!他……”
“你别胡说了……”
王凯丞无奈的打断她,他刚才在边上也听见了只言片语,也心疼小弟这会儿的脆弱与悲伤,可他核过那么多次案件,经历了无数曲折离奇,实在不觉得小弟是要去寻短见,“他不是要去做傻事,他就是……觉得太累了,想暂时的逃避一下。”
“什么逃避?怎么逃避?!”
“我不知道,但我觉得……在他重新找到他自己,找到活下去的意义之前,他不会回来了。”
“不回来他要去哪儿?!”
“唉,你别……”
王凯丞安抚的话还没说出口,梁沐晴已经失声痛哭起来,“他要去哪儿,他一个连赌气离开都只会到朋友家里去过夜的人,喝个酒也要找人陪的人,一个人,他要去哪……”
王凯丞心疼的搂住了妻子,一边听着她断断续续的担忧,一边轻拍着她的背,不由想起过往家里看似美满的光景。
每一次他回来,家里看起来都是其乐融融的,慈祥宽厚的岳母,感情融洽的姐弟,每一次饭桌上都是和和睦睦的阖家欢乐景象,可往往越是平静的海面,也越是暗潮涌动。
谁都希望生活幸福美满,可真正的幸福美满都是残缺的,正是因为有了不幸的残缺,才衬出了美好的可贵,真正完美的幸福,又怎么会存在呢?
他确实没想到这个家会以这样惨烈的方式分崩离析,可分崩离析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重建之前的幻灭或许难熬,可没有幻灭,也不会有重建的美好。
家的温暖,亲情的可贵,不正是为了在这样的时候把大家的心团结在一起吗?
小弟要任性,那就去任性,接下来的一切,他和小晴,会代替他……
走到终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