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文老猎人的遗体很快就烧掉了。
李庭亲自点的火,摇曳的火苗照进他脸上皮肤的沟壑间,让他看着仿佛苍老了几岁。李清显躲在南斯身后,眼睛不时瞥一下父亲所在的位置。
苏小姐摘了一束野花,放在火堆前。
篝火熊熊,营地里的气氛有些压抑,所有人都在沉默着。
飘在天空的雪花,一时间都像是不敢靠近那样,被风吹到了别处……
简陋的丧礼结束,放哨的继续去放哨,没有值夜任务的人,都回帐篷休息去了。人们低声的交谈和轻微的脚步声,在风雪中渐渐微弱,直至最后完全消失。
“他是个好猎人。”南斯和李庭说道。
“捕猎技巧高超,心肠也好。”李庭脸上闪过一丝追忆的神色,“我时常能收到他送过来的猎物。”
“真遗憾啊。”
“是有点……”
李庭叹息一声。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说道:“新横滨的情况你知道不?”
“具体不太清楚,毕竟这里的信号不怎么……”南斯回答道,“偶尔能找到信号,收到的消息也是没头没尾的,只是大概知道整个城市都陷入了停摆状态。”
“你该回去了。”李庭看着他的身形。
“我有这样的计划,你也差不多要回南湾镇了。”南斯点点头,“昨天有人和我说,已经有一部分异兽被进山的队伍惊扰到,提前往南迁徙了。”
“是啊,青壮年都进山了,镇子现在守备空虚,是要赶回去了。”
“对了,我有個问题。”南斯忽然问道。
“什么问题?”
“勇气从何而来?人是能够做出伟大行动的,这毫无疑问。但是如果他不具有一种崇高的感情的话,那是什么在驱使他做出伟大的行动呢?”
听到他这话,李庭紧抿着双唇,随后又看着他:“那么是什么驱使你做出这些事呢?”
话音落下后,李清显竖起耳朵。
旁边的苏小姐也在仔细聆听。
“我啊,我想,我应该是具有崇高感情的。”南斯稍有些迟疑但还算没有动摇地说道,“我知道的世界,虽然也不是十全十美,但和现在比起来好得太多了。我接受不了现在的世界,所以,只要我有能力,我就无法坐视不管……把这称之为英雄主义也未免不可。”
听到这个回答,李庭笑了笑。
“按照你的说法,如果一个人长期受苦,是不是就无法做出伟大的行动来?”
南斯蹙了蹙眉头。
……以他的想法来看,老子都过得那么苦了,哪还管你什么洪水滔天。
李庭又问:“你能为不相干的人去死吗?”
“目前看来不会。”
“对啦,你不会为不相干的人去死,但您能为理想而死,这是看得出来的事。为理想而死的人我看够了,不觉得稀奇。我并不排斥英雄主义,但相对而言,我更愿意把‘英雄主义’可以变成‘人之常情’。”
“人之常情……”南斯重复念叨一遍。
“听着,我的朋友……”李庭和颜悦色地望着他,“很少有人不畏惧死亡的,但在大灾难面前,仍然许多人赴后继地迎接自己的死亡,并没有因畏惧而停下脚步。”
“这就是人之常情吗?”
“英雄主义固然值得歌颂,但要战胜灾难的唯一方式,就是无数个这种人之常情。比如列文老猎人的死去……”李庭的视线,又转向那对即将燃烧殆尽的篝火,“阿德尔先生,不必去给自己套上英雄的枷锁,我就只有这点想说的。把自己当成一个普通人,在遇到问题之前,多想想‘人之常情’这四个字,该做什么选择就会豁然开朗了。”
“所一你就是为了‘人之常情’留在南湾镇,而不是去新横滨当‘英雄’?”
“我可没让你学我。”李庭笑了声,“新横滨里的上千万人还等着你拿药方回去当英雄,别因为南湾镇的几百号人耽误了。”
南斯耸耸肩,打趣道:“你还挺能说会道的啊,怎么在女儿面前连一句‘对不起’或者‘我爱你’都说不出口呢?”
闻言,父女二人的脸色,都僵硬了下。
“行了,也不勉强你们了,我和清显先回去了。”南斯拉着李清显的小手,往自己的帐篷走回去,“还剩最后一点药,炼完就睡觉,明天回程咯……”
李清显嘴唇蠕动了下,嘀咕了句什么。
南斯没听清楚,不过大概又是在骂人吧,毕竟是小刺猬。
回到帐篷里,吃了点东西,聊了会天,苏莎和李清显先后睡了过去。南斯炼起了最后几份魔药,时间一点点流逝着,中途休息的时候,影子端来一盆热水,拿着刀片为他剃去颌下的胡须。
南斯仰着下巴,手指敲打桌面,目光眺望漆黑夜空。
星光寒冷,阴霾的云层压着山麓延伸往视野的远方,像是翻滚着飓风的大海。眼望着这般的雪夜,他想象着南湾镇的刺骨冰寒,世代居住此地的人们在浴血保卫家园……
“快要新年了啊……”他呢喃道。
“别动!”
影子的小手固定住他下颚,聚精会神地移动剃须刀。
南斯便不再说话。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外头的风声仍然在响。
过得一阵,这些天疯狂冒头的胡须刮干净了,影子拿热毛巾帮他仔细地把脸擦干净。
“影子还蛮贤惠的嘛。”南斯笑眯眯地说道。
影子无聊地瞥他一眼,把水端到帐篷外面倒掉,回来的时候一屁股坐在他的大腿上。她的身上飘着和本体一样的香水、香汗味道。这些味道会自然飘到南斯的鼻子上,让他有想好好闻个够的冲动。
这种时候的影子,也不会说话,就只是全身绷紧,让南斯给他讲讲故事什么的。偶尔她会附和句,然后笑笑或者点点头。满脑子想的都是大叔的手什么时候会绕到自己的后背,什么时候会揉揉自己的脑袋,什么时候会捧起自己的下巴……嗯嗯,最后那个不算数。
南斯顺手搂着她肩膀时,她还往南斯怀里靠了靠。
“快要回新横滨了。”
“嗯,啊,好……”影子吸了吸鼻子,“姐姐应该醒过来了吧?”
“还没有。”
“到底怎么回事?”
“……冬眠?”南斯也不确定。
“你才冬眠!”影子抬手戳戳他鼻尖,“傻气!姐姐是人不是蛇,人才不会冬眠。”
南斯使劲揉了下她脑袋:“再骂我就把本体叫醒!”
“……”
影子顿时温顺了下来。
脑袋靠着南斯的胸口,她的视线朝本体看过去。
借着煤油灯的光亮,可以看到本体整个身体都缩在睡袋里,只有红扑扑的小脸露出来。
呼吸微弱,睡得非常香甜。
“每次都趁本体睡着占影子便宜,大叔真坏!”影子语气微嗔。
对于她这种欲盖弥彰倒打一耙的行为,南斯只是笑笑,和小孩计较这个就太没大人的气度了。风声拂过,油灯的光亮摇曳微弱,有一片睫毛微微颤了颤,李清显的眼睛裂开一条细细的缝,静静地望着这一幕……
斜对面,南斯和影子忽然讨论了“机器人”该上财产保险还是人寿保险的话题,交谈中他说了个冷笑话,影子一阵笑意涌上来,笑得咳嗽了几声。
南斯不可置信地瞪着她:“这么好笑吗?”
“嘿嘿~”影子身子蜷缩,仰着小脸:“自从姐姐被抓后,就再也没人和我说过笑话了,所以我才会连这么无聊的笑话都笑得那么开心。”
南斯怔了下,随后把她抱到腿上,手轻轻捏捏她的脸颊:“以后冷笑话管饱。”
“算了,以后莪才没那么容易笑。”影子习惯性地做了个表达鄙夷的撇嘴动作,大叔的手摆在自己肩上,不由自主的,一阵强力的温暖从肩膀扩大到手臂……
她又想笑了。
一边咬着嘴唇,一边想这样不行。
本体就在睡觉呢,怎么可以在本体的眼皮底下,被大叔抱着还那么开心……
或许是油灯摇曳的缘故吧,影子脸上的轮廓比以往明亮许多,在李清显眼里,自己的另一半,比以往更慵懒,更放松,更像个十五岁的少女……感触是相通的,她能从影子身上感知到大叔指尖触碰到自己指尖的热气,被他摸摸头,会有种又害羞又骄傲的感觉,无限甜美。
不知为什么会觉得这样!
少女把注意力拉到最高,听觉和视觉发挥到极致。
帐篷不大,南斯和影子的动静,她一清二楚。
另一半的自己,就像个婴儿一样,被大叔轻轻举起来抱在膝上。她吃吃地笑着,双手围着大叔的脖子,额头靠着额头像是在谈些什么,像小孩一样傻气!
但这画面看着好和谐啊!
谁来都无法摧毁另一半的自己和大叔的关系,李清显就是这么认为的。
最不可思议的是,李清显并没有感到生气。
影子必须完全彻底服从本体的意志,不得有任何异心。可这些晚上发生的事,影子完全都没提及,要不是自己还醒着,这些感触自己完全就没体验的可能。
从某种程度上看,这堪称是自己ntr自己……然而此时影子就蜷缩在大叔怀里,她的笑声传进耳朵里,李清显只觉得内心非常平静,一点怪罪影子的想法都没。
说到底,影子就是自己的另一半。
又或者说,影子就是自己内心的投影,那些自己想做但是拉不下脸去做的事,可以放心交由影子去做……影子做了什么关我李清显什么事对吧?
就是这样的。
李清显心想,让影子去和大叔成双成对也未尝不可。
自己内心想的事交由影子去做,然后自己可以从中汲取到整个过程产生的各种乐趣……粉毛少女渐渐喜欢上了这种相处方式,便若无其事放任自己的内心和大叔越走越近。
※※※※※
清晨来到了。
南湾镇的这个清晨,格外安静。
除了风声和雪花的飘落外,没有任何动静,仿佛大家都还没醒过来。李夫人洗漱完毕,穿上衣服前往早市的时候,天才微微亮。
自从鼠疫爆发后,镇子的街上已经很少能看到人了。
但今天的气氛,还要更冷清,整条街上一个人和一个摊位都看不到。
李夫人还没来得及分辨这细微的变化,镇子中心的瞭望塔上,忽然突兀地传来了一阵浑厚急促的警报声。
这是全体集结的警戒号。
李夫人神情微愕,下意识转头看过去。
微亮的天色与白雪下,大地似乎都在颤动。
她的身体微微缩了一缩,有人在远处大声喊叫起来,镇长和修道院主教快速跑向尖塔。
涌动翻滚的的铅灰色云层之下,白雪洋洋洒洒地落在屋顶之上。小镇北门往大山的方向上,有一大片灰尘扬起,混乱与凶险的因子随着北风刮了过来。
尖塔之上的瞭望兵,脸色苍白地望着北边。
苍茫的大地沿着坡度往北攀升,远远地,一群看不清模样的动物,在寒冷坚硬的泥土上狂奔。
镇长登上塔尖,向北方瞭望。
视野的尽头,一群黑色的异兽正向南湾镇靠近,数量大概在三四十头,都是变异的野猪。镇长手握着一把霰弹枪,手心湿漉漉的,枪杆有些滑溜。
“——随我去北门啊!”
镇长给自己壮胆似的大声吼了一句。
这一刻,风雪咆啸着从尖塔旁边吹过,他颤抖嘶哑的声线吹起了保护家园的号角。凡是还能扛得起枪的人,都自发地往镇子北门聚拢,拿着武器上了城墙。
躁动不安的气息混合着飘落的雪花而来。
所有人都子弹上膛,保持着持枪戒备或者瞄准的姿势。
那群怪物越来越近了,镇长那不太好的视线,差不多都能数清楚它们的数量了。
那些庞大的野猪,背后都长着箭猪一样的尖刺,坚硬的铠甲将身体盖得严严实实,浑身充满了破坏感。当它们距离城墙还有不到150米时,整个大地似乎都在它们坚硬的猪蹄下颤动。
镇长舔了舔发干的嘴唇。
“李老爷哟,您快点带人回来吧……”
他朝北边祈祷了句,然后大手一挥,发出指令。
“开炮——”
几枚火箭弹从生锈的发射桶里蹿出,拽着长长的尾巴,直接扎进了野猪群中。
“轰!”
血光与野兽的咆哮,在雪地上同时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