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澜抱着延湄在河里打了个滚儿,来不及拔剑,顺手摸到一块儿石头打过去,剑锋被打偏,在他背上斜斜划了一道。
那剑利极,萧澜穿着薄甲,甲上的挂片竟直接被斩断,剑尖已见了血。
萧澜拉着延湄站起,右手抽剑,矮身躲过一剑横削,转瞬已连着接了三招。
来人蒙着脸,身材高大,做匈奴人打扮,十招之内未能取了萧澜性命,可能稍有些意外,剑花一晃,这回不奔萧澜,却转向了延湄。
延湄在萧澜左侧,他伸臂格挡,两剑相撞,迸处“铮”地一声,然而刺客的剑像一道白虹,余势未消,凭刃前刺,萧澜来不及再起一招了,猛然推开延湄,硬用自个儿的身子去挡,利剑直接刺入他的肩胛,恰好对上了先前的伤口,伤处还未愈,这下生生被穿了个透!
与此同时,顺着河水,已又有人冲过来。
幸而他们没有走远,程邕听到动静,也立即带人过来,萧澜喝了声:“小心调虎离山!”
赶在这个时候,要么冲着萧澜,要么冲着太和帝。
程邕脚下一顿,立即转头吩咐:“护好车辆!”他自己还是带人冲着萧澜奔过来。
萧澜受了那一下,差差站不稳,但他看见延湄在这转瞬间,已经迅速爬了起来,手里摸了根*的枯枝,胡乱挥着自主往他身边靠。
顺水而来的人比程邕快一步,转眼便已来到近前,也没有与第一个出来的人打招呼,直接便杀。
萧澜一开始以为他们冲的是自己,然而,下一瞬就发现了不对。
这些人眼睛里真正盯着的,是延湄!
刀剑所往,也俱是延湄的要害处。他们人数不多,约么五十上下,应也知时间有限,遂毫无花哨功夫,全是毙命的招数。
延湄被萧澜护着,转前转后,手里的枯树杈子被一刀砍没了,胳膊上还挨了一下,但眼里却激出一股子凶狠和无畏来。
顷刻间,程邕带人围上,那五十人绝非善茬儿,但萧澜这边人数上有绝对优势,他们分三层围成一个圈,将萧澜和延湄护在里头,其余的将那五十人围起来。
刺客的头目皱了下眉头,左冲右突,但已靠近不了延湄。
如此下去,战至疲累,他们很有可能被生擒,他打个哨,余人全朝他身边聚拢,明显是聚力攻击一处,杀出条血路。
程邕喊道:“别让他们跑了!”
萧澜却两指分开,冲他做了个手势,意思“不必,趁机放他们走”,程邕以为他伤得太重,要撑不住,忙两手一绕,让围着的人换防,就在队形变化的同时,刺客抓住了空子,一杀而出!
最后有两人仍被围在里面,却当场便给了自己一剑,自刎而死。
程邕抽口气,先问:“侯爷的伤?”
萧澜摆摆手,吩咐他:“挑几个善于跟踪的,去追。不必截杀,远远跟着,摸清他们往哪里去了便可。”
他整个左边肩膀已动不了了,身子歪着,刚才那一剑伤了琵琶骨,那疼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住的。
延湄还是没有出声,但沉默而有力地扶住了萧澜,萧澜顾忌她身上有伤,并不敢真的把重量压到她的小肩膀上。
从河里上去,闵蘅也等在河岸,他着急跟着跑过来的,袍角还乱七八糟地噎在腰间,歪着头先瞅了两眼延湄胳膊上的伤,多半是他心里真的着急忧心,这情态没顾得上掩饰,都落在了萧澜眼里。
程邕迅速派了一队人出去,有让人将河里的几句尸体抬上岸来,道:“匈奴人竟还留了一队人马!”
萧澜把延湄拉进怀里,一手按着她的后脑勺,让她背对着草地上的尸首,说:“应当不是匈奴人。你把他们胳膊和胸口的衣服划开。”
程邕照做,少顷嘶了口气,道:“侯爷,果真没有刺青。”
萧澜也扫了一眼,“他们虽做这身打扮,但动起手来路数与匈奴人并不相同,且匈奴人擅长用刀,这一队人里,用剑的占了八成。”
程邕倒没算这个,又想着后边会不会还有人来,道:“侯爷,咱们要拔营么?”
萧澜想了想,说:“不必。他们若是有足够的人马,大可直接动手,不必非寻我们走开的空隙。加强戒备就是了。”
他现在琢磨的,是什么人非要对延湄动手?
延湄一个女子,不大可能有什么仇家。傅家人做事更是谨小慎微,不曾树敌。
说不通。
他想的稍有些入神,延湄在他怀里挣了挣,一手点在他的伤处,萧澜一痛,这才回神,程邕已经叫了他好几声,伤口得赶紧治。
车里边太狭小,便直接在外头清洗包扎。
没有酒,闵蘅便化了盐水,伤口是个洞,直接浇进去,程邕瞧的一咧嘴,抽口气说:“夫人要么先到车里?”
延湄没动,她看着伤口溢出来的血,袖里的手慢慢攥起来。
萧澜白着脸冲她笑笑,说:“不妨事,包上就好了。”
——当然不是包上就好了,他左肩至少三个月内不能再受伤,不能负重,更不能舞枪弄棒,否则要废。
几乎就在给他和延湄处理完伤处时,韩林带着余下的人马赶到了。
他们连着经历完几场鏖战,对于杀戮味极其敏感,立即道:“侯爷,有旁的追兵?”
“一小股”,萧澜抬抬下巴,“不算大事。”
又问他:“汉中怎样了?”
韩林回道:“我们走时尚且混乱,但收拾完残局多半就反应过来了。”
“嗯”,萧澜倒不很急,吩咐:“原地放炊,简单搭几处营帐,四更末再继续赶路。”
此时已二更天,天色全黑,后面两辆车里是霍氏和闵馨,傅济和傅长启。
霍氏当先下得车来,她已然知晓皇帝被萧澜带着,也没先来问话,径自去掀了太和帝的车帘,太和帝竟还睡着,没醒。
——早间的药里有安眠之用。
霍氏露出抹得胜的笑容,使劲甩了下帘子。
傅济伤还没好,走路都不利索,傅长启扶着他,远远见着延湄,老泪纵横,身子不停发抖。
——傅长启来前只知傅济受伤了,韩林没敢跟他说延湄被匈奴人抓了,否则他非得操刀去砍城门不可。
延湄也怔怔望着,似乎不知道该怎样。
傅济拄着条拐棍,傅长启弯腰扶着他,但此刻,他把拐棍扔开,与傅长启一并,朝延湄张开手。
延湄急喘两口气,看到傅济真还活着,她心里稍松,转头看萧澜一眼,蓦地,拔足狂奔!
直奋力冲到父兄跟前,她才猛地停下,大口大口喘气,腿已经发软了,但是因她没有让傅济和傅长启抱的习惯,即便已经十分激动,也没有扑倒父亲或兄长怀里大哭。
傅长启一手死劲儿按了按她瘦瘦的肩膀,眼圈通红,傅济一手用力抚延湄的头,梗道:“没事没事,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都过去了,没事的,啊。”
萧澜也快步走过来,告了声罪,傅济摆摆手,这并不是他的错。
霍氏直到此地一见,才知延湄竟也被匈奴人掳走了,更要命的是,萧澜竟然把她给救回来了!
——这个儿子不但长大了,简直是要疯!
霍氏冷冷看着延湄,声音并不大,但一字字道:“你竟然没有殉节?!”
她眼神又逼视着萧澜,意味很明显:延湄既被匈奴掳走,便该当场殉节;她既没死,萧澜进城时便该亲手把人杀了,以全名声。怎竟还将人带回来了!
几乎就在霍氏说完这句话时,萧澜注意到,延湄的脸色变了。
被救回的这一整日里,延湄的神情都一直没什么变化,但此刻,她的眉头拧起来,眼中像是跳着两簇火,还有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
她目光极慢地转向萧澜,似乎再问,你也这样想?
萧澜顾不得旁的了,直接将她横抱起来,对霍氏道:“母亲最好收回方才的话。”
那边刚刚搭好了主帐,萧澜此刻没法子让延湄与傅济多说,他点个头,抱着延湄往主帐走,傅济张张嘴,傅长启将他扶到一旁。
进了主帐,才只搭了张木塌,什么都没铺,萧澜把延湄放在上头,吩咐程邕:“守在帐外,谁都不准进来!”
程邕一看不大对,忙将帐帘拉严,自己和韩林一左一右地守着。
延湄坐在塌上,两手撑着木板,终于肯开口了,她问:“你也认为,我不应该活下来么?”
她没有叫澜哥哥,甚至也没有称一声侯爷。
“不”,萧澜道:“你应该活着,我要你活着。”
延湄看着他,刚刚那两簇火苗已经不见了,眼神依旧如从前,像两颗夜空的星星,深远又明静。
萧澜几乎被她这目光摄住,他突然明白了一件事,——延湄可能早就想到了这个,她在要一个答案,得到这个答案后,她便坚定不移。
“湄湄,看着我”,萧澜蹲下身子,视线与她平齐,刚刚的话是无法抑制地冲口而出,他怕延湄没有听清,肃了面容,郑重道:“湄湄,你听着,我要你活着,好好活着。不管殉节的对与错,落在你身上,就只有活着才是对的,即便是你想死,那也不成。”
延湄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萧澜与她对视,实际在这一刻,他无比想抱抱她,可不知为什么,竟不敢。
良久。
延湄定定地说:“我没想过死,我想活着。即便你真的要亲手杀我,也不行。”
萧澜心里猛一下澎湃起来。
并不为她这句话,而是在这一刻,看着这样的延湄,他无比清晰地感觉和触摸到了自己心里汹涌的情感。
这样的延湄。
身上带了一股劲儿的延湄。
他一时无法说清这股劲儿是什么,但他知道,在某些时候,这股劲儿就会出现在延湄脸上,出现在她眼中。
那可能根植在她心里。
萧澜胸口遏制不住地起伏,可是他习惯了克制自己,即便这感情在他心口一波一波激荡,眼中也流转了光彩,也是面上还是静的,他说:“湄湄,你叫我一声。”
延湄唇角已经松动了,但是又抿回去,就是不肯再喊一声“澜哥哥。”
萧澜往前倾了倾身子,他此时真是无比想念这个称呼,因又说一遍:“叫我一声,好不好?”
延湄这下却突然抬脚,一下蹬在他肩膀上,萧澜一个趔趄,仰坐在地。
延湄撑着木板,两脚乱蹬,“啊啊啊啊啊!”她使劲儿乱晃着脑袋,终于在一刻大声、放肆地哭出声来。
随即,她往前直接扑到萧澜怀里,一口死命咬住他肩膀,拳打脚踢,嘴里喊着:“这么晚!这么晚这么晚这么晚……!”
让她等了整整十天。
她从没过过那么漫长的十天。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萧澜一叠声地应着,抬手紧紧抱住她,任她对自己乱打乱咬,觉得这昏暗的、四处还透着风的破旧帐内,真是最好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