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老宅子地势高,陆老爷子站在露台上看着梁知瘦小的身影在深山泥路上攀着,老人家那一颗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着似的生疼。
他等不及陆奶奶替他回屋拿上外套,嘴里嘀嘀咕咕便要往楼下走。
陆奶奶到底比他冷静些,老妇人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双手无奈地抱着老伴的棉外套,紧赶慢赶追在身后。
这么多年,数不清多少个日日夜夜,陆老爷子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她也不知见过多少回。
自那年他不待见的女婿因公殉职后,便再也没有看见女儿一回,转眼过去了将近二十年,他带着老伴回到深山老宅。
这里原本就是陆家最早的住处,陆老爷子心心念念自家最小的女儿,人老了,当初的固执也都消散殆尽,如今只盼望小女儿回家,乾市的大宅子,女儿不曾去过,老人家担心她找不回来,于是早早内退,回到村里守着这一小片天地。
陆家两个儿子也只有陆绾樱一个小妹,小妹向来乖巧,两个哥哥也是疼爱有加,心中理解父亲的思念和愧疚,对于两个老人家住回深山也不加阻挠。
然而陆家家境富足,两个做儿子的不可能任由父母二人在山中吃苦,两位老人前脚走,他们后脚便派人修缮了老宅院落和院前通往山脚的大路。
一开始陆鸿渊是不同意的,修路大队将车辆开到家门口时,陆鸿渊气的满面通红,手中拐杖结结实实地打上大儿子陆南川宽厚的脊背:“不孝子不孝子!你把路改了,把屋子翻新,樱樱回来看见一点都不熟悉,以为自己找错地方,不敢回家了怎么办!我老头子今天就把你这个王八蛋打死!让你改路,不让你妹妹回家的畜生!”
陆鸿渊一提起陆绾樱,陆南川心中也漾起一股子说不出来的难过,他的小妹,他看着长大的水灵姑娘,说不见就不见了,他这么多年也找得苦,陆鸿渊手中的拐杖力道极大,他愣是一声不吭地挨了下来,等到老爷子喘着粗气被陆奶奶搀到一旁凉椅上坐定,他才缓缓开口。
如今他是这个家的顶梁柱,自然不能像陆鸿渊一般情绪激动,所有的思念与悲伤统统压抑在心底,只是嗓音微微有些哑:“爸。”
“别叫我爸!没你这种没良心的儿子!畜生!”
“爸,小妹打小就怕黑怕鬼神,这您又不是不知道,眼下把路修好了,一路添上漂亮的彩灯,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红红火火,她若是回来,老远见到家里早已做好了迎接她的准备,一定会开心的。”
“哼!”陆鸿渊冷哼一声,然而陆南川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他瞥了他一眼,冷着脸拄着拐杖回了二楼卧室。
陆鸿渊倒是没再阻挠。
后来他每天都要打扫一遍小女儿的卧室,亲自整理,擦拭,哪怕所有书籍物品都摆放得整整齐齐,桌椅被擦拭得一尘不染,他仍旧日复一日地循环反复这项工作,从不让佣人插手。
他年轻的时候都在部.队里呆着,一心保家卫国,不太懂得小家小爱,一身正气却没有什么人情味。
好些时候,他将自己锁在女儿的房间里,打扫都结束之后,沉浸在回忆里,把整齐的被子弄散,而后又重新一点点叠好,营里带出来的习惯一时半会儿让他这老头子改还当真改不掉,他随手几下,动作很利索,陆绾樱的碎花小被子被他叠成块方方正正有棱有角的豆腐块。
可被子叠好之后,他又愣神,片刻后又开始重新叠,一边折腾,嘴里还一边自言自语着:“知道了知道了,樱樱不喜欢这个模样的被子是不是,爸爸习惯了,老了记性又差,不生气不生气,爸爸重新替樱樱叠……”
陆奶奶几次看着偷偷躲在门外哭,她知道自己这个老伴骄傲强硬了一辈子,到老了只在女儿面前服过软,如今把所有的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心里的难过比表面上装出来的坚强要多得多。
闲下来的时间,陆鸿渊总是拖张椅子出来失魂落魄地坐在露台上,露台顶上是陆南川派人修的玻璃顶,能挡风遮雨,也能看见夏夜里最美的星星,他就那样安静地坐在外头,白天坐晚上坐,刮风下雨都坐着,老人家睨着眼看着屋外被修缮过后的灰黑色大道,期盼着能看见女儿回家。
今晚梁知往山上跑的时候,他也同往常一般安静地呆在这,暴雨越下越大,他没来由地心发慌,眼巴巴地往外瞧了许久,倒当真让他看见了个小女孩,那个和他小女儿几乎一模一样的小女孩。
老人家兴奋地回走回屋里把老伴叫到露台上,自己则什么都不想地立刻赶出去。
陆奶奶揪着心跟在后头提醒:“老头子啊,樱樱如今哪怕真的回家来了,算算日子也四十好几了,方才那分明是十七八的小丫头,不是咱们女儿啊……”
陆鸿渊脚下顿了顿,没吭声,他其实心知肚明,然而却还是忍不住往外走。
陆家老宅地大,院门和主屋的门之间还得走上好一段距离,好在陆鸿渊早年就修了连接两头的通廊,通廊上藤蔓缠绕,软软地垂下来,相当有意境。
陆绾樱小的时候最喜欢坐在这个地方看书,凉风吹,少女笑。
而此刻倒正好替两位老人遮挡了风雨。
梁知是从小道胡乱跑上来的,陆南川修的平坦大道和她差了个岔口,她踉踉跄跄跑到院子门前时,鞋上已经被山泥裹得肮脏不堪。
陆鸿渊迎出去时,脑子里已经反复思索了老伴方才说的话,他也知道不会是女儿,可就是存着那么点不甘心。
然而两位老人见到梁知的那一刻,已经冷却一半的心又瞬间剧烈地跳动起来。
此刻不光是陆老爷子激动,连一向淡定的陆奶奶都惊讶地说不出话来了。
太像了,梁知那裹在在羽绒服帽子之下,被雨打湿的苍白小脸,简直和陆绾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她如今二十出头,与当年陆绾樱离家时年纪相仿,看起来当真像看到了同一个人,两个老人鼻间发酸,眼眶微红,陆鸿渊都险些将手中拐杖丢到一边,冲过去给梁知开门。
小姑娘跑了许久,终于见到人了,她在傅劲深面前时喜欢撒娇,动不动哭鼻子,然而此刻见到其他人,倒是把方才心里念他时掉的眼泪给憋回去了。
只是脸上仍旧湿漉漉的,大雨淋了一路,哪怕她穿的外套是傅劲深仔仔细细挑选过,最保暖最防水的,裸.露在外头的小脸始终无法幸免于难。
陆鸿渊话音里带着沧桑,可却充满了慈爱:“孩子啊,怎么大晚上的跑出来淋雨呢,快进来。”
小姑娘手上还抱着好不容易才买到的泡面,陆鸿渊开了院门赶紧将人拉到通廊进来,陆奶奶也顾不上老伴冷不冷了,把原本要给他披上的外套一下套到了梁知。
“谢谢爷爷奶奶,我找不到路了,回不去。”她有礼貌地道谢,少女刚才哭过,大冬天的又淋了一阵雨,此刻鼻音很浓,喊起爷爷奶奶来奶声奶气的。
陆奶奶老人家的一颗心都快被暖化了。
“没事儿没事儿,跟奶奶进来,奶奶家就在这,外头雨大,先进来暖和暖和。”
她握着梁知冰冰凉的小手揉搓着替她取暖,而陆鸿渊则是缓缓地弯腰将撒手放在一旁的拐杖捡回起来,另一只手拎着梁知带来的一大袋泡面跟在两人身后,老人家这二十年来第一次精神抖擞起来。
哪怕这梁知只是个来路不明的小毛丫头,可她真的和自家小女儿长的太像了,两位老人思念泛滥,几乎是瞬间就拿出了对待女儿的姿态来对待她。
梁知看见了赶忙伸手:“爷爷我来提,太麻烦您了!”
“不麻烦不麻烦,爷爷年轻的时候,去国外维和打仗的,孩子你放心跟着我们,一会儿进去,让奶奶领你洗个澡,看这淋的,头发都湿透了。”
这是陆奶奶许久没见过的,容光焕发的陆鸿渊。
奶奶挽着梁知的手进去,暴雨似乎捉弄人似的,方才她在外头走时雨势迅猛,如今找到了躲避的地方,又逐渐小了下来。
雨声小了,通廊上恢复了往日的安静,梁知从中午饿到了半夜,小肚子忍不住“咕噜咕噜”叫了起来,她脸颊一阵泛白,不好意思地冲陆奶奶笑了笑,而后小声问:“奶奶,您家里有热水吗?我一会儿……想泡碗泡面吃……”
她说完就更羞愧了,小姑娘向来脸皮薄,除了向傅劲深撒娇之外,还真没怎么求过人,可身旁这两位老人,第一次见却总让她有种十分亲切的感觉,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莫名其妙把这话给说出来了,要是放到往常,她怎么着也不好意思这么麻烦人家。
“有的有的,不过孩子你得先洗洗澡,大冬天的被雨淋了可不是闹着玩的,肚子饿了奶奶给你做好吃的,一会儿洗完澡出来就能吃上了。”
“那太麻烦您了,我吃泡面就成,都买好了……”梁知连忙摆摆手。
陆奶奶也是个干脆的人,转头冲老伴使了个眼色:“老头子,一会儿进屋把这小丫头的泡面藏起来,这东西没营养,吃坏肚子就糟了。”
陆鸿渊也点点头:“孩子你听你奶奶的,她手艺可好了,我家闺女总是说妈妈做的饭菜是全天下最好吃的。”
他这话一出,下一秒,两人都沉默了一瞬,梁知倒是什么都没察觉出来,只觉得此刻身上是真挺冷的,还是得听话先洗个热水澡,否则万一生了病,傅劲深肯定第一时间冲回来把她带回家去。
陆奶奶领着梁知进了陆绾樱的闺房,里头生活用品一应俱全,全是新的,似乎为了女儿回家做足了准备,然而女儿没等到,倒是等到这么个投缘的姑娘,她开卧室门的时候悄悄瞥了老伴一眼,陆鸿渊显然一点意见都没有,这可是他平时不然任何人踏进的地方,就连陆南川和陆北川两兄弟不小心进来了一回,都被他用拐杖狠狠打了出去。
陆奶奶稍稍叹了口气。
梁知进了浴室洗澡,陆奶奶折回厨房时,陆爷爷这个千年不下厨房的人也拿起了菜刀,有模有样地将娃娃菜切成小片。
陆奶奶倒是由着他去,只是挽着袖子开始洗起了傍晚山下村妇给她分来的几根胡萝卜。
“你洗那玩意干嘛,家里又没人爱吃。”
陆奶奶总觉得梁知也许不仅仅只是碰巧长得像那么简单,她没理陆鸿渊,洗好胡萝卜便放进汤里炖上。
毕竟是不熟悉的地方,梁知洗起来有些慢,陆奶奶耐心十足地坐在昔日女儿的床边等她,小姑娘穿着她准备好的睡衣出来的一刹那,她险些觉得就是绾樱站在了自己面前。
“樱樱啊……”
“嗯?奶奶你怎么了?”
“啊,没事,下楼吃饭,棉服也穿上,别冻着。”
梁知弯着眼睛笑眯眯地道谢,来到餐厅时,桌上摆了好几道新鲜出炉的菜,香喷喷的打卤面还冒着热气,看得她差点流口水。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陆奶奶慈爱地摸了摸她刚刚吹干的发丝。
“好好吃,别饿着了。”
“嗯。”梁知是真饿了,她被傅劲深养得娇,很久没受过什么苦了,此刻吃起来腮帮子鼓鼓的,比陆绾樱当年多了几分俏皮可爱。
陆奶奶适时开口问:“孩子不吃胡萝卜吗?”
梁知抱歉地摇摇头。
陆爷爷开口替她圆场:“很多孩子都不愿吃胡萝卜的,这东西有股怪味,不喜欢正常。”
只是两人心中都知道这不是想听的答案。
然而下一秒,梁知嚼了几下,将嘴里软弹的面条吞干净后突然开口解释:“也不是不喜欢这味道,只是每回吃了几口胡萝卜,心里就会没来由的发慌……不过我妈妈说这不怪我,她也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