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镇因乡民十之八.九皆依附徐家生活,故而大多不事农桑,全镇便靠打铁铸剑为生。
刚靠近龙门镇地界,便见大道两侧林木繁密,然而往前行了一段,繁密的林子却似被狗啃了一般,不是这里秃一片,就是那里少一块。
三叔公坐在老青牛背上啃桃子,见几个晚辈看得满脸新奇,便道:“这徐家剑庐日日烧柴打铁,所费柴火甚巨。几十年前甚至一度出现把周围山林都砍光了的光景。没了柴,炉子怎么烧,铁还怎么打?”
“因此徐家前任家主痛定思痛,励精图治,发动全镇乡民上山种树,为此还特地钻研出催生树木的秘法。你们别看现在这林子这边秃一块,那边少一点。等过两日种了苗下去,拿秘法一催,就又给长回来了。”
三叔公说得诙谐,把同行的几个小姑娘都给逗乐了。
妙芜心想,这徐家前任家主人才啊。这要是在她那个世界里,就应该把此人上交国家,发配他去大沙漠里植树造林,为祖国绿化做贡献。
又往前行了一段,道路两边开始出现许多丈许高的石碑。这些石碑的形制也和一般界碑很不一样。
碑座都形似剑柄,碑身细长,宽约三尺,宛如一柄朝天而指的利剑。碑文用的是草书,一眼望去如游龙走蛇,极为潇洒不羁,甚至隐隐的有种凛冽剑意扑面而来。
三叔公便如带着家中小娃娃出门郊游踏青般介绍起来。
“此碑又名铸剑碑,乃徐家历代铸剑大师的功绩碑。”
段红昭脸上一阵扭曲,忍了一会,终是没忍住,问:“这铸剑碑底下不会都埋着那些铸剑大师的尸骸吧?”
要真这样,那这一路进来看到的都是坟墓啊。
这么多坟墓,想想就怪吓人的。要是哪天尸变了,或者化鬼了可怎么办!
段红昭想想都觉得愁死了。
这时谢谨从前方驱马倒回来,听见段红昭这么问,这位平时极为惜字如金,不到紧要关头绝不开口多说话的大公子居然破天荒地解释道:“徐家人有公墓,龙门镇上不管何人过世,只要生前未曾违反家规,被逐出徐家,便可移入公墓入葬。”
说完,停了一会,又压低声音补了一句:“谢家年年都会来龙门镇上拔禊除秽,小段姑娘大可不必为此担忧。”
段红昭脸上一红,声如蚊呐,“多、多谢大公子。”
谢谨摇头表示不必言谢,又望向妙芜,温声问道:“阿芜,你今日可是身子不适,怎地一路上无精打采?”
妙芜不想自己带着帷帽还叫大哥看出她满腹心事来,赶紧猛摇了两下脑袋。
谢谨双腿一夹马肚,驱马靠近妙芜,从行囊袋中抽出一只牛皮水囊递过来。
“方才琢玉在前方探路,找路边一户庄户要了些水,这里头的水还是温的,你喝点水,仔细莫要中了暑。”
妙芜抬头瞥了眼天空中温和的太阳,阳光洒在人身上那叫一个温暖舒适,晒得人懒洋洋的直想睡觉。
这天气,中暑?
不能够吧。
妙芜接过水囊,乖巧地答应下来。心中依旧有些烦乱。
方才她用意识问过系统,像她这样的算不算夺舍。系统的回答却模棱两可。
“这样的小世界形同芥子,都处于主神系统的管束之下。其中的道具角色承担起世界的正常运转,然而正如同机器会损坏,道具角色也有可能会崩溃,跳出原剧情线外,继而引起世界崩溃。”
“这时系统便会引入宿主这样的穿书者,进行剧情维护。因为穿书者无法身穿,所以在这个世界降落时便需要一具肉身作为容器。每个世界都有几具固定的容器,这些容器的身体极易与外来的魂魄融合,是上佳的降落地。”
妙芜隔着幕篱看向谢谨关切的脸,心中不断想着,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啊,怎么会是什么道具,什么容器呢?
谢谨驱策马匹回到队伍前方,同谢荀并辔齐行。
谢荀道:“小九怎样了?”
谢谨摇头,“当是无碍,许是骑马骑累了。”
谢荀又问:“……那水,她喝了吗?”
“嗯。”
谢谨惭愧道:“琢玉,我竟不如你心细,阿芜一路容色疲倦,我居然然半点都没有觉察。我这大哥当得失职。”
谢荀没忍住,噗嗤了一声,继而仰头大笑,笑了半天,才摸了摸马颈上的鬃毛,忍俊不禁道:“大哥,你再这样下去,等到以后娶亲,莫不是要将小九栓裤腰带上,陪你一起跟新娘子拜堂?”
谢谨双颊微红,面上平平无波,低叱道:“琢玉,岂有你这样戏弄兄长的?”
往前又行了一段路,谢谨忽然低声道:“阿芜的眼睛这样子,我若不等她眼睛治好了,寻得如意郎君,是断然不会成家的。”
谢荀听了,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长而卷翘的睫毛垂下,如同蝴蝶的翅膀,扑簌簌闪了两下。他语声艰涩,“都怪我……”
谢谨道:“琢玉,你当知道,我与父亲从来不觉此事乃是你之过错。只可惜阿芜当年在墓中受了惊吓,已记不起当时究竟是何人引她进那帝王墓。日后若叫我找出此人,定要他将阿芜受过的苦痛双倍奉还!”
队伍最后,段红昭单手捧脸,痴痴地将谢谨的背影望了许久。目光灼烈,妙芜觉得要是人的目光有热量,此刻她大哥的衣衫已经被段红昭灼穿了。
“段姐姐,你再看,回头我大哥要发觉了。”
段红昭闻言慌忙收回视线,过了会,轻声道:“你们谢家儿郎品貌又好,又温柔,要是肯入赘我们小段家,我一定十里红妆,乘大船来姑苏迎娶。”
妙芜正一手牵马,一手举着水囊喝水,闻言噗地一声差点喷出来。
她真心实意地说道:“段姐姐,我们谢家儿郎断不会因财帛入赘,若愿入赘,必定也是因为爱极了对方。嗯,段姐姐,我觉得你可以换一下思考问题的角度。”
段红昭不解道:“可是我阿娘自小教我的便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好郎君,俏郎君,不如库房里真金白金’。”
妙芜:“……”
说话间,这浩浩汤汤的一列人马便进了镇。
镇上只有一间徐家自己开的客栈,规模颇大,占地数顷,说是客栈,其实却是一处亭台楼阁、小桥流水俱全的庄园。
入镇之后,谢荀、谢谨便同洛家两位子弟一起押送徐青去徐家。
三叔公身为长辈,又是此行代表,本当一同前往,可他却说:“哎呀不行。我这一把老骨头这么一路颠簸过来,差点叫那牛颠散了。那什么,棣华啊,叔公便将此事全权托付于你,洛家那边你爱怎么应付怎么应付,都随你心意。”
这副惫懒散漫,为老不尊的样子直叫一众小弟子看得吃吃直笑。
谢谨皱眉,还待再劝上两句,“三叔公,这样恐怕不妥……”
三叔公便抬起他那只打了夹板,缠了绷带的手,可怜兮兮道:“人家这手断了还没好呢,棣华,你舍得叫我这一把老骨头再奔波吗?”
言罢朝谢荀挤眉弄眼道:“小琢玉,你说是也不是?”
谢荀轻咳一声,拉上谢谨往外走,“三叔公既如此说了,大哥你又何必再劝?走吧。”
谢谨一走,三叔公立刻像摘了金箍的猴一样,扬手招呼道:“孩儿们,咱们且去将行囊放下。三叔公我带你们去逛剑庐!”
变脸之快,直叫妙芜目瞪口呆——这三叔公,怕不真是大峡谷里的灵猴儿变的?
三叔公走到妙芜身前,“女娃娃,你盯着我的手作甚?”
妙芜指指他缠着绷带的手臂,问:“三叔公,您这手还没好?”
三叔公嘿然道:“伤筋动骨一百天,没听说过啊。哪能那么快好?”
“可是……可是方才在路上,您不是还用这只手拿桃吃……”
三叔公瞪眼吹眉,满脸窘迫,看了妙芜半晌,忽地压低声音悄悄儿道:“我这可都是为了你和琢玉那小子,你可别说出去。懂没?”
妙芜愣愣地点了两下头。
没懂。
为了她和小堂兄?
徐家客栈里的小厮引着众弟子到早已备下的客房里放下行囊。
众弟子早有心想见识一番传说中的徐家剑庐,因此各个都兴奋不已。又有三叔公这样一号地位与辈分均尊崇的长辈带路,一入了徐家剑庐,便有徐家人亲迎上来,带他们四下参观。
列位男弟子均不爱看大男人光着膀子,赤着两臂肌肉打铁,众位女弟子见此更是羞得慌。那引领之人察言观色,见此便道:“徐家有一藏剑阁,阁内贮藏宝剑无数,更有历代名剑图纸或仿物,各位可有兴趣一观?”
众位男弟子连连点头,眼睛闪闪发亮。
三叔公大手一挥,“那还等什么,带我们去啊。”
去了才知道那藏剑阁原来不与剑庐连在一起,而是独自建在一片孤崖上,沿途几千余级石阶,爬得众人累死累活,嗓子眼里直冒烟。
唯有妙芜一人带了只水囊,还是半道上谢谨给她的。
段红昭借着水囊喝了口水,擦嘴道:“哎呀,阿芜妹妹你可真有先见之明。我怎地就不晓得要带壶水呢。”
妙芜莞尔而笑。
王雁回撇过头来,轻哼道:“矫情。”
段红昭朝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回敬道:“不会说话就少说两句,省点口水。一会儿有得你渴的。”
谢妙音拉了拉王雁回的手,冲她摇了摇头。
三叔公虽已至古稀之年,爬起石梯来却有如凌空踏步,脸不红,气不喘,稳健得很。
他当先而行,不时回头道:“孩儿们,快些呀,等会下山晚了,错过徐家的席面,悔不死你们。须知徐家有几位师傅乃是江南名声在外的大厨,有几道拿手好菜,外头等闲吃不到。”
至此,妙芜终于确认,这位三叔公根本不是办正事来的,而是奔着徐家的宝剑和席面来的。
几千级石阶终于爬尽,一座琼台楼宇出现在众人眼前,大门上挂着一块牌匾,匾上字迹古朴苍劲,上书:藏剑阁。
引路的是剑庐里一位身份尊崇的铸剑师,名唤徐偃。
徐偃落下大门上的玄铁重锁,将朱漆大门朝内一推,引着他们进入一片瑰丽宏伟的剑林。只见无数宝剑被细铁索悬挂着自半空中垂下。剑刃上寒光莹然,似乎能清晰地照出人影来。
徐偃一面带着他们朝楼上走,一面向他们介绍这些剑的来历,铸剑师为谁,用了何等铸料,费了几年功夫,剑柄上的的剑铭又是什么意思。听得众位弟子心驰神往,恨不得那宝剑为自己所有。
徐偃解说了半天,许是累了,便道:“二楼除了我徐家铸剑,还有历代名剑的图谱和仿物,比如碧游观的镇观之剑‘方圆规矩’,还有当今观主首徒手中的三思。诸位可散开自行观看,如有疑惑之处,可来问我。”
妙芜心道,小堂兄的三思竟然也被徐家收在历代名剑之列吗?
若回去告诉他,他必定要装出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口上说着这有什么,嘴角却止不住往上翘。
妙芜想象了一番谢荀傲娇的模样,不由得也笑了。
忽然,妙芜注意到一只剑匣内躺着一柄柔如柳条,薄如纸片的软剑。那剑的剑柄也甚为奇特,似玉非玉,呈现出一种通透的翡翠色。
徐偃见妙芜一直盯着此剑看,便走过来道:“此剑名为‘弱柳扶风’,乃是二十二年前剑庐内唯一的女铸剑师受一名客人之托,费时三年,苦心铸造的。当时那客人说,欲将此剑当赠予胞妹,当作生辰贺礼。可惜后来仙门大乱,那位客人自此便失去了音信,再不复返。”
“徐家所铸宝剑名震天下,人人哄求。可那客人付清了钱银,待剑铸成之后却一去不回,我们家的那位铸剑师前辈将此事视为奇耻大辱,最后郁郁而终。”
妙芜手指轻轻抚过剑柄,低声道:“许是那位客人出了什么事情,再也来不了了呢?”
徐偃道:“人有旦夕祸福,谁说不是呢。可惜的是那客人下订之时并未留下真名,我们便是想去寻,也无从下手。最后只得将此剑送到藏剑阁,只盼那客人终有一天能回来把剑取走吧。”
妙芜的指尖触碰到剑柄上的铭文,细细摸索间,辨出一个熟悉的名字来。她慢慢睁大眼睛,猛地将剑柄翻了过来。
只见翠色的剑柄上刻着一行小字——赠小满君。
妙芜的手指不由颤抖起来。
小满君!
那是她的大伯娘,也就是谢荀的娘亲在二十四君图中的号!
徐偃见她面色有异,不由问道:“姑娘,你怎么了?”
妙芜强自按下心中惊悸,淡淡问:“既然这剑是要当成生辰贺礼赠人的,想来应当是要紧之物,那客人竟当真连只言片语都没留下,付完订金就走了?”
徐偃道:“那客人自称是金陵十七郎,号寒露。此剑铸成之后,便遇上仙门大乱,江南江北两岸人心惶惶,家主曾遣人到金陵打听过,可是寻遍整个金陵城,也找不出一位自号寒露的郎君,只得就此作罢。”
妙芜心思急转。
这位金陵十七郎想必就是她那大伯娘的兄长。
只是他为什么不肯留下真名呢?难道是当时形势所迫,逼得他无法用真实身份在仙门间行走?
他后来一去不回,想必是真地回不来了。
谢荀他……他知道自己还有个舅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