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已经沉沉睡去,睡到半夜,不知梦到什么,眼角流出一道清泪,打湿了枕巾。
妙芜蹲在枕头上看她,见此便咧咧鸟嘴叹了口气。
看起来这个穿书者对她小堂兄并非完全没有情意。
那小堂兄他呢?
妙芜忽地想起在上次的剧情碎片中,谢荀被一剑当胸穿过,明明受了那么重的伤,血流不止,可他口中反反复复在问的只有那么一句话——
“她在哪里?”
妙芜附在这鸟躯中,也不觉困倦,便眯着眼睛细细思索起来。
在第一个剧情碎片中,她获得了三个重要信息。
原主设计将柳如眉嫁给了王家六郎,换得王六倒戈。
谢泫、谢谨还有原主夫婿彼时都已身死,原主认为亲人之死错在谢荀,因此布局引谢荀回来,设剑阵诛杀。
谢荀回来,似乎主要目的是为了探知“她”在何处。
然而今天,从这只化身为小翠鸟的系统和这位穿书者的对话中,她又获知一条矛盾的信息。
这位穿书者的任务是帮助洛淮成为仙门魁首,维护洛淮和柳如眉的剧情线。
这话里话外听着,洛淮与柳如眉显然是官配。
可是在上一个剧情碎片中,原主的夫君就叫“景元”,而洛淮的字也是“景元”。就目前来看,洛小家主有意与谢家结亲,因此原主的夫君应该就是洛淮。
那么既然原主的夫君是洛淮,洛淮与柳如眉的官配关系又该如何维续呢?
妙芜想到这里,只觉千头万绪,一时难以梳理。
于是又将一切推倒,重新理了一遍,这回她发现问题了——按照剧情和趋势来看,这两个剧情碎片的时间逻辑对不上!
原主嫁给了洛淮,柳如眉嫁给了王六,如果这是发生在同一条时间线内的剧情,那只能说明,这位穿书者任务失败。
然而,这位穿书者显然在此之前便已经离开。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这位穿书者离开这个小世界后,给谢荀和原主留下难以磨灭的影响,以至于世界重启之后,很多剧情都偏移了原来的轨迹。
甚至,谢荀在世界重启之后还一直在寻找她。
妙芜想到这里,心中无由来地感到有些酸涩,有些憋闷,甚至,隐隐地有些嫉妒。
嫉妒么?
她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继而又有些迷惘。
现在的谢荀,还记得那位穿书者吗?
如果,有一天她功德圆满离开,谢荀也会记得她吗?
许是妙芜心事重重,因此便觉得在剧情碎片中时间流逝飞快,一个转眼又是天明。
少女早早便醒过来,洗漱梳妆完毕,依旧将小翠鸟往肩头一放,走到门前,伸手拉开了房门。
一片刺目的白光自门外倾泻而入,耀目至极,迫得人不由不闭上眼睛。
妙芜将小脑袋插`进翅膀里,等到这亮白散去,才又抬起头来。
接下来的剧情碎片仿佛被人按下了倍速播放的按钮。
妙芜看见少女找到徐偃,巧施妙计,便叫徐偃以为她是上了人类之身的九尾天狐。徐偃因此与她里应外合,带她混进徐家西山墓园的地牢。
少女下到地牢,见到形销骨立的柳悦容,撒谎说自己是前朝皇族,萧氏后人,特来向柳氏之人取回一样信物。
说闭,便摘下眼罩,给柳悦容看自己的眼睛。
原先单凭少女一面之词,柳悦容本不相信,然而及至看见她那只盲目,他便面色大变,骇然道:“你莫非是疯了?这种东西你也敢养在身上?!”
少女笑道:“柳前辈,我乃萧氏之人,数百年前,柳氏不过是萧氏家仆。前辈这样对我说话,未免有些逾矩了。”
柳悦容面色惨淡,心如死灰道:“为了数百年前一场主仆情谊,我柳氏折损了多少人。时至今日,满门全灭,独剩我一人苟活于世,这难道还不够吗?”
少女将眼罩戴好,依旧笑意吟吟。
“前辈,告诉我命书在何处,我便解了您身上的仆奴之契,从此天涯海角,您便是自由之身。”
“哈哈哈……”柳悦容笑出泪来,面上露出疯癫之态,“自由之身?到了今天,这自由之身我要来还有何用?”
少女安静地等待他情绪平复。
过了许久,柳悦容终于停下,他问:“我只问一句,萧姑娘要那命书何用?”
少女答道:“不为倾覆,只因世道危险,萧氏遗族羸弱,为求自保罢了。”
沉默良久,柳悦容终于动了动手,道:“你伸过手来,我告诉你东西在何处。”
少女依言将手伸进牢笼,柳悦容以指为笔,在她掌心写下三个字。因着角度问题,妙芜只能看见他的书写行笔之势,看不清他究竟在少女掌中写了什么。
待得柳悦容收手,少女便站起身来,笑道:“待我取回信物,便为前辈解契。”
柳悦容双手双脚皆被玄铁镣铐锁住,他坐在茅草铺叠的石床上,形容落魄,然而脊背依旧挺得笔直,自有一股铮铮傲气。
少女走到牢房门边,忽然又回过头,踌躇了一会,启齿道:“我这一去,需要数日才得返回,前辈可有什么托付?”
柳悦容扬起头,一线天光落在他苍白憔悴,俊美不复的面庞上。
他颈间的喉结滚了滚,涩声问道:“敢问萧姑娘你可识得姑苏谢家,排行行七,字琢玉的一位少年郎?”
少女单薄的双肩微微一颤。
她很快收敛好情绪,笑道:“这位少年郎天纵英才,名动仙门。多年前已拜入碧游观下,成为观主首徒,更兼家世清贵,想来前途无量。”
柳悦容垂首低笑,“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少女打开地牢的门,微一低头,走了出去,妙芜的视角便也随之转换。
少女寻机避开徐偃,小翠鸟便附在她耳边悄声说道:“宿主你得快点了。按照原来的剧情,等到天黑这徐偃就会按照柳悦容吩咐,把那杀阵开起来。若到天黑你还出不去,可就困在这里了。”
少女点头,先回到房中用乩草扎了一只人偶,贴上黄符,那人偶便变成少女的模样,钗裙耳环分毫不差。只是不会动,也不会说话。
少女将这乩草人偶放到床上,用被子盖好,又特地和客栈里的小厮交代,说自己昨夜偶感风寒,身体不适,让小厮帮忙留心,若有人来寻她,便说她今日病了,只想卧床休息。
此间事毕,少女便偷偷溜进马厩里,避开众人耳目,取了一匹快马,打马出了龙门镇。
许是路上颠簸,这小翠鸟跟着不方便,一出龙门镇,少女便对小翠鸟说:“你这样太叫我分神。还是变回去吧。”
小翠鸟闻言扑棱翅膀,化为一股青烟消失在原地。
妙芜知道少女这是取消了系统的外化形态,把系统收进意识里了。
没有外化形态支撑,从系统角度便看不到外界的剧情进展。妙芜只觉得自己悬浮在一片宁静的黑暗中,似乎过了很久很久,才得以重见光明。
当光明重新降临视野,妙芜首先看见的便是一道辉煌无比的金色剑光,带着开山劈谷之势,从半空中斜斩而下。
妙芜的视线顺着剑光劈斩的方向望去,只见墓园之中,墓碑横倒,白骨无数。
一座紫电流蹿的封印法阵困住了柳悦容,使得他无法脱身躲开这必杀一剑。
柳悦容仰首望着劈斩而下的金色剑光,面上流露出宿命般的凄怆笑容,认命似的闭上双眼——
这一剑斩下,剑光与法阵的辉光碰撞,炸出一片如烟花般绚丽的金紫色光芒。墓园的土地上裂开一条狭长的地缝,法阵四周所有的墓碑草木尽皆碎裂倾折。
片刻之后,尘埃落定。
使出这必杀一剑的谢家家主谢涟收剑回鞘。
原先远远散布在战场之外的人群渐渐向墓园中心聚拢而来。
徐家家主和洛小家主走到谢涟身边,抱拳拜谢道:“我们被此人设阵困住多日,多谢意欢兄仗义搭救……”
谢涟面无表情,只是冷冷看向地上的尸体,他那一剑剑气太盛,一剑斩下去,那人尸体如被车裂,血流遍地,身首异处。
残阳如血,橘红色的余晖映照着墓园,偶有风过,吹起地上的草枝残叶,更显荒凉。
妙芜见此,心中一痛。
这人是柳悦容,是小堂兄的舅舅,却被谢涟杀了。
若谢荀知道真相,他心中该何等难过?
一直以来他都认为谢涟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可谢涟却杀了他母亲的兄长。
妙芜才想到这里,忽听得天边传来凄声长唤。
“舅舅——”
谢荀推开人群,随手将手中一人抛到地上。
妙芜看清了,被他丢到地上的人正是被五花大绑的徐偃。
人群中沉默地让出一条道路。
谢荀看到地上残破的尸体,眸中一黯,继而眼圈变得通红,目呲欲裂。
他缓缓跪倒在地,膝行到尸体附近,似乎想要把四分五裂的尸体拼凑回去,然而虚悬的双手却颤抖不已。
他低垂着头,喉间发出痛苦的呜咽。
谢涟在听到他喊的那声舅舅之后,神色终于有所动容。
“你说此人是谁?!”
谢荀猛地抬起头来,额上青筋条条鼓起,他红着眼睛嘶吼道:“他是谁?哈哈哈,他是谁?你杀他之前,怎么不问问他是谁?!”
“他是柳悦容!是我母亲的兄长,是我的舅舅!”
“他被徐家人囚在这墓园之中,数十年不见天日,终于逃出生天,却被你一剑格杀。”
徐家家主闻言道:“贤侄,这等罪名可不能瞎说啊。此人分明是被徐偃囚在此处,我对此事一无所知。若我知道地牢中囚着萧氏魔头的右护法,我肯定早将此人送到金陵大会,请各家公处。”
躺在地上的徐偃闻言哈哈大笑:“徐家先祖也算一代英豪,后辈中竟出了家主您这样的孬货。若是泉下有知,怕是要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
徐家家主厉声喝道:“徐偃,我徐家对你先有救命之情,后有栽培之恩。你居然勾结这魔头,妄图灭我徐氏全族,你简直狼心狗肺!”
旁边又有些徐氏族人附和道:“是啊是啊。早知道当年春十娘就不该把你从铸剑碑下捡回去,就该让你饿死街头!”
众口纷纭间,妙芜看到谢荀缓缓起身,手下凝出一柄蓝光湛湛的飞剑。
他手捏剑诀,飞剑知他心意,猛然射向徐家家主面目。
同一时刻,谢涟飞剑出窍,险之又险地替徐家家主格开这致命一剑。
三思被谢涟的飞剑逼退,在半空中一化为十,十柄一模一样的飞剑直指徐家家主,复又攻去。
谢涟怒喝:“孽障,还不收手?!”
谢荀咬牙道:“卑鄙小人,我杀了你!”
谢涟的飞剑和谢荀的飞剑越斗越狠,谢荀的攻势愈发疾烈。人群四散而开,远远避退,在墓园当中留出一大片空地供父子二人相斗。
一时间,满天剑光煌煌。
妙芜的眼中倒映着漫天杀气凛然的剑光,猛地从梦境中惊醒过来。
“不要——”
她从床上弹起,拥坐在被褥中,捂着额头冷静了一会,才发现自己已经从剧情碎片里出来了。
“糟了!”
她惊叫一声,立刻跳下床去,赤脚走到窗边打开窗子,只见晨光熹微,院中的花木假山似乎都罩着一层灰蒙蒙的轻纱薄雾,远远的,隐约传来了公鸡啼讴的声音。
她又跑回床上,拿出随身携带的小布包,把里头的东西通通倒到被面上,用手指拨弄着清点起来。
“五行符、乩草傀儡、布阵用的五斗铜钱、缚灵索……外伤敷用膏药一瓶,百枯草一瓶,解毒丹一瓶……”
“哦,还有丁九给我的猴毛。”
临行前,丁九给了她一撮猴毛,说若遇危险,便以符火点燃,富春山中灵猴只要感应到,便是相隔万里,也会赶来相救。
妙芜清点完毕,把这些东西又装回布包中放好。将那猴毛特地挑出来,用锦囊装着。
按照剧情碎片中所得信息,等到天黑,徐偃便会配合柳悦容开启一座杀阵,将整个龙门镇的人困在里头,后来阵被她大伯谢涟带人破了,柳悦容也被谢涟所斩杀。
要避免谢荀和谢涟父子相杀,她就得想办法保住柳悦容的性命。
至少,不能让谢涟杀死柳悦容。
然而柳悦容的身份是十九年前掀起仙门大乱的萧氏魔头座下右护法,如果他暴露于正道仙门之前,只怕也难逃一死。
所以她若想要救他,就得悄悄地救。
但是这件事情,只怕由她一人来做,万难周全。
妙芜坐在床上沉思了片刻,心中渐渐有了个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