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揭破谢荀身份的叔公名为谢髯客,乃是旁支辈分最高的太叔公谢皖的嫡长子。
谢皖所在的这脉旁支因为在二十年前的仙门大乱中勇为前锋,为灭萧氏立下汗马功劳,那之后在谢家的地位便日渐水涨船高,渐渐已有和谢涟这支嫡系分庭抗礼之势。
如果谢荀真是萧氏魔头之子,一来他们可以借机铲除萧氏余孽,二来还能大大削弱谢氏嫡系的势力,来日亦可借此丑事胁迫谢涟“退位让贤”。
当年柳明瑶带孩子回到姑苏后,族中也曾有不少长老对这个孩子的身世多有揣测,议论纷纷,出尘道人便是当年一力反对把这个孩子接回谢家的人之一。
因为出尘道人的儿子和媳妇当年就是为萧氏魔头手下所杀,所以此刻她只要一想到眼前所站之人可能是萧恨春的孩子,就恨不能扑上去,撕他的肉,饮他的血,好告慰儿子媳妇的在天之灵。
出尘道人一甩拂尘,就要越众而出,谢髯客忽然伸臂拦住了她。
一直半垂着眼的太叔公谢皖捻了捻腕上的佛珠,慢慢道:“髯客,此事兹事体大。虽则洛小家主断没有拿这种事与我们开玩笑的道理,但凡事须得眼见为实,若非亲眼见到琢玉的半妖本相,亦不能随意断定他的身份。”
谢涟怒不可遏,召出飞剑拿在手中,怒喝道:“你们想证明什么?!大闹宗族大会?你们还把不把我这个家主放在眼里?!”
祠堂中诸位谢氏长老,有一半惧于谢涟威严不敢表态,还有一小撮默默站到谢皖一支身后,各自召出飞剑和法器,用行动表明他们势要将此事追查到底的态度。
慢慢地,还有别家的长老加入谢皖一支的阵营。
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这,就是仙门百家对待萧氏余孽的态度。
谢髯客朝身后扫了一眼,看到支持他们的人呈压倒之数,心中更感得意,转头看向谢涟,微笑道:“家主,你也看到了。琢玉的身份我们是一定要一验方休。”
谢涟举剑怒指众人。
“我还没死,轮得到你们欺负我儿子?!棣华,列阵!”
带领众弟子守卫在祠堂外的大公子谢谨听到家主传令,即刻带领诸弟子四散开来,在祠堂外摆开剑阵。
妙芜觉得眼睛微酸,心中苦笑:大伯父果然和传说中一样,是个一言不合就动手的暴脾气。
谢荀从座椅上长身立起,直视那些早已将他视为仇敌的长老们,不避不退,冷笑道:“诸位长老想怎么验?”
谢髯客刚想作答,出尘道人便迫不及待地抢声道:“我们备了缚灵索阵和问心琴,你可敢一试?”
谢荀说:“我有什么不敢。”
谢涟回身朝谢荀叱道:“这里是长辈说话,哪里有你插话的余地?!”
谢荀不顾谢涟训斥,眸色一冷,声音更添几分寒意:“但若诸位长老试不出什么来,今日之事要如何终局?”
出尘道人呸道:“你这妖物死到临头还想欺瞒。昨日洛小家主在地牢中用问心琴审问洛子桑时,那洛子桑已把所有事情都交代了。你在皇觉寺中显露出半妖本相,未免他泄露秘密,强行与他结下主仆之契。”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还有你!”出尘道人拂尘指向妙芜,“你明明早在皇觉寺中就已发现此子非谢家血脉,乃是萧氏余孽,却自甘下贱,屡次为其隐瞒……”
出尘道人话未说完,一道锋锐无匹的剑气卷起她的拂尘,将银色塵尾寸寸绞断,一时间,整个祠堂里银丝飞扬。
少年手持湛蓝长剑迎身刺去,咬牙切齿地低喝:“闭嘴!”
骂他没有关系,骂她不行。
这一下,像是忽然打破了什么平衡,一群长老围住那看似势单力薄的少年,手中不断抛出缚灵索缠住他的手足。
谢涟气得全身发抖,却被谢皖牢牢抓住左臂。
谢涟咬牙道:“叔公,我敬您是长辈,放手!”
谢皖摇头道:“意欢,人生总有些事是你不得不面对的。若非有十成把握,我们今日也断然不敢在列祖列宗面前大闹宗族大会。”
“小堂兄!”
妙芜叫了一声,就要冲出去,谢泫却忽然伸手抓住她,将她拉到身后。
“人多手杂,小心伤到你。”
妙芜含泪道:“爹爹,难道你不管管吗?难道就让他们这么欺负他吗?”
谢审慎地打量妙芜一眼,眉峰紧皱,抓住妙芜的手不由加重了力道。
“阿芜,你实话与爹爹说……他们说的话可是真的?”
不知是谁弹起问心咒,每一下琴弦颤动都似叩在心门上。
谢荀挥剑斩断缠住他的缚灵索,飞身跃出包围圈,落在妙芜父女俩身前,沉默地将他们护在身后。
“铮——”
琴音愈发急促,弹琴之人一连发出三问。
“谢琢玉,你身上可有天狐血脉?”
“你是何时知晓自己的身世?”
“你潜藏在仙门当中到底有何阴谋?”
弹琴之人每发出一问,谢荀的脸色就白上一分,像是忍受着什么莫大的痛苦。
飞剑三思与主人心意相通,此刻也不由颤抖起来,发出轻微的剑鸣。
一曲问心咒弹罢,谢荀身上的衣衫已经湿透。
他抬起头,朝那些长老露出一个苍白而讽刺的微笑,嘲声道:“如何,试够了吗?没有见到你们想要的结果,是不是很失望?”
方才围攻谢荀的长老面露异色,纷纷道:“不可能,这不可能……”
弹奏问心琴的是代表洛家前来观礼的一位长老。
这位洛氏长老抱着琴走到人前,扬声道:“方才弹奏问心咒时,我一连问了三个问题,这位谢公子无一回答。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能够抵抗问心咒的人,倒是着实有几分佩服了。”
谢谨带领众弟子围守在祠堂外,没有家主命令,他不敢妄动,但看到这些长老这般咄咄逼人,他实在是快按捺不住了。
正在此时,忽有一道红色的身影自墙外飞入,落入他们的剑阵中。
来人正是隔壁王家的王雁回。
她挨住了王牧之恳求,不肯为他通风报信。然而转身离了王牧之居所,王家家主身边的门客却对她说,家主临行前留言,若六公子求她帮忙,求她务必一帮。
王雁回并不傻,当下便明白父亲应当有所谋划。
父亲之令,她不敢不从。
王雁回刚落地站稳,一抬头就瞥见谢家祠堂内剑拔弩张,乱作一团,而那少年身处暴风中心,依然风姿傲然,全无畏惧。
可惜这样皎如明月的一位少年郎,竟是萧氏余孽。
王雁回心中惋惜,朝着谢荀那边高声喊道:“琢玉哥哥,我六哥托我给你带话,浒墅关有难,请你速去营救!”
谢荀听到这喊话,下意识的第一个动作是回头深望了妙芜一眼。
只一眼,妙芜忽然从他眼中看出了诀别之意。
湛蓝剑光激荡,谢荀横剑扫开一条道路。
谢髯客高声道:“别放他走!”
“他想去浒墅关救那萧氏余党,别叫他逃了!”
那少年持剑纵横,一往无前,十来个长老合力,竟然拦不住他。
一群人围着那少年,一路从谢家祠堂战到祠堂外的碧桃林中。
太叔公谢皖松开手,捻着佛珠低叹道:“意欢,事已至此,想必不要我多说,你也该明白了吧?”
“琢玉他……的确不是你的亲生骨血呐。”
谢涟眼中布满红丝,哑声道:“我、不、信。”
八尺昂藏男儿,这短短三字一句话说出来,几乎是字字滴血。
谢涟提剑追了出去,谢谨带领众弟子跟在他身后。
原本宾客满座的祠堂霎时间变得空荡荡,只有列代谢家家主的画像还高挂在墙上,静默地看着这一场荒唐的人间闹剧。
妙芜用了极大的力气,才挣脱谢泫的手。
谢泫一向溺爱女儿,然而此刻脸上却是难得一见的严肃神色。
“阿芜,回来!”
妙芜头也不回地从祠堂跑出去。
此刻祠堂中只剩下太叔公谢皖和谢泫二人。
太叔公平声道:“看来出尘没有说错,你这小女儿早已知晓琢玉身世,却瞒而不报。”
谢泫僵笑了下,说了声“晚辈告辞”,也追了出去。
谢荀到底才刚觉醒血脉不久,还不能非常自如地控制半妖本相的收放。被众位长老围攻,一时间激起了他的杀性,澎湃的妖力难以自控地奔涌而出,弹飞无数飞剑。
无形的气浪横扫整片碧桃花林,绯红的花瓣被气浪卷起,倏忽落下,四散飞扬,宛如下了一场盛世桃花雨。
那少年立于花雨中央,长剑垂于身侧,衣衫鼓荡,满身修罗煞气。
碧桃花落尽,众人终于能够看清少年此刻的模样。
眼尾妖异的红痕,头顶黑色的狐耳,还有口中尖锐的獠牙,令人恍然间仿佛见到当年那个萧氏魔头再世。
妙芜赶到时见到的就是这副场景。
事已至此,谢荀的身份已然暴露,再也无法挽回。
为今之计,他们必须尽快离开谢家。
妙芜心思急转,从锦囊中取出一小撮黄色猴毛,用符火点燃。
她从家塾回来后不久,富春山的灵猴也从大峡谷中历练归来,此刻就在桃源中。她用猴毛召唤它们,要不了片刻它们就能赶来。
谢涟终于看清少年的模样,他忽然抬手在嘴上捂了一下,悲哀到极处,终于忍不住呕出一口鲜血。
谢谨赶紧扶住他。
谢家大公子此刻心中也满是不可置信。
一向与他关系密切的七弟忽然变成魔头之子,这叫他一时间怎能接受?
“大伯父,棣华现在到底该如何做?”
谢涟像是没有听见,目中显出几分茫然。
如何做?
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做。
谢荀现出半妖本相后,方才一直持观望状态的长老也加入了战局。
将近百人围攻他,他又不肯杀人,渐渐便落于下风。
妙芜心中急道:快来,快来……
忽然之间,大地震动,十来只小山般的猴子从远处疾奔而来。
妙芜朝灵猴们跑过去,来不及问它们怎么忽然间变得如此巨大,手朝碧桃林乱战的人群中一指:“救他!”
丁一道:“猴儿们,走!”
就带领群猴闯入碧桃林中。
谢泫刚从祠堂出来就见到妙芜指挥群猴加入战局,不由愣住。
这群灵猴此刻身形巨大,力大无穷,又不惧刀劈剑砍。有它们入场相助,谢荀很快从人群包围中撕开一条小口,脱身而出。
他御起剑气,朝谢府大门疾掠而去。
恍惚间,觉察有人御起风行符跟上了他。
他听到谢泫在他背后大喊:“阿芜,回来!”
妙芜回头,哽咽了声,高声答道:“爹爹,来日女儿再回家和您赔罪。”
谢荀心头跳了下,身后忽然伸过来一只柔软的小手,坚定地握住了他的手。
少女的声音被风声撕扯,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但谢荀却知道他这辈子完了。
她说的话,每一个字,就算到死,他也不会忘记。
她说:“我说了会陪你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