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洛淮第一次看到一只小妖蜕变成大妖。
妖和人不一样,人能通过勤学苦修,弥补天分上的不足,然而妖一出生,其血脉基本就已经定下日后的成就。
只有少数的妖类,能够突破血脉的桎梏,迎来妖力的二次爆发。
但这种情况,终究是太过罕见了。
洛淮没想到,这只看似怯弱的小灵猴,在受了阴火灼烧之后,竟然唤醒了血脉内的潜能。
因为不知道这只灵猴潜能觉醒后,会不会暴起伤人,所以洛淮的第一反应是去喊人。
但很快,他就停下脚步,折身回返,甚至在内室外围设下结界。
洛淮在内室门口席地而坐,横琴于膝,弹奏《普庵咒》,帮助丁九抚平浮躁的心绪,渡过雷劫。
一曲《普庵咒》奏罢,洛淮身上已经薄汗湿衣。
他双手放在琴弦上,安静地等待着,只见那只小灵猴身上陡然燃起金红色的火焰,火舌舞动,舔.舐屋顶。而小灵猴身上的皮毛,也有如烈火灼真金般,流转出莹莹的金色光芒。
它的躯干慢慢抻长,四肢伸展,肌肉坟起。忽然,它睁开双眼,目中放出幽幽的金光。
承托着丁九的那股力量忽然消失了,所有的风漩、雷电、火光都渐渐消隐,只剩下内室中的一片狼藉。
丁九落到地上,有些茫然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脚,忽然发现自己不仅长大了许多,而且体内似乎有一股充沛的妖力奔涌流动。
它下意识地朝地上轰了一拳,便听轰隆一声,青砖碎裂,尘土飞扬,地上陡然现出三尺深坑。
丁九吓了一跳,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恐怕是刚刚渡过一个小劫。
这么一想,它心中立刻充满欢喜。
虽然它不知道现在自己究竟实力如何,但体内充沛的妖力给了它一点点信心。
它要去救阿芜!
丁九想到这里,立刻抬脚要离开这间内室,谁知一抬头,就看见那个洛家少主堵在门口,怀里还抱着一把古琴。
虽然此人下午才刚救过自己,但他毕竟是洛家少主,和抓了阿芜的人是一伙的。
丁九眸光闪烁,心中踌躇不定,拿不定该如何对付他。
洛淮抱琴起身,侧身让开一条道路,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只说:“阿芜姑娘被转移到地牢了。”
说着走到丹炉旁边,拿起符纸和符笔,刷刷几笔画了幅路线图。
“地牢在这里,由我家三位长老看守。你想去救人,要抓紧时间,毕竟明日就是金陵大会。”
丁九接过那张黄符,心中惊疑不定,结结巴巴道:“你,你……”
洛淮又从地上摸起一个唾壶大小的青铜丹药葫芦,对丁九说:“来,砸晕我。”
丁九更懵了:“这是,做、做什么?”
虽然它心中有一瞬间,确实起过这样的念头。
洛淮微微一笑道:“身为洛家少主,有些事情我想做,但并不能做。现在有人能替我做了,我又何妨顺水推舟?”
丁九有点听不懂他说什么,心里嘀咕,这人讲话云山雾绕的,倒有几分像夫人。
它接过洛淮手里的青铜葫芦,狠了很心,闭上眼睛,朝洛淮头上砸下去——
“等等!”、
洛淮忽然格住它的爪子,把葫芦转到自己手里。
“还是我自己来吧。”
看这小灵猴下手的架势,怕是没干过砸晕人的活计。别一出手就把他砸死了,那他可真是亏大发了。
洛淮拿起青铜葫芦,运了运气,猛地往自己后脑一砸——
晕了。
丁九眼睁睁看着洛淮在自己眼前倒下,嘴巴张大,过了一会,才回过神来,朝外走了两步,又倒了回来,愁苦地看了看自己。
它现在变大只了,皮毛也比以前油亮许多,看着金光闪闪的。好看是好看吧,但是太招人眼。
丁九想了想,运起妖力,身形一缩,骨骼啪啪作响,缩成一只猫儿大小。接着四下张望,看到桌上有个砚台,砚台中还剩下一点磨好的墨汁。
丁九就爬到桌上,两只爪子按向砚台,噼里啪啦糊了自己一身墨汁。
直到把自己涂得黑不溜秋,往暗处一站,根本看不出那里还蹲了只猴,丁九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出了丹药室,顺着洛淮给的路线图赶往地牢。
夜深了。
洛家客院中,有一条黑色的影子在地上游动,从门缝底下爬进了进去。
它恭谨地匍匐在外室的地毯上,不敢发出一点响动。
内室传出窸窸窣窣的穿衣声,接着又传来轮椅的响动声,珠帘碰撞,谢三爷滚着轮椅从内室出来。
他冷冷地垂目,看着地上的蚯蚓精,不动声色地说道:“地龙,你可知,今日你险些坏了我的大计?”
地龙战战兢兢地说道:“属下……属下也是无奈之举。若叫那小灵猴逃脱了去,日后灵鉴夫人知道,必然不会留我性命啊。”
谢三爷盯着地龙看了一会,道:“等到谢荀来此,你以为这些仙门之人还能走得出金陵城?谢家不复,桃源也不再存焉。你用心办好我交代的事情,我自然不会亏待你,否则……”
地龙卑微地说道:“属下省得。”
“去把那只灵猴解决了,金陵大会结束之前,不得旁生事端。”
“是。”
内室里忽然传来一声疑惑的呼唤:“三哥?”
接着三娘子起身下榻,掀开珠帘走了出来。
“三哥,你怎么醒了?”
谢三爷双手握紧轮椅两边的扶手,看到那黑影从门缝底下游出去,并未引起三娘子注意,才稍稍松懈下来。
他抬起头,朝三娘子笑道:“半夜忽然觉得口渴,就想起来倒些水喝。”
三娘子嗔怪道:“三哥,你起身不方便,怎么不叫醒我?”
说着走到桌前,拎起茶壶道:“茶壶里的水都凉了,我去给你烧些热的来。”
谢三爷拉住妻子的手,“我又不是个娇滴滴的姑娘,便是喝口冷茶又如何?”
三娘子认真道:“正是因为你身子畏寒,才需更加注意。”
谢三爷仰首,柔情似水地望着三娘子,直将她看得害羞起来。三娘子别开目光,有些别扭地说道:“三哥,松松手,我去烧水。”
谢三爷抬起她的手,贴在脸颊旁,叹息道:“三娘,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因为你是三哥啊。”
三娘子理所当然地回应道。
谢三爷接着问道:“不管我日后变成什么模样,你都不会抛下我,不会离开我吗?”
谢三爷乐观豁达,向来鲜少露出这样多愁善感的样子。三娘子想了想,心中暗道,恐怕是谢家近日连番发生的事情,勾起了他的愁绪。
她用力反握住谢三爷的手,柔声道:“三哥,不论生老病死,我都会陪在你身边,你信我。”
谢三爷冷下语气,说道:“不要再叫我三哥了。”
三娘子诧异道:“可是我一直都是这么叫你的呀,从小就是,我都习惯了。”
谢三爷闭上双眼,脸贴在三娘子手心里轻轻地摩挲了两下。
“茵茵,唤我夫君吧。”
三娘子脸上微红,却抵不过丈夫的柔情攻势,低低地唤了一声:“夫君。”
且说这蚯蚓精地龙离了谢三爷居住的屋子,便晃荡到小灵猴所在的丹药室,结果看到洛淮仍旧守在内室外。
他心知这位洛家少主看似平平无奇,其实心中颇有机谋,并且一手弦杀术也极为了得,想要在他眼皮子底下结果了这只小灵猴……
难。
地龙蹲在丹炉室外摇了摇头,身子一晃,打道转向洛家地牢。
他惦记那个小姑娘身上的罗刹很久了,眼下正是个大好的机会。反正那位假的谢三爷是个残废,也管不了他许多。
地龙爬到洛家地牢外,打了个地洞,一路钻到关押妙芜的囚室底下。
妙芜躺在冰冷的石床上,辗转反复,难以入眠,忽然听到石砖底下传出奇异的声响。
她屏住呼吸,装作无意间翻了个身,眼睛睁开一条细缝,朝地上望去,只见黑暗中似乎有一条长虫破开地砖,朝床边爬了过来。
白日里丁九才和她说过要小心这条蚯蚓精,没想到夜里他就自己找来了。
既然撞到她手里,别怪她新仇旧恨一起算。
她又翻了个身,装作睡着的模样,顺手从头上摸下发簪,用尖锐的簪尾刺破指尖,在掌心里画了道阴雷符。
此处没有朱砂符纸,只能用血咒了。
觉察到那蚯蚓精走到石床边上,妙芜忽然翻身而起,一掌推出。
“阴阳造化,雷霆万钧!”
黑暗中,一道蓝紫色的雷电闪了一下,猛地降落到地龙身上。
地龙没料到会突然受到攻击,更没料到妙芜一出手就是极其狠辣的阴雷符。
他当即觉得似有万钧雷电涌入身体,妖力一阵乱蹿,皮肤鼓胀起来,表面上撑起无数水泡,像是下一刻就会由内而外地爆炸开来。
囚室里的声响惊动了在外看守的长老们,一名长老刚刚起身,想到囚室一看究竟,忽见眼前闪过一道黑影,如风驰电掣般,紧接着两记重拳砸在他太阳穴上。
这位长老虽然御符之术深厚老道,但毕竟年事已高,身体如何受得住这样的攻击?
当下两耳轰鸣,眼前一黑,轰然倒地。
另外两个长老惊道:“何方妖孽?”
可惜才刚出声,拳风已至,两个长老都不是体修,也全都中了招。
丁九落在桌上,难以置信地看了看双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能在瞬息之间放倒三个洛家长老。
洛家因为知道妙芜擅长御符之术,故此特地派了三个在御符之术方面别有所长的长老前来看守,却不想却因此掉进坑里。
丁九一击得逞,更加信心大涨,几步跑到关押妙芜的地牢前,不再压抑妖力,身体越涨越大,最后变成一只一丈多高的巨猿。
妙芜回头,就看到门口站着一只巨大的猴子,吓了一跳,过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丁……九?”
丁九兴奋地点点头,徒手拗下囚室的精钢栅栏,对妙芜道:“阿芜,快、快跟我走!我带你、带你逃出去!”
妙芜看了眼躺在地上抽搐的蚯蚓精,说:“丁九,你等等我。”
几步抢身走到那蚯蚓精身旁蹲下,尖锐的簪子抵住蚯蚓精的心口,问道:“快说!究竟是谁把谢家九姑娘的生辰八字给你的?!”
仙门中人,生辰八字是极为重要的秘密,除了亲近的父母亲人,兄弟姐妹,旁人不可能知晓。
那殷无晦既然能比谢家人早一步找到她,必然是因为手握谢家的寻人之法和谢妙芜的生辰八字。
妙芜先前想不明白的事情,在今日得知蚯蚓精与殷无晦私底下有勾结后,突然豁然开朗。
那蚯蚓精害怕妙芜真地一簪子结果了他,连忙道:“是三爷,三爷……”
妙芜皱眉道:“你是说三叔?”
那蚯蚓精连连点头:“对对对,一切全都是他害的,我不过是听命行事,求求你,饶我一命吧。”
妙芜没杀过人,临到此刻,心中略有些犹豫。
此时,灵猴丁九忽然焦急道:“阿芜,好像有人来了。咱们得赶快走!”
一着急,说话居然一气呵成,也不结巴了。
妙芜站起身,朝牢房门边走了两步,忽又跑回去,狠狠地踹了那蚯蚓精两脚,这才觉得有点解气。
她一出牢房,丁九就用一条手臂抱起她,一路出了地牢,踏上地面,往洛府外头冲了出去。
妙芜双手抱住丁九的脖子,只觉得两旁风景疾速掠过,速度快到不可思议。
洛府里渐次亮起灯火,负责巡卫的弟子匆匆列队,警报的哨响一声高过一声。
“快来人,有人闯入地牢!快来人呐!”
丁九带着妙芜跑到白门桥上。
金陵乃是帝都,人口稠密,热闹非凡,虽然夜深了,但是秦淮河上依然漂满花船,街道上依然有晚归的行人。
一个打更的更夫走到白门桥上,乍然看见一只巨大的猴子,吓得锣也掉了,屁滚尿流地在地上爬。
“救命啊,救命啊,有妖怪啊!”
妙芜回头朝洛府望了眼,看见人影绰绰,已经有人追了出来,便对丁九道:“跳进河里,沿着水路走。”
这样他们就无法通过生辰八字算出她的具体方位。
丁九应声跳入秦淮河中,将妙芜举过头顶,行在水中,犹如行于地面,快步如飞,速度竟是没有半分减缓。
等到洛家人等追到白门桥上,一人一猴早已不知所踪。
殷无晦气得一拳砸在桥栏上。
殷氏暗部的侍卫将被吓傻了的更夫拖过来,喝问:“说!你刚刚看见的妖怪往哪个方向跑了?”
那更夫接连受了惊吓,脑子更是不清醒了。
先是指了指东面,过了会,又自言自语:“不对不对。”
然后指了指西面,又指了指北面。
殷无晦气得肝疼,一脚把人踹倒。
“滚!”
“暗部诸人听令!即刻起,联合洛家弟子,封锁整座金陵城,一只苍蝇也不许放出去!”
……
妙芜出逃一事,惊动了住在洛家的仙门各家,各家暗地里满怀心思,议论纷纷。洛小家主更是暴怒,但因为一时半刻找不到人,不得不下令封锁消息,对外宣称妙芜病重,延迟金陵大会。
这两日里,殷无晦带人将金陵城搜了个遍,闹得满城风雨,明明知道人就藏在金陵城里,不可能越过皇家和洛家的防守逃出去,可就是找不到人。
殷氏的帝陵就建在栖霞山的背阴面。
地宫中有地河,河上金船漂浮,河道两侧的墙壁上点着长明灯。
妙芜和丁九躲入这座地宫两日,半步也不敢出去,每日只靠一点清水干粮为活,过得甚为凄惨。
那夜她刚从洛家逃出来,殷氏暗部的人就封锁了金陵城。她眼看逃不出去,只好退回城内。
思来想去,妙芜最终选择躲入殷氏的祖坟里。
不想真叫她押对了,这殷无晦再胆大包天,也不敢去搜他祖宗的坟墓。他老子不同意不说,怕是朝中群臣的唾沫星子都能把他淹死。
可是这样一来,妙芜就被困在金陵城中,逃不走,而且早晚有一日会被洛家人找到。
到得这一刻,妙芜心中既期盼谢荀能来救她,又希望谢荀千万不要来救她。
藏在皇陵里,没有事干,妙芜只好躺在金船上发呆。
小丁九则动不动就跑到帝陵门口看看,就怕有人搜过来。
就在妙芜想着,既然帝王墓距离殷氏帝陵甚近,她要不要进去帝王墓里探一探究竟时,耳边忽然传来涉水之声,妙芜以为是丁九回来了,就起身道:“小丁九……”
结果没看到丁九,倒看到一只四脚蛇从水里爬到船上。
那只四脚蛇眼睛出奇的大,抬头望向她,目光中充满了诡异的憧憬和崇拜。
妙芜刚想说,你是哪个?
那四脚蛇就开口道:“您就是妖主夫人吧?”
妙芜没料到这居然还是条成了精会说话的四脚蛇,心中暗想,这帝陵的风水可真是不得了。
不过……妖主夫人是什么鬼?
四脚蛇看到妙芜腰间的万柿如意荷包,肯定道:“是了,您一定是妖主夫人,您身上带着妖主的信物呢。”
妙芜提起荷包,眼角微抽,问道:“你说这个?”
四脚蛇用力地点了点头。
“妖主不日便至金陵,今日一早,金陵城中所有四脚蛇都收到消息,务必要找到妖主夫人,保护好您。”
四脚蛇说着顺着小船的黄金桅杆爬了上去,身子缠绕在桅杆顶部,高声喊道:“快来啊快来啊,大家快来,我找到夫人了!”
地宫里的河水瞬间涌动起来。
妙芜闻声望去,只见河道里爬出无数四脚蛇,密密麻麻地占据了河道两边的墙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