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日热闹的金陵街头,此刻一片清冷。
白门桥上,身着金鳞袍的洛家弟子们联手布下驱魔法阵,另有一行人马护送老弱幼小进入洛宅避难。
黑云压城,白色的鬼影在白门桥两边来回飞蹿,伺机而动,一旦发现有人脱离洛家弟子的保护,便发出尖锐的啸声,成群结队地扑上去,如恶兽夺食。
片刻之后,呼啸而走,方才被缠住的人已变作一具僵挺的尸体。
这凶残的情景叫人看了肝胆俱颤,有个被母亲抱在怀里的女童吓得放声大哭。
女童的哭声引得鬼影骚乱,纷纷往白门桥这边的结界撞过来。
女童更是吓得瑟瑟发抖,哭到抽噎,蜷缩在母亲怀中不敢抬头。
正在此时,忽然听闻桥下传来一声男子清喝:“金甲巨神,速覆吾身!”
一尊金光流璀的金甲巨神拔地而起,随着男子往前踏出一步,冲到白门桥上,张开双臂,轻柔地将那对受到惊吓的母女护在身下。
金甲巨神身上银蝶环绕,那些鬼影一触及本命银蝶,便似扑火的飞蛾,瞬间化为一缕黑烟飘散。
女童从母亲怀中抬起头,睁着一双泪光朦胧的眼睛看向那尊威风凛凛的金甲巨神,瞬间被震撼得忘了哭泣。
几个负责护持结界的洛家弟子说道:“快,快进到宅子里去。”
抱着孩子的女人才恍然回神,低声道了句谢,抱起孩子匆匆走向洛家宅邸。
谢谨回头朝凤翔峰的方向看了一眼,想起父亲随大伯父一同进入帝王墓,却勒令自己必须回到金陵城中除魔卫道,其间用意,不言而喻——父亲想必已做好有去无回的打算,却仍旧希望自己能好好活下去。
谢谨不觉酸涩,慢步走上白门桥。
桥上的洛家弟子纷纷同他见礼:“谢大公子。”
谢谨道:“我来助你们。”
白门桥下的街道上,忽然传来一声略显惊喜的呼唤。
“谢大公子!”
谢谨回首,看见一位高挑矫健的紫衣姑娘,持剑杀灭路上游荡的鬼影,朝他奔了过来。
这几日仙门百家齐聚洛家,唯有金陵小段家未曾出席。
谢谨隐有耳闻,听说段红昭因妙芜之事与小段家主起了争执,小段家主一怒之下将女儿关了起来。
现如今金陵城怨气冲天,鬼魅横行,段红昭这是……
被小段家主放出来了?
段红昭一路杀到白门桥上,收起飞剑,与谢谨并肩而立,同众人一起守护起这片结界。
谢谨忽然回想起在富春山家塾的那段时光,心间几多感慨。
蓦地,他听见段红昭问:“谢大公子,他们……现在何处?”
谢谨不自觉地抬头,望向帝王墓所在的方向。
段红昭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不知不觉间泪盈于睫。
*
寒风卷过墓道,在满地横倒的佛像之间吹拂碰撞,发出低沉的呜咽声。
妙芜踏过被打倒的石佛,穿过墓道,从坍塌了半边的墓门进入。
初时通道逼仄,过了一会,地势陡然下陷,穿过狭窄的石壁,眼前霍然开朗。
妙芜低头看了眼手上的剑镯,浅蓝色的幽光在黑暗中一闪一灭。
这令妙芜心下稍安,剑镯如此,谢荀必在附近。
妙芜朝四周望了眼,只见两壁尽是十几丈高的石壁,石壁上石窟密布,层层叠叠,有如蜂巢,满天神佛都垂着慈悲的眼,漠然地俯视着大地。
妙芜扫了那些佛像一眼,便觉那些佛像神容诡异,隐含杀机,恐怕与刚刚被她斩倒的那些石佛一样,都有惑人心智之效。
妙芜连忙收回视线,不敢多看。
可耳边却忽然传来幽幽的梵音吟唱,仿佛千万佛陀齐开宝坛,木鱼的敲击声一声一声地冲击着妙芜的耳膜。
笃,笃,笃,笃。
妙芜的脚步不知不觉转了方向,朝一处石窟走去。
等到她回过神来时,才发现此刻正置身于一处石洞。
妙芜高举右手,借着剑镯的微光,隐约看见前方洞壁上似有两具尸骨贴墙而坐,紧紧相拥。
妙芜心知那声音迷惑自己来此,必然有所图谋。
此情此景,应该立刻退出去才对。
可当她辨认出拥抱在一起的尸骨是一对男女之时,心中忽然想起兔妖说,萧恨春假意要将萧钿儿的孩子抛入帝王墓,逼得萧钿儿和陆修缘来救孩子。萧钿儿和陆修缘进入帝王墓后,便再也没有出来过。
帝王墓虽为结界所封,可年年都有觊觎墓中法宝的人入内窥探,每年葬身墓中的亦不在少数。
可此刻妙芜心中却升起一种微妙的感觉,忍不住抬脚往尸骨的方向走去。
走近了,便发现尸骨上挂着零星布料,因为时日久远,这两具尸体早已化为白骨,身上的衣物也早已风化,难以辨认。
妙芜伸出手,堪堪碰到尸骨,便觉指尖一麻,似有一股电流蹿入她的身体。
那一瞬间,她眼前闪过无数场景,最后定格在其中一瞬——
烟雨江南,杏花楼上,娇憨的少女目光闪闪地望着楼下,白袍金带的少年打马而过,飞剑伴随身侧,剑气凛冽,眉目干净,金鞍骏马,意气风发。
少女看得目不转睛,直到身旁的青年笑唤了一声“钿儿”,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
一身黑袍的青年眉宇间带着阴郁,眸中却盛满宠溺的笑意,抬手刮了下少女的鼻尖,笑道:“我们钿儿长大了。”
少女有些忸怩地撇开脸,软软地唤了一声:“哥哥。”
青年盯着在杏花楼门口停驻的少年,目光中流露出几许阴沉。
“钿儿,你要是喜欢他,哥哥就把人弄来给你。”
少女仰起脸,迷惑地问道:“人也可以买吗?就像买糖葫芦,买衣裳首饰那样,我买了,就是我的吗?”
青年抬手,手指轻轻抚过少女的面颊,柔声道:“傻钿儿,你可以用银子买来一群奴仆,但如意郎君是买不来的。我们这样的人,想要什么,都要比常人难上许多。得用计,用抢,才能得到。”
少女眨了眨眼睛,没有听懂,可目光却忍不住追随楼下的少年。
那少年仿佛立于高山之巅,是闪闪发光,与她全然不同的存在。
“哥哥,我……我要他。”
砰——
像是有人打碎了镜子,往昔的场景倏然破碎,化为虚影。
妙芜低头,只见两具紧紧相拥的白骨,眨眼间化为一捧白色的灰尘,洋洋洒落于地。
妙芜心里生出浓重的哀伤,只觉眼眶刺疼,慢慢蹲下身去,解下腰间的万柿如意荷包,倒掉荷包里的核桃酥糖,双手捧了一捧地上的骨灰,慢慢倾入荷包之中。
原来这真的是萧钿儿与陆修缘的尸骨。
这对阴差阳错结为夫妻的少年少女,终究还是在一起了。
二人的缘起,始于萧钿儿那一句“我要他”。
言者无心,天真懵懂,却不知这句话将给那个一身傲骨的剑门少年,带来无可挽回的灭顶之灾。
可这孽缘,到最后终是修成了正果。
妙芜系好荷包的系带,朝二人陈尸之处拜了三拜,道:“二位长辈在上,从今往后,我会代你们照顾好小堂兄。”
妙芜拜完,收敛好骨灰,正准备起身,忽然听到一声轻叹。
妙芜立刻站起来,循声望去,只见石窟洞口立着一位乌发白衣的女子。女子手持折扇,轻轻一扇,斥退妄图偷袭的邪祟,道:“阿芜,诛杀魔胎,需要你的本命符相助,你快随我来。”
妙芜惊道:“灵鉴夫人!”
灵鉴夫人转身而走,疾行如风。
妙芜跟上去。
“夫人,您怎会在此?”
灵鉴夫人抬起折扇往妙芜头顶敲了一下。
“你该叫我什么?”
“夫……祖奶奶?”
灵鉴夫人再度抬手,妙芜见了,赶紧改口:“师父?”
灵鉴夫人笑着摇了摇头,叹息道:“你这小丫头,惯会卖乖。”
言闭,挟起妙芜一只手臂。妙芜顿觉脚下速度加快,整个人如行云端,两边景物疾速倒退。
片刻之后,便听到前方传来刀剑相击之声。
妙芜闻声望去,只见前方围拢着成千的仙门弟子,个个手持飞剑法器,努力维持着一道岌岌可危的结界。
结界之中,有一团涌动的黑气四处冲撞,发出婴孩啼哭般的尖锐哭声。
妙芜闻之,便觉心神一荡,险些迷了心智,多亏灵鉴夫人一指点在她眉心,灵力如涓涓清流,涌入她的神府。
妙芜心神稍定,问道:“便是这具魔胎凝出的本命符结界困住了金陵城?”
灵鉴夫人道:“没错。我要你随我入内斩杀魔胎,你怕吗?”
妙芜摇了摇头。
灵鉴夫人扬声大笑,忽然大喝一声:“尔等让开!”
便携起妙芜,飞身穿过结界。
仙门众人正费心维护结界,不防有人突然闯入,不由慌乱起来。
沈天青、谢涟和谢泫认出刚刚进入结界的乃是灵鉴夫人和妙芜,略一犹豫,将稳固结界的重任放手交给弟子,也跟着进入结界。
一入结界,万千怨念迎面而来,冲荡三人心智。
沈天青到底修为深厚,勉强定住心神。
而谢涟听闻着孩童哭泣,想起这个魔胎即是他那无缘相见的孩子所化,一时间,不由身心剧痛。
谢泫定定地看了妙芜一会,目光复杂。过了会,他从妙芜身上收回目光,转过头,发现谢涟脸色难看,不由担心道:“大哥?”
灵鉴夫人见另有三人跟随,笑道:“如此,有你们相助斩灭魔胎,我也可省些力气了。”
言闭,挥扇斥开滚滚黑气,往前一踏,身影融入怨气之中。
妙芜跟随其后,一步踏入,便觉物转星移,像是陡然坠入一个纯然黑暗,完全寂静的空间。
双目不可视物,只剩下感知,如触角般往四方延伸。
妙芜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
咚,咚,咚。
妙芜屏息静气,强令自己恢复平静。
忽地,听见灵鉴夫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定住那魔胎!”
便见一点拳头大小的金紫色萤光,流星般自眼前划过。
妙芜拔步追上,同一时间,本命银蝶出手,飞掠而出,上下扑飞,将那点萤光团团困住。
妙芜看见魔胎成功被本命符定住,心下稍安,刚想问灵鉴夫人接下来该怎么做,便见魔胎上绽开一瓣又一瓣的光翼,如幽昙盛放,越涨越大。
灵鉴夫人冷声道:“糟糕!这魔胎要出世了。魔胎现世,帝王墓中的怨气和阴灵邪祟将尽听其号令,必须赶在魔胎出世之前杀了它!”
话音落,一柄带着金色符文的棕竹折扇劈落,一扇斩在魔胎身上。
铿锵——
折扇与魔胎外沿的金紫光罩相撞,火花四射,霎时间爆发出巨大的冲击力。
妙芜只觉似有浪潮迎面打来,不由抬起双臂,交叉护于头脸之前,步步倒退。
气浪吹得这片黑色的空间一阵动荡。
妙芜勉强睁开双眼,看见三柄飞剑和一把折扇围绕在魔胎周围,横劈竖砍,魔胎周围的光罩却巍然不动。
最后一片光翼落下,魔胎便如昙花绽开,露出中间的蕊心。
蕊心上躺着一个黑气凝结而成的婴孩。
那婴孩圆头圆脑,胖胖的胳膊腿儿好似莲藕,圆滚滚,胖乎乎,生得十分可爱讨喜。
妙芜忍不住怔了下。
这孩子便是……
当年被萧恨春带进帝王墓中的,柳明瑶的孩子。
那孩子抬起胳膊揉了揉眼睛,双唇一瘪,一声啼哭逸出,震得诸人耳膜阵痛。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那孩子忽然睁开双眼,目中好似充满融化的金液,幽幽流转间,绽射出刺目的金光。
灵鉴夫人见此,现出身形,手中折扇横划而过,斩向保护魔胎的光罩。
沈天青纵身跃起,方圆规矩剑上电光萦绕,自上而下,一剑刺向魔胎——
轰隆——
那一瞬间,魔胎身上射出万道金光,金光落地,慢慢地在这方黑暗的空间中凝出身骑白虎的罗刹。
这些罗刹宛如一尊尊黑色的千手佛像,目绽金光,手持诸般法器,只待魔胎一声令下,便要冲破此方空间,大肆杀戮。
“呜哇,呜哇……”
魔胎咬着手指,骤然爆发出凄厉的哭声。
妙芜只觉脚下一阵颤动,一时间,天摇地晃。
黑色的空间片片剥落,暴露出守护在结界外围的仙门弟子。
上千罗刹驾着白虎,朝结界边缘冲了出去!
灵鉴夫人面色微变,道:“魔胎命令这些罗刹杀出帝王墓!”
谢涟和谢泫对视一眼,飞身退到结界边缘,若有罗刹靠近,便御剑驱之。
沈天青持剑纵横,每一剑扫过,金光凝成的罗刹便化为金色的扬灰,飘然洒落。
然而罗刹的数量太多了,众人每消灭一只罗刹,下一刻,便又有新的罗刹生成。
只要魔胎不除,借助帝王墓这数百年积蓄的怨气,罗刹便源源不断。
灵鉴夫人一直试图破开保护魔胎的光罩,可那光罩金刚不坏,方才众人联手攻击多时,竟然未能伤其分毫。
妙芜想要驱动本命符定住罗刹,然而一试图汇聚灵力,便觉神魂一震,魔胎的哭声直钻颅内,冥冥中似乎有另外一股力量在阻止她。
妙芜觉察到那力量似乎是来自居于神府中的罗刹,忍不住在心中质问道:“你不是已经顺服于我,为何不听命令?”
罗刹阴阴笑道:“此一时彼一时。我说顺服于你,但也没说永远顺服于你呀。”
话音落时,妙芜顿觉神府剧痛,有如万针攒刺。
她看向灵鉴夫人,发现灵鉴夫人此刻也停下攻势,一动不动地站在魔胎身旁,面色凝重,似乎也在极力抵抗着什么。
其他人都忙于对付无穷无尽的罗刹大军,没有人注意到妙芜和灵鉴夫人的异常。
魔胎咬着手指哭嚎了一阵,忽然发出一声诡异的笑声。
“哈,哈哈……”
声音如同银铃,带着孩子特有的天真无邪,却叫人听了忍不住寒毛倒竖。
妙芜只觉脑中似乎也回响起这诡异的笑声,不断地在耳边重复,逼得人几欲疯魔。
魔胎一面笑着,一面从“昙花”的蕊心上爬起身,伸出胖胖的胳膊,一指点向灵鉴夫人眉心……
在千钧一发之时,妙芜忽然突破罗刹的禁锢,冲到灵鉴夫人身侧,一掌推开了灵鉴夫人。
魔胎这一击未能得手,不由收敛笑容,沉下脸,朝妙芜望过去。
妙芜一对上它那双金瞳,身体顿时无法动弹。
魔胎颤巍巍站起来,手握成拳,一拳朝妙芜擂来。
妙芜只觉烈风扑面,直如泰山压顶,心知要是受了魔胎这一拳,自己断无生还的可能。
可她的身体根本不听使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一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就在拳头即将碰到她鼻尖的时候,一根苍白的手指从旁边伸过来,轻轻一弹,魔胎便似受了重击,朝后飞出一丈,翻了个筋斗落到一只罗刹肩头。
那根手指一转,点在妙芜眉心,叱道:“区区一只罗刹,也敢在我面前放肆!”
妙芜便觉体内那只罗刹一下缩回神府的湖泊下,施加在她身上的禁锢也随之烟消云散。
一恢复自由,妙芜便欣喜道:“小堂兄!”
谢荀回头看了她一眼,猩红的眸子闪了一闪,无声对她道:“等我。”
妙芜这才发现谢荀肩上扛着一口小小的金棺,金棺外头镶珠饰玉,刻满玄奥的符文,看起来华贵异常。
谢荀随意一抛,金棺重重坠地。
他五指成爪,指尖隐隐现出兽类才有的尖甲,闪身朝魔胎抓了过去。
那魔胎似是有些惧怕谢荀,见谢荀朝它抓来,不由大声尖叫起来,在成百上千的罗刹中飞来跳去。
灵鉴夫人恢复神智后,看到地上的金棺,一眼便认出那金棺就是传说中,被萧氏少帝带入帝王墓的符书。
看来,谢荀是想用符书将这魔胎封印起来。
但这魔胎凝聚了整个帝王墓的怨气,已然有了自己的意识,必定不甘心被人封印。
一旦谢荀强行将其封印,只怕帝王墓也会跟着坍塌。
灵鉴夫人思及此,挥动折扇,杀退几只罗刹,落到妙芜身侧,带着她落到结界边缘,一掌将她推了出去。
妙芜惊愕道:“师父?!”
灵鉴夫人深深看了她一眼,转向谢涟等人,道:“留谢荀一人在此封印魔胎足以,其余人等,速速退出帝王墓。否则届时帝王墓一旦坍塌,众人皆无生理。”
谢涟和沈天青知道灵鉴夫人乃百年大妖,见多识广,既出此言,必然有她的道理。
当下带领各家弟子,一边与罗刹周旋,一边往帝王墓外退去。
妙芜被人群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往外退。
她想回到谢荀身边,谢荀还在里面,她怎么可以走?
谢泫见她滞留在原地不动,大步走来,扼住她的手腕,强行拖着她往外走。
妙芜挣扎了一下,忽然听到谢荀传音给她,语声低缓,“你出去外面等我,我解决了魔胎,就去找你。”
妙芜犹疑了一下,便听谢荀接着说道:“我答应过你的事情,几时没有办到?”
妙芜怔了下,隔着流动的人影与谢荀遥遥对望了一眼。
谢荀此刻已抓住那只魔胎,单手拎着魔胎背心,好似抓着一个顽劣的孩子。
魔胎在他手下挣动不休,哇哇大哭,不断地驱动罗刹朝谢荀发起攻击。
可那些罗刹刚刚靠近谢荀周身一丈之地,便似撞上一重无形的屏障,一道红光隐隐一闪,罗刹瞬间灰飞烟灭。
谢荀看起来胸有成竹,似乎全然不将魔胎放在眼里。
妙芜知道自己再留下来,也帮不上谢荀什么忙,倒不如退到墓外,免得谢荀分心。
她朝谢荀无声地说了句:“我等你。”
便干脆地转身,任由谢泫带着她朝帝王墓外退去。
仙门诸人均已退出帝王墓,到得此刻,帝王墓中只剩下谢荀和灵鉴夫人二人。
罗刹们妄图攻击谢荀,可每一次的攻击都似以卵击石,毫无用处。
灵鉴夫人静静地看着谢荀,叹息道:“你可以直接杀了这只魔胎,根本没必要将其封印。”
谢荀朝金棺走去,口中答道:“它是柳夫人之子,我不能杀它。”
灵鉴夫人道:“便是将它封入符书金棺中,你也不能保证它永世不出来为孽作恶。”
谢荀以脚踢开棺盖,将魔胎放入小金棺中。
“我能。”谢荀平静地说道,“将魔胎封入符书金棺,再锁入狐仙庙中。只要我一日不死,魔胎一日不能出世。”
被放入金棺的魔胎奋力挣扎起来,想要跃棺而出。然而就在它跳起来的刹那,棺壁上的符文陡然化作细细的红色光绳,将它四肢捆住,拖回棺内。
谢荀捡起棺盖,用力盖上。
砰!
棺身上的符文同时亮起。
金棺中爆发出尖锐的哭声,整座帝王墓开始摇晃起来。
一座朱红色的山门,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谢荀身后三丈之地。
谢荀弯腰抬起金棺,朝狐仙庙山门走去。
“夫人请出墓吧。”
灵鉴夫人低声叹道:“将肉身与神魂献祭给狐仙庙,日日忍受业火灼身的痛苦,终有一日要身死道消,你不后悔吗?”
“你是天狐后人,本该有千岁阳寿,通天妖力。”
谢荀足下一顿,又拖着金棺继续往前走。
“我只愿,比心爱之人多活一天,便足矣。”
灵鉴夫人心中惋叹,御起遁地之法离去。
吱呀——
两扇山门应声而开,谢荀轻轻一送,符书金棺便自行飞入狐仙庙中。
那一时刻,以谢荀为中心,卷起一场毁天灭地的风暴。
墓道、石壁、罗刹,帝王墓中的一切事物都开始慢慢分崩离析,被无形的力量裹挟着,涌入谢荀身后的狐仙庙中。
在帝王墓外守候的众人看到天地间风云色变,遍布金陵城的怨气和鬼影,像是被什么拉扯着,裹挟着,涌向帝王墓。
帝王墓所在的这片荒原上,天地浑然一色,所有与帝王墓有关的一切,都化为尘埃,涌向立身于风暴中心的狐仙庙门。
不知过了多久,这场遮天蔽日的风暴终于慢慢平息下来。
残阳如血,映照在这片曾经被仙门百家视为鬼蜮的土地上。
那座前朝帝陵,已然消失无踪,只剩下一片空荡荡的荒地。
一个乌发黑袍的少年,踏过荒芜的土地,朝严阵以待的仙门众人走来。
朱红的山门跟在他身后,如同影子一样寸步不离。
面对刚刚吞噬了一切的力量,众人心中无不心惊胆颤。
主仆之契已叫仙门百家忌惮不已,现如今这萧氏余孽还手握狐仙庙这等诡异可怖的秘境,叫仙门众人往后如何能够安眠?
少年却好像看不见众人心思各异的目光,他的注意力只落在一个人身上。
妙芜站在原地,定定地望着他朝自己一步步走来,眼中再也容不下旁人。
忽然,谢荀停了下来,朝少女伸出一只手。
妙芜扬起嘴角,挣脱谢泫的手,小跑着穿过站在她身前的仙门各家子弟,朝少年奔去。
初时速度不快,跑了几步,她忍不住放开脚步奔跑起来。等跑到少年身前时,便放慢脚步停下来,有些羞涩地整了整被风吹乱的头发。
谢荀哑声道:“我们走。”
妙芜轻快地应了一声,笑着握住少年的手。
两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像是完全忘却了其他人的存在,转身离开。
立世百年的仙门世家恍如虚设,只能眼睁睁看着二人离开,全然没有反应过来。
二人朝着夕阳落下的地方慢慢走去,如同散步。
谢荀问妙芜:“你想去哪里?”
妙芜笑得眉眼弯弯,摇头道:“不知道呀。和你一起,天涯海角都去得。”
谢荀也跟着笑了:“好,那我们就去天涯海角。”
被彻底无视的仙门百家中,终于有人回过神来,怒声道:“萧贼休走!”
谢荀停下脚步,回过头,冷冷地看了出声的那人一眼,道:“我要走,你们拦得住?”
众人哑言。
此人如斯恐怖,他要走,集合百家之力拼个鱼死网破,只怕也未必能留下他。
沈天青收起方圆规矩剑,道:“云冲道君一事,改日二位若方便,自上碧游观分辨清楚。碧游弟子听令,即刻起,随我离开金陵。”
碧游观此举,等于昭告仙门百家,从今天起,围剿谢荀一事,碧游观不再参与。
灵鉴夫人摇着扇子,气定神闲地说道:“莫非诸位经历了今日一劫,还觉不够吗?”
“我们妖类尚且恩怨分明,知道老子作的孽,与儿子不相干,要报仇,就该找老子报。你们这些仙门世家,一个个大义凛然,口中说着除魔卫道,实际上心里到底害怕什么,只有你们自己知道。”
众人受了灵鉴夫人这样的讥讽,不少脸皮薄的不由都涨红了脸,吭吭哧哧,答不上话来。
灵鉴夫人接着说道:“魔胎就被他封印在狐仙庙中,你们要他死,即是要魔胎出世。诸位若不介意城毁人亡,就杀了他吧。”
众人听闻此言,纷纷呆住,万没想到死里逃生,到了最后,竟然满盘尽输。
有几个与萧恨春结仇颇深的世家听闻此言,均忿忿不平,不肯罢休,然而一转头,却发现有不少小世家已经转身走了。
谢荀朝灵鉴夫人道“多谢夫人。”
灵鉴夫人笑道:“你带我徒弟玩够了,记得送她回桃源。我还有事相托。”
高家家主转向谢涟,愤然道:“难道你们谢家就打算这么放人走?”
谢涟瞥了高家家主一眼,默然不语,对谢家诸弟子道:“回姑苏吧。”
高家家主一脸愕然,嘴巴大张,几乎能吞下一颗鸡蛋。
谢泫站住不动:“兄长……”
谢涟道:“她会回桃源,阿芜的事情,等她回了桃源再说。”
渐渐地,留下来的人越来越少,到了最后,只剩下零星几个世家还在坚持。
这几个世家力量薄弱,虽然痛恨流淌着萧氏血脉的后人,但又实在忌惮狐仙庙的力量。加之刚刚听灵鉴夫人说了,杀了谢荀,等于放那魔胎出来作孽,便更加不敢动手,只敢言语上辱骂叫嚷。
谢荀冷笑一声,道:“你们应该都听闻过我从前在姑苏的名号。嘴里再不干不净,惹怒了我,我不介意割了你们的舌头。”
众人闻言,立时噤如寒蝉。
谢荀说完,带着妙芜转过身,朝着夕阳落下去的方向走去。
夕阳的辉光迎面打在他们身上,两人手牵手的影子落在身后,被拉得越来越长。
如同他们脚下这条路一样,还有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