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2)
晚上村长家办大宴,请程池和朋友们吃饭,届时医疗队也会过来,这两天医疗队在村上给村民们进行义务的健康体检。
村民们对穿着白大褂,拿着听诊器或者血压仪给他们做检查的医生,怀有一种颇为神圣的情结,跟他们说话的时候,都是轻声轻语,就连村里头最泼辣的女人和最粗痞的流氓,在面对穿白褂的医生护士的时候,都会脸红,都会捂着嘴低声说话。
当然,他们对程池也是这样,有喜欢,更多的是敬重。
医生和老师这两种人,前者可以治愈他们的身体,而后者,治愈他们的灵魂。
吃饭之前,杨靖把程池拉到房间里,拿出了一个白色的小盒子,递给程池:”喏,之前说的,给你带了件儿好看的裙子,你试试。”
“呀!”
程池惊叹了一声,接过了那个白色礼盒,礼盒上还系着黑色丝带。
她解开丝带,将礼盒打开,丝绒镶边的盒子里,安安静静地躺着一件墨绿色的连身裙,裙摆洒满了亮闪闪的金粉,看上去就像布满了满天星辰的夜空似的,但墨绿的底色又不似黑夜,更像是北极的极光,是一方色彩斑斓的夜幕,美极了。
程池将裙子挑起来,只是摸了摸这质地,从手感便可以得知,这件衣服绝对价值不菲。
程池将衣服捧在怀里,爱不释手,看向杨靖:“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样的!”
“嘿嘿。”
杨靖笑了笑:“你这欣赏水平估摸着十几年也不会变,就喜欢这种blingbling的东西,俗气的很。”
程池别了别嘴:“说得你好像很了解我似的。”
“不是我,是有人懂你…”杨靖突然顿住了,话被他生生咽了下去。
“嗯,什么?”
“没什么,这衣服还有名字呢。”
杨靖说:“叫星空。”
程池看了看吊牌,上面印着starrysky。
星空。
“没听说过这个牌子啊!”
程池说。
“新牌子,挺受年轻人喜欢。”
程池点点头,没作多想,将衣服摊开在床上,又好好欣赏了一番:“这件裙子就像星空。”
“这裙儿名字也叫星空。”
杨靖说:“这个牌子的衣服特别,每一件儿都有自己的名字,可能是营销手段吧,但是现在年轻人好像很吃这一套,据说很多爆款在网上都卖断货了,可这裙儿,是独一件儿,绝版,专门为你订制的…”
杨靖注意到,程池的脸色好像有点不一样了,她看着那件儿衣服,低着头,沉默着不说话。
他立刻住嘴。
靠!
话好像说太多。
“那什么,你先换衣服,换好出来,我走了。”
杨靖脚底抹油,溜出了房间,打了自己一个小嘴巴子,话一说出来就收不住,蠢,蠢得很。
程池敛眸,目光柔和地看着那件星空的裙子,良久,才轻轻扬了扬嘴角。
-
许刃独自坐在车里,远远地看着她,穿着那件星空长裙,坐在饭桌上,长发丝丝缕缕地垂在锁骨边。
因了衣裳的缘故,她吃饭说话,都变得格外地温柔,时光于她的身畔流逝得越加缓慢。
周围的画面是流动的,但是她却是静止的。
一个人,揽住酒杯,喝了一杯又一杯。
眼眸里笼罩着一层水色,醉态娇憨。
那是他的姑娘。
六年来,心心念念,时刻不忘的姑娘。
沈淮从在医务车里脱下了白大褂,换上了一身清爽的衬衣,他将白褂一丝不苟地折叠好,看向驾驶座的许刃,问他:”一块儿去吃饭?”
他低头点了根烟,声音低醇:”不饿。”
沈淮笑了声,说:”生不怕,死不怕,不曾想,许总竟会怕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
许刃嘴角情不自禁地往上扬了扬,格外柔和。
他毫不避讳:“是,我最怕她了。”
我怕她哭,我更怕她不哭。
我怕她还爱我,我怕她…不再爱我。
-
程池见到了白悠的男朋友,那是一个极其俊朗而温柔的男人,言谈举止,颇有涵养,应该也是书香世家的温厚水土里养出来的人儿。
特别好。
真的,被这样一个男人爱着,特别好。
她过去的那些情//事,就像火,轰轰烈烈地烧过了一场,最后连灰都没剩下。
后悔吗?
在漫长的时光里,程池反复地问自己,程池,你后悔吗。
-
那天晚上,程池拎着酒瓶子,带着伙伴们上了山坡。
“我带你们看星星啊。”
她醉意朦胧,坐在青青的草地上,凝望着夜空。
漫天的星辰,群星闪耀,仿佛伸手可掇似的。
“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不乐意回来了。”
白悠四脚八岔,躺在草地上醉醺醺地感叹说:“这里太美啦!”
“是啊,城里看不到这样的星空。”
程池将手伸向天空,作摘星状,喃喃道:“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杨靖嘴角扬了笑:”对不对?”
程池手顿住,她愣愣地看向杨靖:“你怎么知道?”
“这句诗,不是你过去时常挂嘴上的吗?”
“你今天上午是不是见过我的学生?”
“我见过你好多学生。”
杨靖说着也慵慵懒懒躺在了草地上,伸了个长长的懒腰,不再说话。
程池的心,却蓦地空了一大块。
原来,原来不是他。
也对,事以至此,居然还奢望着他跋涉千山万水,接你回家。
程池,你可真是…
走火入魔,无可救药。
她坐在山坡上,一口一口,不急不缓地,将带来的那两瓶酒,喝了个精光。
然后缓缓躺下来,让漫天的星辰铺展在她的裙子上,她的目光渐渐涣散,无法聚焦,她听见杨靖的呼声,还听见山间虫鸣渐渐寂灭,只有风不住地在她耳畔低语,带来远方的讯息。
她渐渐闭上了眼睛,身边仿佛有人坐了下来,青草也纷纷发出了折压的脆响,可是她已经分不清,哪里是梦境,哪里又是现实。
好像有人温柔地抚摸她的耳廓,那么粗砺却又温暖的指腹,仿佛让灵魂也禁不住颤栗的了起来,梦中的她,情不自禁地蹭了蹭他的手,然后将脑袋一整个枕到了他的掌心。
她睡得太香了,她不愿醒来。
就让梦境带着她,翻山越岭,回到遥远的故乡,让她熟睡在记忆深处,那个挚爱的少年温暖的怀抱。
—
程池第二天醒在了自己的床上。
睁开眼,看到的是每天醒来都能看到的熟悉天花板,她蓦地坐起身,往下打量自己的身体,穿的是日常的睡衣,再抬头,那件星空的小礼服,端端正正地挂在衣架上。
她猛地用手拉了拉衣领,往里面看了看,衣服里文胸带子已经解开,但是并没有脱下来。
倒很是她日常小憩时候,放松胸部的做法。
难不成是她自己走回来,换了衣服上床睡觉?
她用力拍了拍脑子,眉头皱了皱,丝毫没有头绪。
程池梳洗之后,收拾了自己本就不多的行李,走出了房间,杨靖已经坐在了老乡的拖拉机上,见程池出来,冲她招了招手。
“你们昨天太不够意思!”
杨靖从拖拉机上跳下来,很不忿地说:“把我一个人扔坡上,要是我给狼叼走了,你们就哭吧!”
程池没理会他的玩笑,问他:“昨儿白悠扶我回去的?”
“她自己都喝得人鬼不清,还扶你回去。”
杨靖哼了一声:”她说是沈医生把她扛回去的。”
“那我呢?”
“你自己都不晓得,我晓得?”
程池心里头端着疑惑,没多久,白悠跟医生一块儿走到了车边,她依依不舍地拉着他的手不放开。
“怎么了这是?”
“医疗队要在这儿多留几天。”
杨靖解释。
难怪呢。
连程池出远门上大学那阵儿,白悠来送别都没见她难受成这样。
程池心里头滋味挺复杂,她当初离开家乡,走得那样决绝,头也没回,上了车蒙头就睡,一觉醒过来,已经迢迢路远,山重水隔。
白悠上了车,拖拉机轰鸣了一声,载着三人出了村,一路上都有不少村民跟在后面,杨靖还开玩笑说,这是要十里相送啊。
一个回头,却见程池红了眼睛。
他连忙闭嘴了。
-
沈淮回身,一棵杨树下,站着一个男人,手里拎着一根半截的烟头,袅袅地燃着。
他的容颜已经不复当初的轻狂年少,年不过三十,鬓间竟丝丝缕缕有了微霜,虽然模样依旧风神俊朗,但终究不似少年人。
他成熟了太多。
老成得也太快。
许刃凝望着盘桓的山路,车载着心上人远去,眼眸里似乎凝着终年挥之不散的大雾。
沈淮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人家在的时候,你跟个大姑娘似的,扭扭捏捏躲躲藏藏,现在人走了,难过有用?”
许刃抽了一口烟,烟头扔在泥地里,垂眸说:“难过什么,她过得好,我安心。”
沈淮笑了笑:”过得好不好,你得自己去问,就算是给人瞧病,也讲究个望闻问切,你光是看,能看出个什么来?”
许刃回头看了看沈淮,眸色里有了几分异色,良久,他释怀地笑了笑:“你说得对。”
许刃决定下午就离开,不过在走之前,他要先就近去一趟峨眉山。
沈淮送他的时候问他:“去登山?
你现在的身体,可不适合剧烈运动。”
许刃拉开了车门,说:“去拜菩萨。”
“你是应该去拜菩萨,求菩萨保佑你,健健康康的,别再闹出什么幺蛾子了。”
“你是我的私人医生,居然让我去求菩萨保佑健康。”
许刃嘲讽地开玩笑说:“还能不能好了?”
“我是医生,我能治疗你的身体,可是治不了你的心。”
许刃默了默,上了车,手伸出窗外挥了挥,云淡风轻:“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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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刃现在的身体状况,的确并不适合登山这类的剧烈运动,他将车停在了旅游集散中心,然后搭乘旅游大巴上了雷洞坪,然后爬一会儿,歇一会儿,上了接引殿,然后搭乘缆车上金顶。
上行的缆车,远远地便望见了山巅普贤菩萨的金身法相。
距离上一次来这儿,已经快十年了吧,那时候他还是个少年人,一转眼,沧桑历尽。
下山离开之时,他曾默默发誓,一定要混出名堂,闯出一番天地。
他要考大学,考最好的大学,他要赚钱,赚很多的钱,他要成为体面的人,不再像地上哪些蝼蚁一般,任人支配,被人操纵,就这么浑浑噩噩,悲哀地活着。
然而,从监狱出来,呼吸到自由的空气,他才明白,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不平等的。
他已经一无所有,他什么都不怕。
他将那支陈旧的书签拿出来,无数个孤枕难眠的日夜,它陪伴着他,走过了那段最灰暗的岁月,也陪着他,打拼出自己的事业,东山再起。
“你一定要坚强。”
程池,希望我不会让你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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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刃站在缆车的窗边,看着脚下苍翠的树木与浮云流过,他的眼睛已经不似过往少年人时候的锋锐与凌厉,此时此刻,他是温柔的。
只有认识到自己的弱小,才能变得温柔与坚强。
边上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拿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偷摸地打量着他。
在踏下缆车门的时候,女孩终于鼓起勇气走到许刃边上:”你好,冒昧打扰,我能跟你加个微信吗?”
女孩面颊泛着潮红,眼角勾着一抹弯弯的笑意,心思溢于言表。
许刃摇了摇头,他说,抱歉,我有意中人。
意中人。
现在已经很少有人会这样唤自己的女朋友或者说爱慕之人。
女孩有些失望,许刃礼貌地转身离开。
我有一个女孩。
她是我的心头好,是我的意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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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刃没有想到,他会在宝殿内,再度见到程池。
他迈脚跨进殿内,几乎一眼,便认出了那个跪在蒲团前的素色背影,是她。
他的呼吸猛地一颤。
旅游淡季,殿内很安静,没有旁人。
她略微嘶哑的声音很清晰。
“菩萨,我是来还愿的。”
她双手合十,抬眸看向菩萨,目光温柔而虔诚。
“谢谢你。”
我爱的人,虽然他已经不是我的爱人。
他受过很多苦,
菩萨,请你一定要保佑他。
保佑他坚强,勇敢。
保佑他健康,平安。
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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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池在功德箱里投下了几张钱,然后转身离开。
许刃站在转经筒前,以沉默的背影对她。
她从始至终都没有朝着他投来一瞥,直到走出大殿,许刃才回头,凝望她离去时候的背影。
深长而又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她有已经实现的心愿,她是来还愿的。
许刃抬眸,看向了菩萨慈祥的面容。
准确来说,那并不是慈祥。
菩萨是无相的,他从始至终只是淡淡地微笑着,眯着眼睛俯视着芸芸众生。
他凝视着许刃转身,程池离开,因缘际会,他不发一言。
爱别离,求不得。
众生皆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