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将陈同袍带到了大厅之内。这大厅足够宽敞,墙围三面,两边摆着整齐的圈椅,正面摆一个檀木香几,上面排设着好几尊玉器,放在中间的则是一只玉貔貅,形状有神,最为显眼。他环顾整厅,若论豪华,确实不输那些达官显贵的府邸。过楚子就坐在他的右手边。他站起来,比陈县令稍微高一点儿,但身体不算健壮;麦黄色的脸皮,方方正正的轮廓,脑袋大,额头上像是肿起来一块,显得眼睛格外的小。他穿一身深黑色的长衫,裹得很紧,颇具威严。“这位……抱歉,该如何称呼?”
过楚子的声音低沉雄厚。“过兄,这是泰州的知县,因为一点小事来了咱们江都,顺便和知府说几句话。”
文忠拍着陈同袍的肩膀,笑呵呵地说。“幸会!”
陈同袍拱手作礼。过楚子打量他一下,便道:“请坐。”
陈同袍坐定,可三人却皆不知如何说起,沉闷了一会儿,只见他先开口,打破了沉默:“我听说您是扬州第一大富商,就连我熟知的吕家,他们那么手眼遮天也比不过……初时我还不信,见了您之后,才感受到一股沉稳之气啊。”
这一开口就掷地有声,‘吕家’二字,无时无刻不刺痛着过大商人的神经。他脸上的皮肉显然微微一颤。这不是痛苦的抽搐,却是欣喜的兴奋。他从陈同袍的口中听出了画外之音,知道此人不仅仅是为了说几句奉承话才远道而来的。他饶有兴趣地注视着陈同袍,不插嘴,听他继续说下去。“我也去过几趟吕家,他们说和您关系非常不错……我在那时就久仰大名了!”
陈同袍轻松地笑着。文忠回头瞧了过楚子一眼,他看似没有反应,仍在故作沉吟。“早就想去江都会一会您了,可是仪征那边说要抓犯人,出于谨慎,连我这个泰州知县都怀疑了,教我一时不能抽身。本以为徒成憾事,结果如今撞上这位文掌柜,正巧带我来了。所谓‘天无绝人之路’嘛,果真如此!”
过楚子听罢,像有十足把握般点了点头,走起来都昂首挺胸,然后朝他善意地微笑道:“您这人很不错。”
陈同袍却平淡若水,甚至比过楚子要显得冷静。“多谢过公夸赞。”
他说。过楚子正要好好和他说一番话,却见有下人从左边的布帘子内出来,向他拱手禀道:“接风之宴席均排设完毕,知府大人已和众官坐定,就等您几位进去了。”
过楚子与文忠相视一眼,便拉住陈同袍,嘱咐那下人说:“你和知府大人说,外面的事情还需人帮衬,你先带着这位泰州知县见见大人,我随后赶来。”
下人连连称是,便二话不说,小心地搀扶陈知县进去了。“别的不谈,我只是好奇,过兄为何要对一个知县如此看重?”
文忠歪过身子来,故意地问。“我从来不愿向他人透露……”“可如今你必须依赖我的协助了。”
文忠不容分说地打断了他的话。“也对,也对。”
过楚子点点头,然后面朝向他,说:“文掌柜这么精明的人,应该能听懂他说的话。你比我知道他,我正好问问你,他是不是吕正甫的人?”
“你这么问我倒不敢肯定了,只能说暂时不清楚。但他来江都……就为了给他们还账。”
文忠严谨回答。“他既然亲近吕家,却跟你来到这儿,说了那种话,分明是为了投诚。但他还提了一嘴‘仪征要抓犯人’,恐怕非无心之谈……”文忠也在细心琢磨着,突然拍了拍脑袋,“这不就得了!”
过楚子怎么都想不明白,立即惊诧起来,正欲逼问,却听帘子里有人唤道:“知府大人教您两位别忙活了,进来喝酒啊!”
“转告大人,小人这就来!”
文忠回了一句,便急忙带着过楚子赶去。他二人揭帘而入,在座位上坐定,便动起杯箸,热热闹闹,与知府大口吃喝,欢笑不止。宴上谈论,过楚子便专赞陈同袍如何精明强干,说了他许多政绩上的好处;文忠则道他如何忠义堪信,溢美之辞数不胜数。兼之陈同袍本人也谈吐有方、举止谦让,叫知府真心对他另眼相看起来。待宴席散后,知府又在一旁拉住他说:“陈县令这般人物,如果在泰州荒废,算是可惜了。若此后有提携之机,本官必竭力以助,到时候千万别忘了我的恩情。”
陈同袍忙低头道了谢,便和过、文二人出来了。送到门口,陈同袍遂作别道:“不必劳烦二位相送了。在下今日回了寓,就收拾行装返程,不耽搁你们的时间。二公对我情深义重,此后说什么都一定报答……告辞。”
“知县休要客气。别忘了,日后若出了什么麻烦事,尽管告到江都这里,咱们要同仇敌忾。”
过楚子语气柔和,与他极显亲近。“明白。”
陈同袍简短地回答了一声,便转身上马,慢慢从巷子里拐出去了。“这样的人,你可要好好待他,绝不能得罪喽。”
过楚子叹口气,脸朝向文忠这边。文忠只是轻淡地笑了笑:“过兄还是自作多情了。没有用,他的眼睛里根本不顾虑这些东西。”
陈同袍走进寓内,收拾了东西,不啰嗦一句话,便带着卓冷屏出了城,径还泰州。一路无事,二人不过数日,便行至泰州境内,叫看守莫要声张,先往府里去了一趟,安置下卓冷屏及行李等物件,安排毕了,才抽身直奔衙门。“我不都告诉你们了,吕公子还派你来干什么?”
梅县丞正坐在二堂上,对面则是前番来过的那个吕家管事。“梅大人……”管事皱着眉毛,正要说话。“陈知县到!”
梅县丞听见,猛可间回过头,吓得满头的汗唰地流出来了。“您先、先避一避,避一避吧!”
梅县丞站起来,推开椅子,死死抓住他的手。“梅县丞,你怎么了?”
梅县丞双手颤抖着,望见站在门口的陈同袍,急得竟半句话都吐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