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元龙下了轿,直走进面前这所宽阔的大厅,去会那些盟里的先生们了。因这文盟发展得愈发壮大了,规模已是不小,当初的那间小竹屋已容不下这许多人了,故自前年始,便在书院旁建了这座厅,题曰‘文盟厅’,大事皆于此集议,以示不扰书院之意。“恭迎夏副盟归来!”
众文人倏然站起,纷纷离了座,朝元龙敬揖。“我平日四处奔波,已经常事,何必弄得这般郑重,都坐下吧。”
说罢,夏元龙直走到主座之上,在案几前坐定。众人似乎皆怀心事,欲言不言,这些尽被元龙看了个一清二楚。他当然明白,同僚们到底在想着什么,便意味深长地一笑,佯作不知,说道:“卫先生说他有急情召我,我一回来,又只谈家长里短,并不言及正务。他说是隔两日再细言之。我心中纳闷,实在坐不住,特来问问众位同僚。”
那几位反对协助万党的老先生,都仰仗着夏元龙给他们撑腰,今见递了个说话的机会,急忙推开旁人,进谏道:“夏副盟,卫先生求成心切,吾等都能理解。但他意图与万党合作,共劾陆党,窃为忧之。盟里大多数人是不赞成的,烦请您回禀盟主,推掉此事。”
元龙并不正面回答,反而高声叫道:“有以此策为惠政者否?站出来!”
全盟就两个年轻人支持卫怀的举动,众同僚便不约而同地看向他们,像把把利刃刺进两人的骨髓,让他们如坐针毡,不得不硬着头皮出来,低头行礼:“是我们两个!要骂就骂吧。”
元龙拈着胡须,不紧不慢地打量着他两个,但见他们面色不屈,似为不服之状,便从座上一步步走下来,平静地站在二人面前。“……汝二人坚持惠政,甚富良谋,不附和众人之意,真乃我盟中豪杰也!”
元龙突然笑了,使劲拍着他两个的肩膀,“待你们回书院,便各备下二十两白银,悉为赏赐!”
此话一出,满厅骚然,元龙的身上瞬间被投以许多怀疑的目光,他们很不理解。“谢……谢夏副盟认可!但这金银本是资新政之用,我等焉敢擅取,此为不义,望夏公收回成命!”
二人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双手都不知安放何处了。元龙知其禀性,便不再多劝,只说:“汝二人若一心成就新政,我强与之,反失美意。不如这样,你等生计有难时,去书院取走罢了。”
两人谢过,昂头回座。元龙又抬头看了看众人,即开口道:“苏州已失,我盟再不抓住这个机会,就是前功尽弃,甚至可说断却后路了。万陆贼臣,百姓识其真面目后,俱要除之而后快。如今先治陆放轩,后争万和顺,四方归心,云集数万,他就算想食言,到时候也容不得他了。”
“我意已决,当使盟主修表参奏,急斗陆党!有意见的退出厅外,没意见的说声‘好’字!”
元龙言语间铿锵有力,吓得众人无不胆怖,纷纷附和。卫怀写完参本后,犹去询问夏元龙,让他看看可有能改的地方。元龙道:“愚弟文笔远逊及民,怎敢贸然指点。不过可由我附名在旁,联名上奏,或更具威力。”
卫怀深以为然,正欲将笔递去,又怕他用来不甚称手,便将笔架摆到他面前:“我那笔用得久了,材质已劣,写起来不舒服。不如人英自己挑一个。”
元龙笑道:“写个名字,还叫人如此讲究。”
便拈了个差些的笔来,写上‘南京国子监司业夏元龙’,便撂开笔。“这是卫怀、夏元龙的弹劾。”
陆放轩的一位心腹,小心翼翼地走近回廊,拱手禀道。“念。”
陆放轩有节奏地拍着木栏杆。“是。”
“卫怀、夏元龙上表:江淮素为国之重地,鱼米所产,商船历往,南京为之枢轴,其切要可知也。今越国公陆放……陆大人,受命宫掖之禁地,月仰朝廷之给银,竟仍不自足,滥赏署官,续貂者众,其下又以齐咨之毒为最深。咨者,不见勋功,直以旧交,掌兵握符,横行无忌,经日行宴,费比巨万,奢靡无度,随取内藏之污财,黎庶扼腕。勋贵擅专,古今有鉴,望朝廷能为制之!”
“是可忍孰不可忍!”
陆放轩‘啪’地一拍栏杆,震得它吱吱作响,“万和顺自己没个本事,躲在别人后头,让这卫怀替他挡刀,真是虚伪小人……”“那,还请陆公下令。”
“不急不急,”陆放轩发怒过后,重新恢复了平静,“现在还不是声讨万和顺的时候。你只要把这封信……”说着,他揪过那本奏章,指着封皮说:“把这封信交给齐把领……知道了吗?”
那心腹顿觉一股凉意从脚趾缝钻进来,忙点头道:“小的知道,小的知道。是不是也别说您看过?”
陆放轩哈哈大笑,放心地将奏章扔了回去,那心腹稳稳地接个正着。“陆公真没看过?”
齐咨烦闷地将奏章丢开,问道。“我这是先给您看了,回去再给陆公瞧瞧。”
那心腹好声好气地说着,一面低头去拾奏章。“慢着!”
齐咨突然有了担心,“这信留在此处,由我转交陆大人。”
那心腹狡黠地一笑:“啊,那就请齐把领现在跟我一同去。”
“你先回去吧,我尚有要务,信我拿着。”
齐咨二话不说,从他手里抢过那参本,又随意翻几翻。心腹暗暗叹息一声,转身离去。“等等!你他妈别走!”
齐咨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吓得那心腹一激灵,正要躲闪,却被他按住肩头,脚下走也走不动了。这心腹转头微笑,露出一对黄牙:“敢问……何事?”
“看清楚了,这封口,是开的。”
齐咨脸上出现了一道黑线,阴森森地说。“小人知错,是小人私自打开的。”
“你找得理由不好,我不信。”
齐咨默默伸出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