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之章把拐杖扔给了丫鬟,坐下说道:“严世弟,你以为老朽是什么大人物?纵有良田万顷,在他们官老爷眼里不过是使唤的仆役,有何尊贵可言?我倒是习惯了,于今只有听天由命而已。”
严来甫道:“此事干系着我等的前途命运,万不能就此坐以待毙。就算胡公不愿抗命,您也要为身后的万千乡民着想啊。”
“我之所以忧心忡忡者,正为此事。”
胡之章嗟叹道,“他们现在仅仅是整饬官学,无伤大雅,但看这个架势,日后难免会将手伸入社学里。一旦开了这个口子,再想堵便堵不上了。必须得有个应对之策,一味的东躲西藏,终究不是办法。”
严来甫道:“眼下县爷催得仓促,暂以病情推却,也不是不可。至于您说的事儿,此后徐徐计议不迟。”
“岂有你我两人一同患病之理?一听便是敷衍之辞,难以为信。”
严来甫听后,苦思了一会儿,忽拍大腿道:“不如这样,您先差人去衙门告病,他们要来找我时,我就以‘人微言轻,不能独决学田之事’为名,因而推辞不往。纵算他们心底有怨气,也没理由发作了。”
“还是世弟主意高明!”
胡之章大喜,“老夫这便写信,叫奴才送到衙门里去!”
县令本在内厅布置好了一桌酒菜,在此苦等了许久,也不见人影到来;菜已半冷了,才看着一个身穿粗衣的仆役匆匆赶来,将胡之章的亲笔呈递上去,诉说他主子近日偶染风寒,身体不适,难以抱病而至,请改日再议。县令等人看了书信,倒是无甚反应,惟有府里来的那个差役大声责骂,骂得极其难听。他拗不过,只好也跟着说了几句不是,令仆人携书速回,另叫严来甫一人过来议事。未几,严乡绅又按先前的话语作了答复,推辞掉了这次会议。知县得报,大失所望,落寞地望着一桌的饭菜,半晌都没有一句话。知府的差役更是又闷又怒,但顾虑到知县的脸面,便强装笑意,叫着满衙门的吏役来把这些酒菜吃了,自己却一口也咽不下去。众人散后,县令即召集心腹说道:“我看上头的政策也太严苛了,无非办个官学而已,何必事事都扯上个‘杀’字,把好端端的煌煌礼教,全弄作杀人的兵器,以后谁还敢送子弟入学,沾上这些血雨腥风?胡、严二公是肯为官府尽忠的,如此一来,反连累我与他们交恶,万一处之不睦,乡中秩序还如何维持!”
诸心腹劝道:“产生些误会不打紧,日后解释一番就够了;可若将二公杀了头,则诸多农户一时难以管辖,曲阜将大乱矣!他们既不从命,大人只能和他们一条心了!”
县令颔首:“我也是这样想的,能缓则缓,最好把这个害人的新政搅黄了。”
一人出计道:“不如一面将情况禀上府衙,候其指示;一面派人到乡里张贴布告,提醒二公做足准备。虽无法了结此事,亦能防患于未然。”
知县大为赞同,不待次日,便遣两个衙役骑坐快马,人手各拿十余张告示,奔去各村各庄张贴。二人分路而行,因身上空无一物,便都到乡民家里借了浆糊,就把一张张告示粘在墙上,根本未顾及百姓的询问,贴完即去,一路匆匆忙忙地,总算在宵禁之前完成了县里交代的任务。百姓们大多不会识字,看着不懂,连忙去请胡老爷来读;那胡之章虽说腿脚吃力,但如今碰到这等大事,焉敢怠慢,快步出了府门,竟把一双老腿都跑得强健有力了。他到了土墙前,把墙上的几行字都读了出来,写的是:‘敬告本土乡民:知府有令,特使人来兴办学校,与胡、严二乡绅共行商议。汝等应知国家之美意,见有地主豪势有阻挠新政者,当解送官府,立斩不误!’各乡村民听着,心中皆震,个个木然地站在那里,看着胡老爷;而胡之章念完之后,吓得汗流浃背,面色死白,浑身打着颤,就连牙齿也颤抖地出了声。众奴仆大惊失色,架着胡之章一瘸一拐地回了府邸,倒在床上,摸着身上冰一般地发冷,眼睛也直直地,便赶忙拿了火盆,为之取暖。消息很快传进了严来甫的耳朵,他又惊又急,慌忙套上了一件外衣,便叫着下人起轿,来到胡之章府内。严来甫走入内院,见寝房门窗紧闭,几个丫鬟环坐在门外大哭,便焦躁地问:“你们家老爷出什么事了?”
一个丫鬟拭了眼泪,抬头答道:“胡老爷方才被村民催着去读告示,读着读着,不知怎么,忽然浑身发抖,冷得不行,就被人架着回了屋,身上也愈发冰冷,说话不清不楚的,恐怕是害了大病!”
严来甫一跺脚,喃喃说道:“满口说着装病,如今却是真病倒了……”便又咬牙切齿地吩咐她们:“快开了门,我看看他去!”
胡之章盖着一床被子,额头上裹着一块湿布,见着门缝略开,严来甫从外面慌张走来,便低低喊了声:“严世弟……”严来甫登时跪在他的床前,摸了几下他的头,瞪大了眼睛问道:“您没事吧?”
“我没事……”胡之章勉强摇了两下头,“适才族中的子侄们过来看望,又是烤火又是擦身子的,已经好多了。”
“在此危难时节,您可千万不能倒啊!”
严来甫十分揪心,握紧了他的双手。“都是叫官府那群人吓得,一场小病罢了。……那个告示你可看了?”
胡之章微微抬起眼。“方才看过了。只能说局势大变,真是不容乐观。”
严来甫沉吟着说道。“要不,你就去县衙一趟,把这件事了结了?”
严来甫断然拒绝:“此事尚有转机。我有一法,如果能成最好,不成再与他们妥协不迟。”
“请讲!”
胡之章突然精神了,他使劲向前移了移身子。